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刀和糖
謝臨君并不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找。
他先去了以前那個家附近找了一圈兒,問了現場的工人有沒有私自闖入的少年後又去了學校。
接着是墓園。
醫院。
……還有當初他被安祁下藥的那個小巷子。
但是到處都沒有江路的蹤影。
他去哪了?
他能去哪?
他還能去哪?!
謝臨君胸中堵着一口氣,散不出來咽不下去,總感覺下一秒就會腿軟跪倒在地上再起不能,連呼吸都是奢望。
但他必須得邁開步子往前去找,去四處張望。
應該早點發現的,應該寸步不離地守着的,應該更關心他而不是按照那些禿頭專家說的給他一定的自由空間。
……江路不需要自由空間。
謝臨君頓了一下,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死在了腦海裏。
街頭人潮擁擠,茫茫人海,還能去哪找?
他們之間拉扯着的那根線在偷偷斷裂,江路想要逃離,謝臨君卻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麽想要逃離。
兩個人的思想出現了偏差後便再也無法同步往前行走。
走不動了。
謝臨君已經不記得自己在街上找了多久了。
很難過,難過得想大喊大叫,像是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一樣,但眼眶裏幹得快冒出火了,一點兒要流淚的意思都沒有。
謝臨君靠在電線杆子上歇了會兒,摸出手機,在一個聯系號碼上猶豫了會兒,還是撥了過去。
“喂,江叔叔。”
安祁回到家後把鴨舌帽挂在了衣帽架上,包随意地丢在一旁,從裏面翻找出兩個飯團,拿着走進了卧室裏。
卧室的窗簾沒有拉開,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中,連呼吸都變得很困難。
“吃麽?”安祁站在門口,把一個飯團往前遞了遞。
陰影出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蓋在身上的被子被掀開,徐橙慢慢爬下床,光腳走到門邊,伸手拿過了安祁手裏的飯團。
“我很難過,”徐橙一邊拆着飯團的包裝,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為什麽不讓我去找他?”
“人家有omega了,”安祁沒好氣地在她腦袋上按了一下,“你去幹嘛?”
“番才是最幸福的,”徐橙擡頭看着安祁,屋子裏一片晦暗,安祁卻覺得她眼底帶了些許恨意,或許是錯覺,但在那一刻安祁覺得徐橙是在讨厭自己的,“你不會理解的,番是靈魂的吸引,只要在一起就能得到幸福。”
“那那個omega呢?”安祁低下了頭,也開始扯着自己飯團的包裝袋,“他為什麽要成為你們幸福的犧牲品?”
徐橙張了張嘴,沒能說得出話來。
“橙橙,冷靜一點吧,”安祁說,“不是所有人都期望得到番的。”
“但是得到番我就能得救了,”徐橙突然把飯團丢在了地上,很用力地踩了一腳,“我就能得救了!我就能從那些強了我的alpha的陰影裏擺脫了!我就不用去看心理醫生了!”
安祁抿着唇沒說話。
“你也一樣,你也一樣!只要你找到你的番,你也能得救!”徐橙用力抱住了安祁,眼裏就這麽落了下來,猝不及防的,打濕了安祁的脖子,“我們是世界上最像的兩個人,連經歷都一模一樣,我以為你會懂我……”
“不一樣,”安祁突然打斷了她,“和我最像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徐橙,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不可能一樣。”
可惜徐橙沒能把這句話聽進去。
她一直在哭。
從那天安祁把手機從她手裏奪走後她便一直在哭,躲在陰影裏,也不像以前那樣要接送她回家了。
她的腦子裏只有她的番。
安祁閉上了眼睛。
耳邊是安葵死去那天晚上的雨聲和江路掙紮時喉嚨裏發出的悶哼。
那是她的夢魇。
“今天下午,”安祁睜開眼睛,看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冷淡地說,“我約了心理醫生。”
徐橙還在哭。
“要我帶你去上班兒麽?”葉渡林已經站在玄關門口穿鞋了,“你一個人呆在家裏會不會很沒勁,你又沒帶手機出來,手裏也沒個玩兒的。”
“不會,我沒事。”江路擡頭看了看牆壁上的挂鐘,“你還有十分鐘就遲到了。”
“哎操,”葉渡林連忙扭身抓住了門把,“真不去啊?”
“真不去,”江路說,“你快走吧。”
“那我走了,”葉渡林扭頭沖着江路呲了下牙,“晚上回來給你帶宵夜。”
江路也沖他笑了一下。
門鎖聲落下了,江路的笑容也垮了下來。
葉渡林給了他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但江路沒有辦法完完全全的事說給他聽。
說到底江路已經想不起來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了。
他只記得自己要離開謝臨君,然後被葉渡林撿到,帶回這裏……這些都是今天才發生的事。
要說的話就得從很久以前說起,有點複雜,所以江路決定不說了。
屋外的天空陰沉沉的,一場說下就下的六月的雨正在聚集。
江路癱在沙發上,深吸了一口氣,看着沙發上坐得滿滿當當的“人”。
“你們是來殺我的嗎?”江路有些疑惑。
“是呀,”那個坐在單人沙發上的沖着他笑了笑,“我們來殺你了。”
“這樣啊……”江路仰起頭,天花板上也有密密麻麻的小黑點,看得頭疼。
他盯着看了一會兒,忽的松了口氣,像是放下了一切似的,“你們殺了我之後,可以放過謝臨君嗎?”
