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羅朗心中的羨慕只出現了一瞬就被他壓了下來, 重新變回了那個冷靜自若又野心勃勃的羅朗。

實際上他自己也知道, 他的野心并不是來自于他自己。

他祖父曾為大漢太尉, 對大漢忠心耿耿。他自幼受祖父教導,其實心中還是認可漢室。

在他更年幼的時候,他也曾一邊讀書,一邊暢想着,若有一明君, 他定成就一番君臣佳話, 彌補祖父雖身居高位,卻無主可忠的遺憾。

但長大之後, 他年幼的夢想漸漸退卻, 家族的責任漸漸壓在了他的身上,他很少再談什麽理想, 很少再抒發什麽感慨,變得越來越冷靜理智。

現在整個羅家都以他為主,但整個羅家也全壓在了他的雙肩,他的一舉一動,就決定了整個家族的走向。這時候,由不得他有自己的想法。

家族的夢想,總是想站得更高。

地方的土皇帝,世代公卿, 他們都當過了,現在,也就最上面的那個位置沒坐過了。

大漢統一天下幾百年, 天下歸心的同時,也有不少人不少家族羨慕劉家從一介草民,變成了九五至尊。

雖許多公卿世家據說可以傳承自春秋戰國,但實際上大家都知道,這傳承就是認祖宗,就是連宗,真要說傳承久遠,誰比得過劉家這個族譜清晰的皇室。

沒有什麽比當皇帝,更加能顯示出世家的能耐?

羅家有逐鹿中原的願望,羅朗就要盡力為家族實現。雖然現在形勢不太好,但誰願意輕易的放棄還未開始實施的夢想。

即使羅朗心中已經有預感,這野心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在和孔瑾閑聊一會兒之後,羅朗想。

不怪他會如此想。

所有的傳聞他們都沒有親眼看見,這一切都可能是皇帝陛下和司俊弄出來的輿論攻勢。

Advertisement

但從皇帝陛下手下人才,就可以看出這主公有幾分能耐。

孔瑾雖自稱庶民,實際上他雖非孔聖人的那孔家,祖上也并非籍籍無名無人,只是近幾代沉寂下去了而已。

這也是世家最擔心的事。他們和皇帝一樣,希望世代繁榮,無論後代優劣好壞,都能站在人上人的位置。然而事實上是,若三代未出能耐人,這個家族立刻就會銷聲匿跡,頂多在當地再有一丁點聲勢。但放眼華夏,則一點水花都濺不起來了。

思來想去,只有當皇帝才最能保證家族的利益。也勿怪許多世家見天下大亂,就對那皇位趨之若鹜。

孔瑾雖出身貧寒,卻能在未出山之前,就在天下傳得卧龍之名,和已經功成名就的鳳子齊名。即使那時候鳳子司俊還未有現在聲勢,但也已經顯露出自己的才華。

不然司家家主為何要殺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司家家主家中陰私外人不清楚,但司俊之母死的蹊跷卻是所有人都看得見的。在司俊之母死後,司家家主那喜形于色,懶得掩飾的樣子也讓許多世家對其避而遠之。

世家最好臉面,雖然內裏藏污納垢,表面上也要裝出個光風霁月的樣子。司家主母至少在外面從未給司家丢臉,司家家主這樣實在是太涼薄了些。

而司俊随着年歲增長,才華越發顯露,司家家主的憤怒和厭惡也越來越明顯。

若不是司俊和司家家主面容很是相似,他們還以為司俊不是司家家主的孩子呢。

只是他們沒想到,打壓就算了,司家家主居然會毒殺親子,還非常愚蠢的暴露了。

若不是那時候還未被于澤挾制的皇帝念及司俊的伴讀之情,讓司俊住在宮中,不用回家,司俊可能活不到現在。

之後司家更是将司俊這個族長嫡子過繼給族中一旁支死人,更是讓世家驚掉了下巴。

皇帝便向太後求來旨意,讓司俊出任益州這個已經亂了的地方的州牧。朝中大臣也喜愛司俊才華,心覺司家實在過分,反正只是個讓司俊光明正大出宮躲藏的借口,那益州牧不過是個虛位,于是那時年紀也不到舞象之年的司俊,便出任了對他那個年紀而言,顯得位高權重的一州之主。

誰知道,司俊居然真的能收攏益州權力,還在其他世家豪族都在觀望的時候,率先做好了逐鹿天下的準備,将益州和益州郡打造得如此強大。

羅朗雖覺得自己有機遇也不屬于司俊,但心裏是承認司俊的厲害。以司俊平常的表現,羅朗不信司俊只是皇帝陛下下的一步暗棋,這暗棋還沒有噬主,也就情有可原。

可事實證明,皇帝陛下的确不是傀儡,司俊的确是個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忠臣之後,羅朗又想,難道司俊是顧念皇帝陛下的救命之恩,才會将天下拱手相讓。

現在他和只論才華,在名士中曾與司俊齊名的卧龍孔瑾也對皇帝陛下的評價充滿溢美之情,讓他就不由猶豫了。

皇帝陛下是不是真的憑借自身能力和魅力,才讓司俊甘為人臣?

