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已經很久沒有陪伴着阿治了。或者應該說,我已經不會再做他的影子。
我見證了他的軟化,雖然那雙眼睛裏依然沒有光。光這種東西就和信仰一樣,是所謂抓住的東西。
信仰只能有一個,而光可以是無數個。人選擇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因為知道今天的黑暗過去就是明天光的來臨。當地球上的原始人學會鑽木取火,他們就知道雖然每天都會有黑暗時刻,但光會一直保護他們。
阿治的眼睛裏曾有轉瞬即逝的光,但在失去後,他居然選擇放棄讓其他的光存在他的眼睛裏。我雖然無法認同,但也沒有資格去責罵他。畢竟……
光的消失是因為我。
我曾為幻想過自己可以成為他人的光,因為我這樣渾濁不堪的蝼蟻,怎能和那種高高在上的東西相比呢?
我也曾讀過一些無用的書,母親曾從那些之中挑出一些爛俗的情節,以此來告誡我那些虛幻的世界不是現實。沒有人會輕易地将你從困境拽出來,沒有人會為你抵擋一切的風雨。這個世界,你永遠都是孤獨一人。所謂的友情、愛情甚至是親情,沒有哪個是不包裹着人類的自私自利的。
這樣忽然想來,阿治曾把我當成光也不意外了。
阿治需要可以陪伴他的人,才能不顯得過于特立獨行。所以在貧民窟,他同意和我成為朋友。可是他後來為什麽不去找光了呢?如果是我的話……
如果是我……
剛才我居然心痛了!剛才我假設阿治是我的光,如果我失去了他,我居然會感覺到心痛。我的心髒不是已經停止活動了嗎?為什麽它剛才突然痛了一下?這就仿佛是被抽上一鞭子的陀螺,只借一力就開始旋轉。
現在的我脫離了自己給自己的設定,漂無目的地在橫濱閑逛。其實我可以離開這座城市,但我愛它。
哪怕它被他人認為是臉上塗着廉價化妝品,穿着暴露服裝的夜晚流莺。哪怕它是泡在黑色淤泥裏已經腐爛的木頭。可我依然愛着這座城市,愛着這個被官方主動抛棄的可憐姑娘。它不是自願變壞,不是自願淪落。哪怕它承受了那麽多的肮髒之物,可它依然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我見過中島敦帶着那個名叫泉鏡花的孩子出門買菜,見過樋口一葉的癡漢行為,見過一只三花貓的大變活人,見過自以為用了超能力的真正的天才,見過深夜批文件的港黑蘿莉控首領……
因為全都見過,所以最終我退回了我的□□所安放的地方——墓園。我沒有照片,所以沒有遺像。但我有自己的名字——黑澤唯,唯一證明我曾活過的東西。
其實如果我死了,我希望自己會被埋入那片躺着我母親軀殼的土壤之下。我希望在它之上會種下米蘭花,但米蘭花只能生存在亞熱帶。橫濱注定是不适合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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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的墓前經常會有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男人,他有着和我一樣的淡銀色的長發和碧綠色的眼睛。發的長度,是母親一直推崇的長度。只不過他的臉每次都被黑色的禮貌和長發遮住。
他每次來都會在我的墓前放一大束白色的玫瑰。白色的,這種嬌貴、容不得其他顏色半點粘連的顏色,居然被放在我的墓前。那每一朵花都達到極品,是用金錢澆灌培育出來的金錢。
我閑來無事居然蹲在地上數起花朵。1、2、3……
……99、1000、1001
一共1001朵。雖然貧民窟裏沒有人能買得起這麽多數,但父親給我的那個本子裏倒是記得很清楚。1001朵,好像是代表……
直到永遠。
他是找錯人了吧?!直到永遠?我能讓誰愛我直到生命結束,就算是記住我直到永遠也不可能。再說了,天真純潔和我這塊腐朽搭嗎?
果然有些事情,不能用“永遠”這個詞。
那天是一個下着瓢潑大雨的夜晚,只有一個靈魂存在的我,無所顧忌地蹲在我的墓前。那個穿黑風衣的男人又來了,他依然帶了一束白玫瑰。
“小唯,好久不見了。”
那個人和我的墓碑對話,語氣很是熟稔和親切。可是我的記憶中沒有這樣一個渾身都帶着冷峻氣息的男人。
“對不起,當初我不應該抛下你。如果當時我能握緊你的手……”
“就算是握住手了又能怎樣呢?你還是會放開她,遠離她的世界。”
一個突如其來的人打斷了這個男人單方面的對話。他雙手纏着白色繃帶,脖頸處也露出白色繃帶,完全就是一個身殘志堅的小可憐。可是這種可憐只不過是他不用心的僞裝。繃帶有他在和死亡玩游戲的時候得到的,也是誘騙稚嫩白虎的故意裝扮。
那個男人握緊雨傘的手把,另一只手已經伸進衣內。“你不也一樣嗎?”
“不,我和你不一樣。是她希望我活下去,是她希望我能永遠在這個悲哀的世界奔跑下去,永不停歇地跑下去。而你?只不過是為了渺小的自己罷了。”
阿治說到這裏笑了笑,仿佛是看見一個只會故意滑稽的小醜再努力地表演。
“長生不老,有什麽意義嗎?人既然有活的權利,也應該有死的權利。坦坦蕩蕩地面對死亡,這才是世間最幸福的事情。”
“真是悲哀,你居然相信長生不老。這種和神明一樣虛假的、可恨的東西,根本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中,根本就不會看一看它腳底下的世人。如果它真的存在,我會親手殺死它。”
“而你,要動手了嗎?黑澤陣。”
黑澤陣……
陣……
我記得我有個哥哥,也叫陣。但他在某一天忽然離開,就在父親将我送上那個老橘子皮的車上時。
“不,我不會的。我會讓你就這樣活在這個世界裏,和唯的世界永遠永遠的分離。死亡是送給你的禮物,而我只會詛咒你。”
那個叫黑澤陣的男人用雨傘為玫瑰遮雨,自己反倒被雨水打濕。“小唯,哥哥下次再來看你。”
沒有下次了,那個男人再也沒有來找我。我等他等了好久,等到玫瑰花衰敗、枯萎和腐爛。他的“直到永遠”全部都滋養了身旁的土壤。
某天,地獄的鬼神來找我。他說地獄來了一個極度不服管教的亡者,大鬧閻魔王大廳,張口閉口就是要找妹妹。
鬼神說這個男人罪孽深重,需要嚴加管教,最終被判下阿鼻地獄,受最嚴酷的懲罰。我相信這種久違地強硬亡者,肯定是勾起了這個鬼神的S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