那些人沒有回答他的話。
“我只有他了,”江路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點着,“放過他,讓他繼續往前飛吧。”
殺了我。
讓他飛吧。
“沒有找到江路。”汪南接完電話後,扭頭沖着辦公室裏的人說了一句。
謝臨君脊背挺得筆直,坐在沙發上,他努力表現出很鎮定的樣子,但十分急促的呼吸出賣了他。
江路已經失蹤超過七個小時了,或許是八個小時。
他沒看表,只看見外面天黑了有一陣兒了。
因為他的到來,江徹停下了手裏的一切工作,動用了很多關系去找江路。
結果傳來的消息要麽是在尋找中,要麽就很幹脆地說一句沒找到。
“我很驚訝你會來找我,”江徹說了今天下午對謝臨君說完“坐吧”之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你不怕我不管這事兒麽?”
“江路是你的兒子。”謝臨君說,“叔叔不會不管他。”
“哪兒來的自信?”江徹笑了笑。
謝臨君沒有自信。
江徹盲目自大又薄情貪婪,他沒有那麽自信江徹會搭理他,也會真的去尋找江路。
但他走投無路了,只能賭一把。
好在現在從江徹這邊的情況看來,他是賭對了。
“告訴他們,聯系警方的人,”江徹點了根煙,“就說我兒子不見了,是個精神不正常的omega,受害幾率很大。”
汪南有點兒驚訝地看着江徹,直到江徹把煙放到嘴邊吸了一口了,他才回過神,利落地應了一聲“是”後轉身離去了。
江徹沉默地抽了會兒煙,突然笑了起來,“你知道江路是個精神病麽?”
“……知道。”謝臨君說。
“那你還和他在一起,”江徹把煙放到煙灰缸旁,“不怕被他殺了麽?”
“不會,”謝臨君擡眼看着江徹,“我相信他。”
江徹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整個人靠在老板椅上笑了很久,最後閉上眼睛按了按眼角,“他也是我的兒子……我會找到他的。”
會找到他的。
是死是活就無法保證了。
江徹至今都記得江路第一次自殺的時候的樣子。
兩眼無神地拿着菜刀站在鏡子前,似乎在思考着以什麽角度砍下去會死得更快,但仔細看看的話他的手在抖,手腕在抖胳膊在抖,連嘴唇都在發顫。
江徹靠在廁所門邊看了一會兒,走進去握住他的手,往大動脈上移了移,“往這兒砍,砍下去沒一會兒你就死了,我都救不了你。”
話音落地了好一會兒,江路才猛然回過神一般,把刀丢到一旁,驚懼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你看見了什麽?”江徹說。
“影子,”那個時候的江路很誠實,或許是害怕讓他誠實得這麽蠢,“很多影子……他們圍着我,要我去死。”
“看得清麽?”江徹握住他的肩膀,“是誰的影子?”
“……是、是……”江路渾身都在抖,他似乎想從鏡子前逃開,但失敗了,江徹很用力地按着他的肩膀使得他動彈不得,“……是外公外婆的影子。”
那是出事後的第二天。
綁匪有幾個漏網之魚,警方勸他們近期不要出門,盡量保持警惕,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活動。
但林妍一病不起,江徹分公司也出了問題,加上江路精神狀态一直很恍惚,一家三口即将各自崩潰的時候,江徹決心帶着江路去別的城市。
林妍不肯見他,那他就帶着江路走。
他不相信林妍是真的不愛他。
起先或許是不愛的,但現在誰又說得清?就連對江路,她不也是又愛又恨麽?
那麽為什麽不能分出一點兒愛來給自己呢?
江徹把江路帶到了別的地方,守着他,看着他那張和林妍相似的臉,每日處理着公務的同時瘋狂地思念着林妍。
或許是因為這份思念太過瘋狂,以至于他沒能發現江路的不對勁。
等他發現的時候,江路已經開始坐在角落裏和看不見的人對話了。
“你在和誰說話?”江徹走過去,摸了摸蹲在落地窗旁的江路的頭,“路路,你在和誰說話?”