羅朗有了這個念頭之後,以前故意不去想的地方也變得明晰。

比如益州人才濟濟,讓外人眼紅。這些人才,都是服氣司俊,為司俊折服,認司俊為主公。

現在突然主公不聲不響換了人,即使這是皇帝,又有多少人真的服氣?為何從未聽說益州傳來怨言,沒見任何益州官吏離職,倒是其他人削了腦袋想擠進去?

皇帝究竟是如何短時間內,就讓益州上下接受主公換人的事實,而且立刻變得忠心耿耿?

世家圈子連着圈子,名士交友圈更是十分廣泛。他們在不涉及政事秘密的時候,經常書信交流,這種事,各路諸侯都是知道,不會阻攔。

所以羅朗知道,益州名士對皇帝的感觀相當不錯。

可他不知道這是客套,還是真的覺得皇帝可以輔佐。

孔瑾是皇帝陛下特意請來的賢人,也是皇帝陛下唯一親自去請的賢人。羅朗和其交談,心道如果是他,也會親自去請。而且會将他留在身邊,立刻重用。

為何孔瑾卻會做這危險的出使之事?這事,難道不是那些想要在皇帝陛下面前顯露頭角的人才會冒的險?

羅朗這麽想,也這麽問了。

孔瑾卻報以苦笑:“陛下自是不願意的。只是瑾身受皇恩,卻無功勞立身。哪能安心接受高官厚祿?”

羅朗笑着搖頭,道:“難道這聖旨不是先生獻的策?”

孔瑾也微笑,道:“羅公子消息很靈通。”

羅朗道:“先生可以字稱呼朗。朗只是在益州有二三友人。”

二三友人就能将益州官場大事告訴別人?雖然知道這紙包不住火,但羅朗這話可是存着挑撥離間之心。

雖然是友人,但各自為主,也是用來坑的。若是能坑到自己碗裏,那自然最好。

孔瑾自然不會去順着羅朗的話說,他道:“雖這是我獻的策,但益州人才濟濟,獻策不比瑾差的大有人在。不說原本益州中流砥柱,只說新到益州之人,陳文陳元長,翟陽翟禹川,荀文荀明友,荀尹荀文達,這四位颍川名士,何嘗比瑾差了?瑾得司公推薦,因占了曾經和還未嶄露頭角的司公齊名的虛名,得陛下親自邀請,可瑾的才華,真的能比得過這些人嗎?雖瑾自覺不會不敵,其他人又如何想?”

孔瑾搖搖頭:“陛下麾下競争太激烈,瑾已經占得先機,哪能不趕緊多得些功勞?”

羅朗已經驚懼的臉色蒼白:“先生可将那四人名諱再說一遍?”

孔瑾微笑:“既然嘉飨準我以字相稱,嘉飨也稱呼我為氣華吧。陳元長,翟禹川,荀明友,荀文達。這四位颍川名士,嘉飨應該也有所耳聞?可能禹川因隐居太久,名聲不顯。但也曾有人說過他有王佐之才。”

羅朗悄悄深呼吸一下,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朗自是知道的。”

這四人皆被傳聞,有王佐之才,又都是還未出山之人,全在他的人才計劃中,他如何不知?

這四人如何不聲不響就跑到了益州,而且還如此低調,完全沒有人發現?

不,颍川世家肯定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人才中有王佐之才名聲的共有五人,有四人都去了皇帝陛下麾下,難道不是他們約好的?以孔瑾說起這幾人熟悉口吻,應是和孔瑾同時為官。也就是說,當皇帝陛下的事傳出後不久,颍川世家已經決定上皇帝陛下這條船?

