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小冤家

老娘和林清兒也被吵起來,披衣出來看他,只有銀鈴不受打擾,依然呼呼大睡。

老娘最煩老爹醉酒,一看王賢爛醉如泥,登時大怒道:“小小年紀不學好,誰再敢帶他喝酒,老娘打斷他的孤拐!”吓得衆書辦鳥獸四散。

見王賢吐了一身,老娘氣哼哼地要給他收拾,卻聽林清兒小聲道:“交給女兒就行,娘去睡吧。”

老娘聞言轉怒為喜道:“好主意。”便很利索地轉身進屋去了。

“大哥把他扶到西屋吧。”林清兒紅着臉道。

“這不好吧,熏臭了你的屋。”大哥很厚道地說:“還是讓他睡東屋吧。”

“沒事兒。”林清兒輕聲道:“大哥明早還得上工,就讓我陪他熬吧。”

“那辛苦妹子了。”王貴也是實在人,點點頭,便将王賢架到西廂房,看着整潔的床鋪,他又有些猶豫道:“還是算了吧……”

“放下他吧,扛着怪累的。”林清兒低着頭,心下無奈道,自己還能嫌這無賴小子又髒又臭?

王貴将王賢平放在床上,囑咐林清兒,有事兒叫一聲,便掩上門出去了。

門關上,屋內孤燈如豆,萬籁俱寂,只有王賢粗重的呼吸聲。這是林清兒頭一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心下難免緊張。但聞到他身上濃濃酒味,令人一陣陣胸悶,便也顧不得許多,斟了壺濃茶想服侍他喝下。卻看見王賢的衣衫已經髒得不成樣子,林清兒只好給他寬衣解帶。雖是深秋初冬,但一個弱質纖纖的小女子,給個大男人脫衣服,還是累得香汗淋淋,手腳發軟。

好容易除下外衫,卻又見中單上也沾上了不明污漬,林清兒輕嘆一聲,只好再動手,把王賢脫得僅剩褲衩一條。

昏黃的燈光下,王賢那年輕的身體,已經初顯出淺淺的肌肉線條,與兩個月前骨瘦如柴的樣子截然不同。身體不會說謊,它會忠實地體現出,你付出了多少汗水。

可惜林清兒的目光,卻落在他的中單上。只見本應是雪白的衣領、袖口,如今卻油黑油黑的,整件內衣都散發出濃重的汗臭味……按說現在這季節,就是一個月不洗衣服,也不該這麽髒,何況王賢下鄉前,不僅裏外一新,還帶了一身換洗的。

這七天他到底出了多少汗,晚上睡在哪裏?林清兒想想就覺着心疼,目光終于移向王賢的面龐。和從前比起來,他清秀的五官沒什麽變化,但輕浮市儈之氣已然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讀書人才會有的沉靜斯文。

‘他果然變了,是因為我麽?’少女想到王賢曾經的那番話,一顆芳心正微微甜蜜呢,卻見王賢眉頭緊皺,胸中似有滿溢之狀。

接着見他掙紮着要起身,林清兒趕緊扶住,讓他朝床外垂着頭。見王賢一個勁兒地打幹哕,林清兒知他要吐,忙用手撫摩其背。說時遲那時快,王賢喉間忍不住了,張口盡情一嘔,林清兒怕他摔下床去,也不敢躲閃,終究被吐髒了衣裙。

嘔畢,王賢閉着眼讨茶,林清兒支着身子,一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杯濃茶回頭,才發現他已經換了姿勢,仰躺在自己兩腿上,腦袋還拱啊拱的。

林清兒已經狼狽萬狀,哪還顧得上害羞,只管喂他吃茶,王賢連吃了兩碗,便又轉了身子,面朝林姐姐的小腹,兩手環抱着她的纖腰,不太肅靜地睡着了。

林清兒哪被人這樣摟過腰,雖然與他定了姻緣,卻羞赧不已,想把他搬回床上,卻沒那力氣。又聽王賢叫‘頭痛’,她只好任其趴在腿上,用蔥管般的手指,幫他輕輕按壓太陽,纾解痛苦。

長夜漫漫,纖雲弄月。林姑娘低頭看着偎在懷裏的王賢,認命似的暗嘆道:‘今日方知什麽叫前世的冤家……’她想起唐朝小曲《醉公子》,便輕啓朱唇,婉轉低哼起來:

‘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剗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羅帏,不肯脫羅衣。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

唱到最後一句,林姐姐的芳心撲撲亂跳,暗罵自己怎會唱這種淫詞濫調,實在是太不應該。可是為何心底裏,總覺着是那樣有共鳴呢……嗯,人都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個猴子滿山跑,一定是受這無賴影響了……林姑娘狠狠瞪王賢一眼,卻見他在睡夢中緊皺着雙眉,好像心事重重。

林清兒伸出手指,輕輕撫平他的眉頭,暗暗心疼道,這人也是個喜歡把心事藏起來的……便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像哄嬰兒似安撫他沉沉睡着。

