第56章 ☆、逃避

《詞源》解釋的“大智若愚”是這樣的:才智很高而不露鋒芒,表面上看好像愚笨。本想用“大智若愚”來形容今日所見之小七,在圖書館翻查了一下才發現,不合适。或許,“逃避”二字更為合适。

我很想對小七說,“逃避”不是一件壞事。

昏暗的燈光裏,吧臺上沒有排列着小七調酒用的的預調酒,只放着一個牌子寫着“調酒師心情不好”。小七沒有如我所希望一般,從絕望裏振作起來,也沒有如我所預料一般,從絕望裏強裝振作起來。她其實并沒有我想象的那般缺根筋。

走進小七的房間裏,所有的一切跟好幾天前似乎沒有任何不同,她還是蜷縮在那個角落裏發呆,CD機裏還是播着古巨基的那張專輯。

“你該不會沒有出過房門吧?”我忍不住發問。

房間裏有一股異味,有零食的味道,有洗手間的味道,也有衣服堆積的味道。但小七顯然沒有洗過澡,她身上還穿着那套衣服,她的臉和頭發比上次見面還要邋遢許多。忽有些後悔這些天來讓她一個人呆着靜靜了,對于她來說或許不是好事。

萬幸,她至少還願意滿足自己基本的生理需求,比如吃,比如大小便,比如她也許睡過了。

小七沒有給我任何回答。走近看她,她的身上确實有些異味了,像發黴的味道。臉上的妝被淚水沖刷得有些昏亂,但即使沒有她高貴冷豔的妝容,她的臉還是那樣蒼白,她的唇還是那樣紅豔,也許這是天生的。

可明顯的淚痕讓她的臉有些緊繃,看起來有些吓人。

“謝謝你來看我。”小七喃喃說着,兩眼無神,直視我的後方。她好像壓根使不上力氣将焦點聚集在我的臉上。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安慰人從來不是我擅長的。但小七也好像沒有等我來安慰的意思,倒像是等我來傾聽,自己主動講起了故事:

“小時候,爸爸媽媽晚上都會出門,留我一個人在家裏睡覺。每天9點的時候,媽媽就像是定了鬧鐘一樣,準時哄我睡覺。她喜歡給我講灰姑娘的故事,每天講的都是灰姑娘的故事,但她從來不告訴我為什麽喜歡灰姑娘。哄我睡覺之後,爸爸媽媽就會出門了,爸爸臨走之前總是先親吻我的額頭,輕輕掐我的臉蛋,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這些動作從來沒有改變,就像電腦編好的一道程序,沒有任何偏差。我有時候懷疑,到底是爸爸完美主義發作,還是爸爸根本就是上了發條的時鐘,規規矩矩地過着重複的每一天。”

好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講這麽一大段話,好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将眼睛的聚焦點移動到我的臉上,小七吃力地吸入一大口渾濁的空氣,使勁地咽下去些什麽東西,之後才繼續說着:

“每天晚上很晚很晚的時候,或許已經是早上了,我也記不清了,但是他們回來開門的聲音總能把我吵醒。從門縫裏偷偷往外看,總會看見媽媽跪在地上捂着臉哭,哭得很傷心,哭得很辛苦,像喘不過氣。爸爸總是不說話,坐在一旁看媽媽哭,等媽媽哭累了就把她抱進房裏。媽媽有一種天賦,她可以很快地就從各種不安各種悲傷裏抽出身來,過沒幾個小時,她依然是那個笑着給我做早飯送我上學給我唱《歡樂頌》的媽媽。她明明那麽膽小,殺雞也好,殺魚也好,鮮血濺到身上的時候她明明怕得發抖,臉上卻是笑得像花一樣,就跟家裏種着的那株向日葵一樣,那笑容看起來很恐怖,明明不是真的開心卻笑得連眼睛都彎成了兩道月牙。”

“有時候,我覺得媽媽很冷血,就像機器人。”小七最後下了一個結論。

“小七,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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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說的話聽起來有些可怕,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做到連眼睛都藏不住真實的內在嗎?會不會只是她記錯了?小七好像有說過,她的父母很久以前就死了。

小七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很用力:“噓……聽我說。”

“其實我每天晚上9點的時候,還是會拿出媽媽給我講灰姑娘的那本書,看着那個封面模仿着媽媽給我講故事說的話。媽媽講故事很厲害,每一天,她都會講着一模一樣的字,一字不差地給我講灰姑娘的故事。我現在也可以跟你講。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灰姑娘的女生,她母親早逝,父親再娶,新娶回來的繼母和繼母帶來的兩個姐姐都對她很不好,把她當作女傭使喚。有一天,城堡裏舉辦舞會,繼母和姐姐們都去參加舞會了,灰姑娘卻只能待在家裏打掃衛生。灰姑娘得到仙女的幫助,穿上美麗的裙子和漂亮的玻璃鞋,坐着南瓜車去到城堡,和王子跳舞,度過了美好的夜晚。但是,灰姑娘必須在晚上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之前離開,不然仙女的魔法就會消失,她會變回原來的灰姑娘,沒有美麗的裙子,沒有漂亮的玻璃鞋,沒有南瓜車。灰姑娘沒有踏着十二點的鐘聲離開城堡,她甚至沒來得及告訴王子自己的名字。美麗的裙子消失了,漂亮的玻璃鞋消失了,南瓜車也沒有了,王子不知道灰姑娘是誰,再也沒有找到灰姑娘。”