羅朗這倒是想岔了。這四人并沒有約好了同時上皇帝陛下這條船,而是通過各自的判斷,都跑去投奔皇帝陛下。陳文和翟陽不聲不響,是因為他們直接被皇帝逛花街救了,被救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們兩是誰。而荀家叔侄則還沒有到處遞帖子求引薦,就被皇帝帶着司俊去客棧賭了個正着,然後當天就直接派去給李昂幫忙。

李昂這蔫壞蔫壞的家夥,讓荀家叔侄暫時用化名,說是不要刺激冀州魏周,傷害到還在魏周麾下的荀若。實際上,他就是想看好戲。

荀文和荀尹心憂荀若,而且荀文同樣蔫壞蔫壞,存着吓人一跳的心思,就同意了李昂的胡來。

荊州之人雖聽過荀家叔侄名聲,卻沒見過人,自然沒認出來。他們已經在皇帝麾下的事,也就被瞞了下來。

不過這真相,比颍川家族約好了要上皇帝陛下的船,更加會讓羅朗絕望吧。

同樣作為當世聰明人,其他人一致選擇了同一個主公,而自己沒選擇,那不是自己慧眼獨具,而是單單的要麽蠢,要麽有其他原因。

比如恩情,比如抱負,比如對漢室的忠誠。

羅朗當然不會認為這四人都是心系漢室,才會在皇帝陛下剛出現時,就眼巴巴去投奔。

若這四人一致認為皇帝陛下才是能結束天下戰亂的明主,那他的努力,到底有多少用處?

孔瑾就當沒看見羅朗心中的動搖,又開始談起益州官場其他人其他事。

比如他曾驚鴻一見的李昂可單為諸侯,比如在戰争上計謀比他還強些但內政不怎麽擅長的元士,比如內政上的一把手劉初,比如有奇策的鄭直,比如忠心耿耿看人極準但就是有些迂腐的王宣……這些都是他到了益州之後,交情較好的人,也是他真心認可之人。

其餘武将,他接觸不多,但付風父子和李昂叔侄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更別說無論當謀士還帶兵打仗皆是當世公認一等一之人的司俊本人。

他們這群人說不定随意拉一個出來,就能輔佐一方諸侯割據,有些人甚至本身就具有君主的氣質。可他們都圍繞在皇帝陛下身邊,為了皇帝陛下的認可勾心鬥角,幹活幹得熱火朝天。

哦,這勾心鬥角是非常正面意義的勾心鬥角。即,我多幹點事你輕松些吧,我幹快點你少累些之類。

他們一個個對未來充滿熱情,甚至開始把司俊當做競争對手。

“然後司公立于不敗之地。”孔瑾總結,“沒辦法,以司公和陛下感情,哪是其他人能比的?而且司公和陛下雖未明言……嗯,可能和司公關系更親近的李荊州可能知道一點。但接觸久了,就知道司公和陛下絕對是出自同一師門,而且擁有共同的秘密。”

羅朗将信将疑:“秘密?你這樣說出來真的好嗎?”

孔瑾笑道:“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你若見了司公和陛下,也能看出來。他們兩的确不似凡人。司公去益州之後,益州多了許多新奇事物。這些都不是工匠想出來,而是司公讓人直接做的。難道司公擅長那些木匠活?以司公的過往,顯然不可能。所以我們都猜測,司公以前生活的地方可能有這些東西,司公只是依葫蘆畫瓢而已。”

“比如新奇的食物,家具,車駕,點心,衣服,武器等等。”孔瑾道,“陛下來之後,又帶來了更多新東西,比如新的糧食之類。他們平日設宴時也顯得興趣缺缺,似乎見過更高更有趣的事。而他們都沒有任何對于世家公子而言,很正常的奢華愛好。”

“不看歌舞,不養伎人,不設賭,誰也不知道,他們平時玩什麽。要說他們兢兢業業,絲毫不懈怠,又聽見司公不避諱的念叨陛下要注意時間,不要玩物喪志,而陛下反駁司公,說司公花的時間比他還長。總之,雖我們知道司公和陛下有秘密,但誰也不知道這秘密是什麽。”孔瑾笑道,“難道他們還有通天徹地之能,每日說是回家休息,實際上縮地成寸去其他地方了?哈哈哈,瑾只是開玩笑。”

羅朗聽得滿頭冷汗,道:“這些神異之事,氣華也相信?”