王賢這一覺睡到天大亮,睜眼時見自己在林清兒房間,身上還蓋着她的被褥。

這是咋回事兒?他揉着腦袋坐起來,只覺頭痛欲裂,半晌回不過神來。

“醒了醒了。”聽到屋裏有動靜,銀鈴探進頭來,對外面叫一聲,然後轉頭對王賢扮鬼臉道:“二哥丢死人了,把林姐姐吐了一身不說,還壓得她到現在都兩腿發麻……”

“呃……”王賢這才發現,自己光着身子,不禁吃驚道:“誰給我脫的衣裳。”

“林姐姐呗。”銀鈴一臉笑意道:“壞了,二哥被看光了……”

“胡說什麽!”王賢見林清兒端着個碗出現在門口,忙呵斥妹妹道。

“不打擾你們了。”銀鈴吐吐小紅舌,蹦出去道:“剩下的衣裳我來洗,姐姐照顧你的小冤家吧。”

銀鈴只是無心之語,卻讓林清兒的臉變成大紅布,把酸筍湯端給王賢,小聲道:“以後別喝那麽多了。”

“嗯嗯。”王賢闖了禍,自然虛心受教。

“還有,以後不要那麽拼命,”林清兒看着他把湯喝下去,輕聲道:“倉庫裏哪是睡覺的地方,年輕不注意,等老了會落下病根的。”

“你咋知道?”

“帥輝早晨來看過你。”林清兒低聲道:“他說你在上新鄉七天,就沒離開過倉庫。”

“唉,沒辦法。”王賢嘆氣道:“不盯緊點是要出問題的。”

“都已經入庫了,糧食還能少了不成?”林清兒不解問道。

“糧食雖然不會少,但會被掉包。”王賢解釋道:“我聽說,解送京城的大米,總是摻着沙石、稻殼,還有一部分糙米。但看百姓上繳的都是精細的上等大米,更別說摻沙子了,便暗暗警惕。後來讓帥輝偷偷去周糧商的船上一看,果然發現了帶殼的糙米。你說我要是不盯緊了,不得讓他們在眼皮底下耍了?”

“唉,都是些奸猾之輩。”林清兒聞言不安道:“你和他們打交道,可得處處小心,別讓他們坑了。”

“正是這個理。”王賢點點頭,安慰林姐姐道:“估計完稅之後,就會輕松很多。”

“嗯。”林清兒點點頭,輕輕撩起額邊的發絲,淺笑着福一福道:“還沒恭喜弟弟,榮升戶房典吏呢。”

“小吏而已,有什麽好高興的?”王賢也笑了,“哪能入得了姐姐的法眼。”

“你想岔了。”林清兒搖搖螓首,低聲道:“看到你上進,我是極高興的。”

“咱說話能不這麽客氣不?”王賢不禁苦笑道:“整天跟唱戲似的。”

“……”林清兒無奈道:“我也覺着累,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改?”

“算了,還是順其自然,日後再說吧。”王賢說着穿鞋下床,兩眼四下尋找起來。

“找什麽?”

“我随身的褡裢呢?”

“洗了。”

“裏頭的錢串子呢?”

“被娘收走了……”林清兒說着指指桌上道:“給咱倆一人留了一串。”

“昨晚的酒席還沒結賬呢。”王賢郁悶道。

“帥輝說已經有人結了。”林清兒告訴他。

“這幫家夥……”王賢還以為是戶房同僚們付了賬,不禁暗嘆當上典吏果然不同了。

當天下午,王賢沒去衙門,本想在家好生歇着,誰知道家裏來客不斷,有提着禮物前來探望的,還有拿着請帖來請他出席的。

到了傍晚時候,王賢竟收到六份請柬,這讓習慣了二哥無人理睬的銀鈴很是興奮。加之她最近識字不少,存心顯擺,便打開一份念起來:

“小女本月十日于歸,荷蒙厚儀,謹訂于是日下午五時淡酌候教。席設仙鶴樓,恕不介催。周有財頓首……”

“于歸是啥意思?”念完後,銀鈴不解問道:“周財主的閨女怎麽了?”

“就是嫁女兒的意思。”林清兒解釋道。

“十日不就是明天麽?”銀鈴忽閃着大眼睛道:“怎麽現在才請我哥?”

“這是臨時下的請柬。”林清兒掩口笑道:“誰讓你哥才當上典吏?”

“原來如此,還真是勢利眼呢!”銀鈴撇撇小嘴,翻開下一份道:“‘小秦淮’是哪裏?他們家閨女出閣,怎麽還要請客吃酒。”

“……”林清兒登時無語。她雖然是正經人家的閨女,也知道那是縣裏數一數二的窯子……

“咳咳,”王賢将那請柬一把奪過來,團成一團罵道:“小孩子瞎看什麽,是要長針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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