“外公外婆,”江路擡起頭,眼睛裏沒有一點兒神采,空得不像話,“你看不見他們嗎?他們在看着你啊。”
江徹渾身一震,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立刻搬離了那裏,等反應過來江路或許是精神出問題了的時候,江路已經被他丢在那裏整整兩天兩夜了。
沒有吃的沒有喝的,又恰巧碰上那幾天小區變壓器維修,沒了空調和電燈,江路就蹲在角落裏,自言自語了整整兩天。
江徹打開房門的時候江路的手臂上已經多了很多條傷痕,血流得滿胳膊都是,下巴和臉頰上都有血,眼睛裏布滿了血絲。臉上滿是淚痕,就連看見自己的時候都愣了一下才認了出來。
之後江路進行了半年多的治療。
偏執型精神分裂症。
抑郁症。
還有很多見都沒見過的藥和名字都看不懂的藥瓶。
“他對黑暗有很強的排斥反應,”醫生說,“最好不要讓他一個人深處暗處,他可能會有偏激舉動,自殘或者傷害他人,都有可能。”
江徹應下來了。
但是分公司的工作實在是太過繁忙,讓他沒有時間去管這個已經患上精神病的兒子。
他是眼睜睜看着江路的病惡化的。
“江總,”門被叩響,此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十五分,“找到您的兒子了。”
“去吧,”江徹指了指謝臨君,“讓他們帶你過去。”
謝臨君慌張地站起來,又往江徹那邊看了一眼。
“我就不去了,”江徹說,“我不去了。”
從天空中開始聚攏雨雲的時候江路就一直守在窗戶邊等着雨落下來。
但雨一直沒有落下。
外頭的燈光關閉了不少,霓虹燈污染的天空逐漸恢複到他原本的顏色,星星被雲層遮蓋,但天空還是很美。
外頭傳來一陣很急躁的腳步聲,吵得江路皺起了眉,那些腳步聲像是踩在他的心髒上一樣,讓他慌得很。
下一秒敲門聲更像是在耳朵旁邊炸開的炸彈。
炸得他腦仁生疼。
是葉渡林回來了嗎?
江路往那邊走了兩步。
……不對。
不是葉渡林。
葉渡林有鑰匙。
他怎麽會敲門?
那是誰?
江路擡眼看了眼牆壁上的挂鐘。
淩晨一點四十五。
這個點會有誰來敲門?
是真的有人敲門嗎?還是我的幻覺?還是他們真的來殺我了?
他們真的要來殺了我!
怎麽辦!
江路站在門口,連從貓眼往外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他覺得他會看到一灘詭異的爛肉在敲門,也會看到黑影,會看到被頭發裹住的人,會看到很多很多。
最害怕的是什麽都看不到。
要跑嗎?
往哪跑?
從什麽地方跑?
從窗戶跳出去嗎?
有什麽插進鎖孔的聲音,門把被轉動了。
有誰打開門走進來了。
是誰?
看不清。
江路往後退了兩步,突然捂着耳朵尖叫了起來,聲音很大,也很刺耳,透着滿滿的恐懼和悲涼,下一秒他就被一個人抱進了懷裏。
溫暖的,柔和的,他所熟悉的。
“別怕,”謝臨君的聲音也有點兒抖,“別怕。”
“哎。我這房子裏真沒什麽可疑人員,就一出來打工的omega,給我說了最近有個朋友要來這邊住一段時間,我說了沒事兒的,倆人都是omega,能有多可疑,”房東顯然是半夜被吵醒的,手裏還拿着一串鑰匙,“沒什麽事兒我就回去睡覺了去警察同志。”
“麻煩你了。”汪南友好地沖着房東笑了笑,探頭進去看見抱成一團蹲在地上的兩個人後不屑地啧了一聲,又扭頭和旁邊大半夜出外勤的警察說起了好話,一邊和他們下了樓。
房間的門還是開着的。
江路停止尖叫後,反應過來了,抱住他的人是謝臨君。
活的謝臨君。
不是幻想。
他是怎麽來的?
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們回家好不好?”謝臨君的聲音抖得很厲害,“你別吓唬我了,我們回家……我求你了,我們回去。”
江路沒說話。
他感覺有什麽東西落在了自己肩膀上,滾燙的,落到肩膀上後打濕那一片,有了淡淡的水漬。
“我不回去,”江路回過神,“對不起,但是我不回去了。”
謝臨君松開了江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會害死你的,你沒發現你現在已經不正常了嗎?太可怕了,謝臨君,”江路用腳用力蹬了兩次地才站了起來,看着謝臨君的臉,他覺得自己的表情大概很僵硬,又覺得自己應該沒什麽表情,“精神病太可怕了,會把你帶得也不正常,但是不行啊,你必須要正常啊。”
“你在說什麽?”謝臨君瞪着他,“再說一次?”
江路抿了下唇。
“謝臨君,我運氣一直不好,如果桌上放着糖和一把刀,我什麽都抓不到,我連被割得鮮血淋漓的資格都沒有,”江路說着,攥緊了自己的手腕,他覺得自己在見到謝臨君的那一刻起,就理智得很可怕,“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你一直拉着我,但是……我太自私了,我真的會害死你的,對不起,我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