孔瑾道:“怎麽不信?那神龍可是瑾親眼所見。陛下還未親眼看見,只聽方士三言兩語,就揭穿他們所有伎倆,也是瑾親眼所見。陛下性情随和,經常私下邀游瑾和禹川、元長,我們都親耳聽見陛下不經意間洩露的天機,也親眼見到陛下說漏嘴時天上的警告……”

突然天空乍現轟隆一聲,然後片刻雨如瀑布,傾盆而下。

孔瑾立刻閉上嘴,苦笑:“看來連這個都不能說。”

羅朗已經渾身都在抖了。

不過說出“天機”二字,還什麽都沒說,就先打雷了?這春雷雖然很普通,但也太恰巧了吧?!

羅朗腦袋變得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該再和孔瑾說什麽,僵硬的和孔瑾告辭。

孔瑾将羅朗送到門口,看着羅朗穿過走廊遠去,不由輕笑出聲。

羅朗背對窗口,天色又還未全黑,而屋內已經點亮了蠟燭,他自然沒看見,天空中那一閃即逝的雷光。

孔瑾看到雷光之後,立刻将後半句話,改成皇帝陛下洩露天機之事,果然一道雷響,來得正巧。

孔瑾腦海裏閃過皇帝陛下曾經的解釋,“先有閃電後有雷聲,并不是閃電和雷聲不是一個東西,實際上他們是同時發生的,但是光的速度比聲音跑得快,所以我們先見到雷光,才聽見雷聲。所以,只要看見有閃電,就立刻捂住耳朵,準沒錯。”

這些平時常見的事,誰會細究其原因?就算細究,又如何得知閃電和雷聲同時産生,雷光卻比聲音跑得更快?誰看見?誰測量?誰将其作為似乎見怪不怪的常識告訴陛下?

而司公為何也一點驚奇也沒有?他似乎也早就知道這點?

越是和皇帝陛下、司公接觸,皇帝陛下和司公就顯得更神秘。他們并非故意裝神弄鬼,只是言行間就顯得和這個世間格格不入,仿佛世外仙人。

所以經常皇帝陛下和司公聊天的時候,他們插不上話。

比如去野外踏青的時候,皇帝陛下和司公聊,植物根系對水土的保護作用,運用在水利上該如何。他們也就好奇的聽着,然後輕輕挖起一塊帶草的泥土,發現草那龐大的根系,的确将泥土牢牢捆住,即使将水壺中的水淋下,泥土也不會立刻被沖走。

這些似乎是常見的事,卻是沒有人發現過的事,可皇帝陛下和司公就是将其當人人皆知的常識對待。

更不用說,皇帝陛下和司公經常的驚人之言。

比如地面是球形的,是圍着太陽轉動,只要朝着一個方向前進,就能回到原點;比如西邊還有一塊文明未開化的比他們所處國土面積更廣闊的大陸;比如地面這個球其實有七分是海洋,只有三份是陸地……

這些事,他們都是閑聊時無意說出來的,對他們兩而言,似乎是深藏在意識中,不值得一提的事。就像是他們知道墨是怎麽磨成,字是怎麽寫一樣,稀松平常的事。

可他們又如何得知這地面真正的形狀,知道無法前往的遙遠大陸有什麽,甚至知道天空的事?

孔瑾聽得心馳神往,又不由深深害怕。

他不是害怕皇帝陛下和司公的神秘強大,而是害怕這兩人既然來自那麽神秘又美好的地方,既然這裏并沒有什麽可以吸引他們,那他們會不會哪日膩了,将一切抛下,駕鶴西去,乘龍飛升?

天下有了這兩位異人,眼見就能迎來天下統一,甚至四海升平也指日可待。若這兩人離去,一切又會回到黑暗中。

孔瑾深深惶恐,恨不得多長幾個腦袋,多長幾雙手,讓天下統一的進程更快一些,讓這兩位的煩心事更少一些。

和他有同樣思想的還有許多。

他能看出來,其他人不可能看不出來。更不說益州那群本來跟着司俊多年的下屬。

他們或許不一定是為了天下,但一定是更願意奉這樣的神異之人為主公。

說不定到時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算不能和他們去同一個地方,沾沾陛下的龍氣和司公的仙氣,他們也能有更多的福報,甚至蔭蔽子孫?如果真的有輪回,他們下輩子應該也能更順利?

既然要選一個主公,沒有人不想選一個最厲害的。

而這世間,誰比得過司公和陛下?

即使陛下比司公強的只有身份,但這身份,也的确讓他們更加心悅誠服。何況連司公都自斂鋒芒,為皇帝陛下鋪路。

深入益州核心圈子之後,孔瑾才知道,新作物其實是司公莊子裏早就種着培育種子的,只等陛下一來成都,就以陛下的名義推廣。

不然,哪可能一下子就有了可供全州使用,甚至推廣到荊州的種子?