小七松開了捂住我的手,從不遠處的地面拿來了她說的那本書,翻到了最後一頁。那是一本圖畫書,文字不多,圖片是重點。最後一頁是王子和穿着漂亮的灰姑娘站在城堡上相互依偎,遙望遠方。小七撫摸着那一頁紙,嘆了口氣,說:“你我都知道,灰姑娘的故事不是這樣的,但媽媽就那樣每天重複着那一段話,我也每天在同樣的時間重複着那一段話。”

“這或許是遺傳吧,”小七無奈地低頭笑了笑,“所以我也跟爸爸媽媽一樣冷血,沒有感情。親吻的時候沒有感情,牽手的時候沒有感情,就連傷心的時候也不會哭出眼淚來。”

“爸爸媽媽是死在我面前的,那個晚上他們比平時更早回來,進門的時候全身都是血,可他們看見我的時候臉上又是那樣無懈可擊的和藹的笑容,連眼睛都是彎的。他們好像感覺不到疼痛。我沒有哭,不知道為什麽我并不感到傷心,雖然我知道我應該傷心,雖然關于爸爸媽媽的記憶還是會每日每夜地湧上腦海,我還是沒有傷心到想要哭泣。亞瑟出國的時候也是這樣,明明很舍不得,明明知道他這一走我們可能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我還是哭不出來。這一回,真的是不能在一起了,我卻只是哭了兩個小時,然後心裏空空的,好像什麽東西都沒有,我感覺不到任何負面情緒,也感覺不到任何正面情緒,我好像失去了知覺。”

“我會安慰自己,之所以不為爸爸媽媽的死難過是因為,我知道他們去了更好的地方,他們在天堂吃好的喝好的。我會安慰自己,之所以不為亞瑟的離開難過是因為,亞瑟出國之後一定能發憤圖強過上好日子會變得更強回來帶我離開。我會安慰自己,之所以不為亞瑟的決絕難過是因為,我對他的感情也早就已經沖淡了……”

“不是這樣的……”我打住她的話。

當然不是這樣的,小七,你怎麽可以把次序颠倒呢?

我抓住小七的雙肩,就像抓住一個沒有靈魂的娃娃:“你是先安慰了自己,才會有你的不難過。你不可以把順序颠倒!”

可是小七就像沒有聽見我說話一樣,還在繼續說着她想說的話,就像一個,一個……

“機器,”小七說,她的話震懾到我的心了,“我是不是很像一個機器?冷漠地說着自己的故事,就像一個寫小說講故事的機器,沒有半點情感,只有斟酌過的字句。不對,是一個背書的機器,我說的話都像是背好的,有人在我的大腦裏輸入這堆文字讓我念出來。我就像一個機器對不對?”

雖然不想承認,但小七确實像一個機器,沒有靈魂的機器。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小七會哭,小七會笑,她會感覺到痛,她知道怎麽去保護別人,怎麽去關愛別人,她也知道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不是機器。她只是一個喜歡逃避的小孩,對,她只是一個喜歡逃避正視問題的小孩。

我趕緊打電話給小七。聽完小七那一番話,我竟無言以對,慌亂之下,逃離了那個房間,跑到了圖書館來,我想要找一個合适的理由,去說服自己、說服小七,她不是機器。

“喂?”電話那頭傳來了小七的聲音,旁邊還有水聲。

“你在哪裏?”

“我在洗澡。”小七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幾個小時前的死氣沉沉,“我已經好多了,今天謝謝你聽我說了那麽多話。”

“小七,是這樣的,”我着急地想要告訴小七,“小七,你聽清楚,你才不是什麽機器,你只是在逃避,你不要忘了,你現在面臨的是怎麽走出王亞瑟的陰影的問題,你不要為了逃避這個問題去想那麽多有的沒的。”

“……”小七那邊好像欲言又止,能聽見她的呼吸和想要說些什麽的氣音,但又馬上止住了。

“小七?”

應該是鼓起很大勇氣,小七才說:“小霏,在逃避的也許不是我。還有一件事我沒有跟你說,每天晚上除了定時定候地背灰姑娘的故事,我還會在一點的時候,用玄陰弦在左手腕上同一個地方劃一道痕,舔流出來的血。”

到那一刻,我才發現,小七的話是有魔力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像是耶稣一樣的存在,說着一個又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而我這個門外漢,明明受到了她的影響,卻強裝着不相信,竭力證明自己才是對的。

小七說:“小霏,我真的很好,我還是以前的我,你不要擔心,也不要想太多,好嗎?”

趴倒在桌面上的好幾本字典裏,我忽不知應該說些什麽,腦子裏的東西太多,太亂,我理不出頭緒來,我好像開始,對小七感覺到了畏懼。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寫感情戲的,寫着寫着就歪了,好像變成了小七身世探索戲……是大段大段的獨白,從中可以發現小七的身世的蛛絲馬跡。現在就請大家開始猜測一下小七的身世結構吧!個人感覺是本故事的看點之一,有點意思。

tips有三: 1、小七的悲劇色彩由身世決定;2、本章節裏有些關鍵詞或句是直白描述小七身世一部分的,可以找找看;3、越是明顯突出強調的越是假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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