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送你呀】

皇帝陛下這一病, 就再也沒有起來過,幾乎天天都在鬼門關徘徊。晏陽也不哭了,每天進宮與皇帝陛下說話,說的都是在外面遇到的事兒,說自己又和誰吵了架, 吵贏了,氣得對方把胡子都吹翹了;說自己又帶人把誰打了一頓, 對方嚷嚷着回去告訴他爹, 他爹會上書彈劾他。末了晏陽說:“您要是不好起來, 誰給我撐腰啊?”

皇帝陛下聽了,也很想好起來, 可生老病死誰都無法做主。哪怕傾太醫院之力, 入冬之後皇帝陛下還是沒撐住。這天天下起了小雪,晏陽開開心心地去找皇帝陛下,還沒進門就說:“姑父,外面下雪了!今年雪下得真早啊, 今兒一大早就開始下, 房頂上的角獸都白了頭!”

病榻上的皇帝陛下聽了也覺得開心,這小半年裏他雖不出門,卻也知道外頭什麽花開了,什麽時候下雨, 什麽時候結霜。

他想, 他在宮裏住了這麽多年, 也沒注意過屋頂上的角獸什麽時候白了頭。

皇帝陛下轉頭看去, 看見晏陽跑了進來,先在外頭把帶着雪的披風給解了,再抱個手爐把身上的寒氣都驅走,才往他跑來。

皇帝陛下想說點什麽,卻已說不出話來,只能朝晏陽笑了笑,緩緩合上眼睛。

哐當!

手爐砸到了地上。

“太醫,叫太醫!”晏陽喊完之後,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湧,跪到床前抓着皇帝陛下的手哭。

很小的時候晏陽就已經很敏感,那時他感覺姑姑不太喜歡他,不太親姑姑。

但是姑父對他很好,經常把他抱在膝上說話。後來姑姑和太子哥哥也對他很好,可到底不如姑父親近。

姑父身體還康健的時候,見許教頭不願教他騎射,去和姑父哭,姑父笑他哭得難看,轉頭便親自教他,還說:“你父親是天底下最英武不凡的英雄,你以後想不想和他一樣?”沒有人和晏陽提起過父親,晏陽好奇地問:“那是父親厲害,還是姑父厲害?”姑父揉着他的腦袋說:“當然是你父親厲害,我哪兒都比不過你父親。”

可是晏陽沒見過父親。

從小到大他受了什麽委屈就找姑父告狀。

晏陽伏在床邊哭。

皇後和太子很快趕到了,其他人也陸續趕了過來,屋子裏擠得滿滿的。晏陽本該退到一邊,可他沒有動,哭到已經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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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病了小半年,意識清醒時把事情都交待了大半,太子也早開始監國了,倒沒出什麽亂子。晏陽什麽都沒管,安安靜靜地為皇帝陛下守靈。太子溫言勸了許久,他才乖乖吃了些東西,只是根本吃不出是什麽味兒。

太子很快為登基的事忙碌起來。

晏陽送皇帝陛下入了皇陵,回到京城,沒有入城,而是去将作監遠郊的作坊。匠人們本來正馬不停蹄地按照他的指示給皇帝陛下做壽禮,現在也用不着了。晏陽想了想,叫他們接着做,等皇帝陛下生辰到了,他送去皇陵供給皇帝陛下。

見晏陽神色有些恍惚,管着将作監的老頭兒把他拉到一邊,說:“小侯爺你往後有什麽打算?”

晏陽一頓,望着那白胡子白眉毛的老頭兒。

老頭兒捋了把胡子:“我這位置,雖不是什麽要緊地方,卻也肥得流油,不少人虎視眈眈。可我在這裏守了半輩子,每個匠人我都認得。”他神色惆悵地看向忙碌着的匠人們,“你和他們也時常往來,應該知道他們有着多聰明的頭腦和多精巧的手藝。這樣的人若是放到外頭的作坊去,個個都是能挑大梁的——可就因為是官籍的,他們只能拿到固定的月俸。”

晏陽認真聽着。

老頭兒道:“就是拿着這麽點月俸,很多人也看不慣、瞧不起,覺得他們出身低微,活該被糟踐。将作監若是交到別人手裏,我不放心。”

晏陽與老頭兒對視。

他疑惑地問:“你讓我去把将作監讨過來?”

老頭兒睨他:“就你這腦子,也虧得先皇疼你。聖人對你再好也不是你想當什麽官兒就當什麽官兒的。你若應了,替我護着這些人,我就往上提你的名字。我老頭兒在朝中還是認得幾個人的,到時他們開個口,事情自然能定下來。”

晏陽似懂非懂地點頭:“那我當然沒問題。”

見晏陽懵懵懂懂的,老頭兒在心裏嘆息一聲。這小孩從小沒慣着長大,心裏就沒有瞻前顧後這種想法,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天家無情,尤其是涉及到朝政,哪能說開口就開口。

可将作監要是交到別人手裏,他實在是不放心。

新皇登基,并沒有第一時間冊封後宮。太子妃甚至沒有搬出東宮,不尴不尬地在東宮佛堂禮佛。

晏陽察覺這不太對,進宮找新皇說話。

新皇換了身行頭,晏陽第一感覺是陌生,不過多看幾眼也就習慣了。

晏陽佯作要正兒八經地給他行個禮。

新皇自然攔住了他,笑罵:“你這是做什麽?”

晏陽見新皇語氣沒變,态度也沒變,膽兒也大了,聽話地坐下,關心地說:“哥哥你是不是都沒休息好?你眼睛底下都青了!”