而司公奉陛下為主,看久之後,倒是不覺得司公是因為被陛下折服。

司公對陛下,是一種純粹的輔佐家人的感情,就像是父親為孩子鋪路——不對,司公對陛下不像是父親,倒像是母親了。只有母親才會不厭其煩的唠叨。

而陛下對司公……嗯,那種朕其實不想幹但子傑也不想幹于是還是朕背鍋的态度實在是太明顯了,連司公都懶得讓陛下裝了。

所以當他還擔心陛下和司公會不會被挑撥離間的陰謀得逞的時候,益州元老們卻在看笑話。

他們早就發現,這兩人根本不可能為權力鬧起來。

因為他們都真的不在乎。

一個不在乎權力,卻為了天下黎民蒼生願意背負權力的人,難道不是聖人?

孔瑾只希望這兩位聖人在下界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久到天下黎民蒼生,再次回到強盛的大漢庇佑的懷抱為止。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所以他只能竭盡所能,讓那兩位過得舒心些,承擔的煩惱少一些。

因此,這次建業之行,他勢在必得。

孔瑾握緊了裝着毛球的錦囊,神情堅定。

....................

羅朗神色恍惚的回到了書房,窗外雨落如簾,雷聲陣陣,讓他的心中恐懼越來越深。

他想到了自己曾親眼看到的于澤“被雷劈”的現場。那裏雖然已經成為殘骸,于澤屍骨也被收斂,現場被翻得一片淩亂,但仍能窺得當時有多慘烈。

那廂房,居然塌了一個洞,将卧室掩埋起來。聽聞于澤連塊完整的屍骨都找不到,渾身被劈得焦黑。

而那廂房的殘骸,也能看得出被火燒的痕跡。

他們未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本以為只是誰在火燒之後,故意弄出的場景。

但轉念一想,司俊未曾入京,益州剩下的人和他們同時入京,他們是如何布置這場景?

當然,他們能将皇帝陛下運走,能搬空整座皇宮,連國庫和于澤用于治軍的錢糧武器盔甲也被洗劫一空,那麽他們當然是有能耐布置這場景的。

可他們從未去想,或者說不敢深思,司俊是如何在他們眼皮子地下,在于澤眼皮子地下,在京城世族和大臣都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将那麽多物資運走?還瞬間布置好于澤被雷劈的場景?

只說那些被運走的東西,需要多長的車隊?怎麽可能完全不驚動任何人?

而且據京城大臣說,于澤死之時,京城一片正常,他們進入皇宮之時,于澤的人還守在宮門口。

甚至,皇帝陛下的寝宮,還被厚重的銅鎖緊緊鎖住,沒有任何開啓過的跡象。

宮裏所有人宮人都一副驚恐的樣子,沒有人覺察出有任何問題?

那時候帶兵進入宮門口的,就是于澤的兒子。

他進宮,就是以為有人襲擊,特意入宮挾持皇帝陛下為人質。結果整個宮城都找不到皇帝陛下一丁點蹤跡。

羅朗他們自然是不信。

還是那句話,他們又沒有親眼看到,如何能信這些荒謬的事。

可如果這些是真的呢?

天空中又有一道雷劈下,那聲音震耳欲聾。

羅朗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如果這是真的呢?如果真的是天又佑大漢呢?

羅朗深呼吸了一下,走到書架前,尋找了一會兒,抽出一本記載漢史的書。

這謄抄書籍的紙張,還是從益州的商販販賣的。

也不知道益州如何制造紙張,千裏迢迢運到建業,卻比建業本地的紙還便宜,而且紙張質量也十分上乘,瞬間成為了建業讀書人的新寵。

羅朗翻到漢世祖那一頁,一字一句的讀過。

從講史中可以學到前人智慧教訓,這本書他翻過不知道多少遍,大漢每個皇帝,他也不知道研究過多少次。

這幾段,他卻從未細讀過。

因為,這幾段,實在是太具有神話色彩。

天火降世,飓風暴雨掩護,寒冰幫助渡河……這些事,他怎可能去細讀?

即使記載在正史中,肯定是确有其事。但誰會去特意關注這些事?

可這些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邊。如果自己恰好是和世祖敵對之人……

“怪不得世祖三千人能在數十倍與他的軍中殺個進退無懼……懼,怎可能是世祖懼?”羅朗閉上眼,不由癱軟在讀書的榻上,“我真的能……與陛下為敵嗎?不說陛下已經占據絕對優勢,就憑陛下天命所歸,我如何能敵?”

羅朗陷入迷惘之中。

.....................

羅朗這一迷惘,就迷惘了好幾日。連羅家人都發覺了不對。

他們多次去見羅朗,想要知道羅朗究竟如何想,究竟如何突然變得如此奇怪。

羅朗只是沉默。

只是他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看上去動搖。

羅家主戰的一派,心裏越來越慌張。他們覺得,羅朗似乎已經被主和的那一方拉了過去。他們必須從長計議,不能再依靠羅朗。

如果羅朗已經給家族帶來了足夠的利益,這些人不敢這麽輕易的抛棄羅朗。

但羅朗只是剛剛成為羅家的主心骨,他們一切還未開始。許多人因為羅朗的年紀并不服他,因此要背棄他,就變得十分容易。

很快,羅家就有人表示要代替羅朗成為羅家的主人,族中開始分裂。

羅朗将一切看在眼中。

羅家還沒有開始走上争霸的路,但內部已經分裂。這怎麽可能對外有競争力?不過是淪為他人案板上的魚肉罷了。

羅朗什麽都知道,已經預見到了結果,但他什麽都沒說。

他突然覺得心很累。

他在自我懷疑中。

為什麽,他要帶着這群看不清形勢的人,去争什麽九五之尊之位?

如果争到了,這群現在還未開始走上争霸之路,就你争我鬥,像個跳梁小醜的人,真的能輔佐他安定這個天下嗎?

這群人說不定只會給他拖後腿吧?

他們羅家,真的能代替劉家,給黎民百姓一個安穩的生活嗎?

還是說,這群人眼中只有滔天的富貴,但是根本沒有想過百姓如何?

羅朗又想起益州一條一條的新政傳到建業的時候,他身邊各個嗤笑,司俊為了這些愚民庶民,自掏腰包,為了這些虛名,遲早掏空整個益州。益州遲早因為他的婦人之仁,成為一個空架子。

羅朗當時候心生不豫。

不管司俊為這事付出了多少,但他一片愛民如子之心卻是真實的。這哪裏是沽名釣譽,婦人之仁?

可他什麽都沒說。

因為他心裏也明白,這些世家貴族并沒有将百姓放在眼裏。

戰亂之中,豪門世族過得比以前還好。他們再沒了朝廷的束縛,想怎麽樣奢華就怎麽樣奢華。

百姓們衣不遮體食不果腹,豪門世族們卻把布帛撕了聽響,把糧食堆到腐爛,将金玉砸水裏看水花。

羅朗在自我懷疑達到最高點的時候,又去見了孔瑾。

他想問問,益州百姓是不是真的過得不錯。皇帝陛下,對黎民百姓又是何種态度。

孔瑾道:“以尚書令為首的京中大臣千裏迢迢來到益州,他們在到了益州之後沒有去見陛下,而是跟随益州官吏去各處視察。當陛下召見他們之後,京中來的大臣們請求陛下免去他們的官職,他們要從最基層的開始做起。”

“沒有一個人,對益州新政,提出任何異議。他們自上折子,表明希望前去的職位之後,陛下一一允諾,現在他們正熱火朝天的投入工作中。工作熱情讓益州同僚都吓了一跳,于是他們又攀比起來。所以來了建業之後,這麽閑,瑾倒是不自在了。”

孔瑾答非所問,卻讓羅朗知道了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

尚書令王祈是誰,天下世族都知道。就是這位,在于澤眼皮子地下,聯系了各路讨伐于澤的聯軍,要和他們裏應外合。

這是個真正又能忍,又狡猾的老狐貍。

而這老狐貍,又是特別自負。

他居然能自請辭去尚書令,和益州這群“地方官吏”共事,可見他對益州的認可。

皇帝陛下再次出乎人意料的,瞬間收服了這群京中老臣。

羅朗覺得,他對皇帝陛下越來越好奇了。

“至于陛下對百姓的态度……”孔瑾神色有些無奈,“陛下曾經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世族豪門頓頓都能吃飽,哪管庶民的煎熬?這朝代興替,苦得都是老百姓。現在外有胡人虎視眈眈,內卻諸侯林立紛亂不休。待胡人強大,趁着中原內亂長驅直入,到時候才是有趣。”

“為了這世間不那麽有趣,他和司公才在這裏。然後他就被司公叫閉嘴了。說實話,外人傳言司公狂妄自大,不敬陛下是真的。”孔瑾小小的開了個真實的玩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