“忙個不停。”新皇把內侍送上的點心推到晏陽面前,“你愛吃的桂花糕,逮着株入冬後還開着的桂花新做的。”

晏陽吃着點心,新皇就和晏陽說起這些天的忙碌來。末了還提到将作監那邊的空缺,新皇若有所思地看向晏陽:“趙監事年事已高,要致仕了,你常去将作監,覺得什麽人适合?”

晏陽睜圓了眼,覺得那趙老頭兒不講信用,不是說好舉薦他嗎?

晏陽說:“我啊,我最适合!那天我去将作監的時候,趙老頭兒還和我說會上表舉薦我呢,原來他沒說嗎?我就說我自個兒來和哥哥讨這差事最快!”

新皇見晏陽氣鼓鼓的,有些好笑。

将作監是個油水多的地方,不少人都想填這個缺。私心裏,他不想晏陽入仕,晏陽當個每天吃喝玩樂的小侯爺挺好。可将作監這地兒別的都沒什麽,就是有一個最要緊的:生産和調配軍械。

旁人放上去,他還真不放心。晏陽自小在宮中長大,和軍中沒什麽交集,也不認得其他宗室,在這方面又頗有天賦,确實是個适合的人選。

就是還小,像個孩子。換了別人,哪敢再在他面前說這樣的話?

新皇揉揉晏陽腦袋,說:“行,那就給你了。”

晏陽麻溜地說了一通絕不辜負聖上信任之類的話,繃着小臉兒,假裝很正經。

見新皇被他逗樂了,晏陽才提起太子妃的事,說許久沒見過嫂嫂了,能不能見一見。

新皇的好心情一掃而空,推搪說:“自打沒了孩子,你嫂嫂身子一直不好。太醫說她很難再懷上孩子,她便不怎麽願意見人了,你讓她靜一靜罷。”

新皇如今非常不喜太子妃,覺得她心氣太高,男人哪有不風流的,便是先皇那般體弱,還不是寵幸了那麽多女人。

即便撞破了他與內侍颠鸾倒鳳也不至于避他如蛇蠍,難道進了宮還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晏陽見新皇臉色不對,沒再多提。他也不敢私自去見太子妃或者私下打聽太子妃的事,左想右想,只能找機會去了趟柳家。

柳尚書還是柳尚書,見了晏陽,想說點什麽,又把話咽了回去,唯有嘆息。

柳夫人進宮見過女兒,發現母女倆說話時都有人守着,也沒能聊上什麽。

這顯然不是禮佛,而是軟禁了。

若不是出了早産的事,這确實是樁美滿的姻緣。柳尚書也知晏陽是覺得他女兒好才與先皇提議選她的,因此沒怪晏陽的意思,還客客氣氣地留晏陽用飯。

晏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悶悶地離開柳家。

将作監監事很快致仕,晏陽接了将作監的位置。他在京城置了個宅子把趙老頭兒請進去住着,有事沒事就過去請教他。

趙老頭兒吹胡子瞪眼:“我這跟沒致仕有什麽不同?這比沒致仕前更忙了,還讓不讓人含饴弄孫了!”

說是這樣說,趙老頭兒心裏卻樂呵得很,和老友們相聚時笑得滿臉褶子,直說拿這些沒主意的後生沒辦法。

晏陽這做法倒是意外入了不少人的眼。誰都不可能風光一輩子,人走茶涼不是随便說說的。

置宅還是其次,要緊的是晏陽還願意聽他的意見。

人老了最怕寂寞,怕自己老而無用,被人暗暗罵“老不死的”。瞧瞧這趙老頭兒,說起話來嘴巴都要翹上天了,別提有多得意了。

像晏陽這樣的小孩,總是讨長輩喜歡的。

晏陽雖然接了将作監監事的職位,與朝中百官卻還是沒什麽往來,他該辦的事辦得有模有樣,該玩的也一點都沒落下,每天帶着一群小纨绔撩貓逗狗。小纨绔們都長了幾歲,見晏陽有了實職也不甘落後地跟家裏讨了個職位,雖都不如晏陽職位高,但也有點職權小便利,搞起事來更加輕松。

京兆尹每天黑着臉拍桌子:“豈有此理!簡直無法無天!”

巡防營也時刻盯着他們。

朝中那些谏官更閑,雪花似的彈劾奏章見天兒往新皇桌上送。

晏陽才不在意!

轉眼又是一年,這一年臨近過年,晏陽當街支了個攤子,說是賣門神。

這門神一張黑臉的,一張白臉的,都英姿飒爽,不過瞧着很兇,還真有點門神相。攤子一開,百姓們紛紛一湧而上,齊刷刷地排起隊來。不說這門神畫得着實漂亮,單憑支攤子的是小侯爺就夠他們激動的。

這門神是晏陽親手畫的,然後做了雕版印了幾千張,找了一批寒門士子按照圖上的标識塗色。

這些士子提前來京城趕明年春闱的,每日吃用都要錢,有的拖家帶口一起來的更是窮得揭不開鍋,都願意幹這輕松又賺錢的差事。就是有人忍不住嘀咕:“這兩門神看起來怎麽有些熟悉?”

晏陽一點都不害臊,還樂呵呵地叫賣起來。巡防營的人聽了消息,馬上去告訴燕凜,還特意說“那門神看着很眼熟”。

燕凜來到晏陽那攤子前,便見隊伍從街頭排到了街尾,還轉了個彎往別的街道延伸,瞧着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晏陽也看到了燕凜,他拿了兩張門神笑眯眯地塞燕凜手裏:“這送你呀,燕統領。”

燕凜拿起一看,正巧與畫上的白面門神四目相對。

燕凜:“……”

确實夠眼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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