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誅心(下)
離婚這個字眼從未出現在裴清儀的腦海中過,他甚至從來沒想過。
徐家向來教導從一而終,裴清儀自幼聽祖母說如果要嫁給一個人,那就要和他相互扶持地慢慢過一輩子,認定了是那人就不會再變。
他在他們去領結婚證的那天就帶沈鈞去了祖母以前常和他去的那家餐廳,他想要祖母看到自己選擇的丈夫,甚至在那裏許過願要和他好好地過一輩子,而沈鈞那時候還問他許的是什麽願……
裴清儀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身上都是冰冷粘膩的冷汗,幾乎要扶着旁邊的桌椅才能讓脫力的身體不至于滑落下去。
沈鈞就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面前,卻像是遠在萬裏。
他說,“我不會向他們說是什麽原因的,至少,能給彼此留個體面。”
裴清儀沒有力氣了,他聲音帶着顫,盡量平靜地問他,“只是,為了留個體面嗎?”
他這樣算什麽,真的認定了是他出軌在先麽?
裴清儀喉結動了動,看着他的目光克制又痛苦,眼角紅得浸潤了水光,“我真的只是在騙他,我和他沒有關系了,你信我……先生,你…”
“清儀。”
他的努力解釋被男人的一聲苦笑打斷,沈鈞看着他,慢慢地道,“你還是不知道我們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裴清儀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他确實不知道,他只知道現在的他驚慌無措,無所适從,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事情越來越惡化,卻無能為力。
好像他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成了點燃他們關系的最後一把火,直至将最後一點感情都燒成灰燼,燒得一幹二淨。
裴清儀從來沒那麽怕過,就算在被沈明恪丢在那幽深黑暗的野林的時候也沒有那麽怕過。青年的手顫抖着,想要用冰涼的指尖去觸碰他的手背,卻沒有碰到。
男人把手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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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個動作,裴清儀卻怔怔地看着他把手背過的動作,伸手的動作凝滞在半空,忽然間失去了所有力氣。連心痛的力氣都沒了。
他就那麽厭棄自己了麽。
死死忍着的眼淚終于還是沒有忍住,裴清儀感覺到滿面濕熱,狼狽不堪。他轉過頭,聲音顫抖,“對不起。”
“清儀。”男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依舊溫柔平和,卻讓人聽得心頭一陣陣地發冷。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狠狠紮過來的刀子,讓人被紮得遍體鱗傷,卻無法反駁,“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為了達成別的目的而利用的棋子,我不喜歡,也不想繼續忍受,你知道嗎?建立在欺瞞基礎上的婚姻是沒有意義的。”
他等過,他曾經願意為裴清儀徹底愛上他而等過,但一次次的忍耐原諒卻只換來同樣的結果。
睡在自己身邊的妻子從未與自己交心,沈鈞累了,他是失望了,一次次地折損原則之後已經不願再追求裴清儀虛無缥缈的信任和愛情了。他不知道那盡頭在哪兒。
“我不會和爸媽說是為什麽要和你離婚,我們,好聚好散。我會安排好你接下來的生活,不會讓你平白跟我那麽久,你想要什麽……現在跟我說吧。”沈鈞說到後面,猶豫了片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裴清儀跟了他快半年了,沈鈞不會讓他就這樣離開。他雖然已經決定要和裴清儀離婚,要放裴清儀自由,但是絕不會推卸責任,他會為裴清儀安排好今後的生活。
但青年怔怔地沉默了好久,看着他,忽然笑了,“您以為我是要跟您要錢的人麽?”
他笑得那麽凄楚、可憐,眼角還帶着淚漬,神情卻冰冷,變得有點陌生。
裴清儀陌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手撐在桌面,青筋微露,努力支撐着身體。青年的身體踉跄了一下然後往外走,喃喃地說,“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自己走……”
“清儀。”
沈鈞終究不忍,蹙眉握住他細弱的手腕,“你現在要走哪兒去?你東西都沒收拾。”
裴清儀頓了腳步,似乎被他提醒才想起來,說了聲謝謝,便倉促地去開衣櫃去拿自己的衣服,腳步都不穩。
開了衣櫃門,看到他今天剛剛給沈鈞洗過熨燙的衣服被疊得平平整整。裴清儀今早特意把手帕疊成了玫瑰花的形狀,然後把那玫瑰花的手帕放在了沈鈞的西裝外套的口袋裏。
玫瑰花露出了一點邊緣,在張揚地昭示着存在感,鮮亮的色彩照得眼前灼痛,裴清儀愣了一秒,倉皇地低下頭收拾起自己的衣服。
沈鈞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幾度想走過去,卻還是站在原地。
他靜靜地看着青年清瘦單薄的背影在那裏笨拙地收拾着衣服,心間傳來細碎的密密麻麻的疼痛,終于轉過臉去。
沈鈞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離開的,裴清儀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把衣櫃裏自己的衣服拿出來之後,一轉頭,就不見了男人的身影。
裴清儀的東西其實并不算多,他和沈鈞才是結婚的第四個月,所以沒添置多少東西,大多數衣服都是沈鈞給他買的。
裴清儀沒有收拾那些。
他只把自己來沈家時帶的東西收拾好了,一個小行李箱,幾件換季的衣服,一摞快被翻舊了的劇本,還有些零零散散的日用品,說出去恐怕沒人信這是沈家夫人的全部家當,而沈鈞給他買的東西他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原位。
他收拾得很幹淨,好像從來沒有來過。
四個月前他孤身一人來到沈家,也是這樣的微薄家當,但沒有人笑話他,他也從不覺得落魄,但今天,他卻有點怕走出這個門。
他來的時候,有人握着他的手引他進門,說以後這就是他的家。他走的時候,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裴清儀在屋子裏坐了很久,他在等沈鈞回來,跟他說一句"再見",但他沒有等到。
裴清儀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
女孩兒推開門,驚詫地看着他,手裏端着的茶水差點潑灑到地上,“夫人,您怎麽……”
她接下來的話說不出口了,因為看到了青年腳邊的行李箱。
小桃心中百感交集,全是說不出的滋味,她一瞬間失聲,“夫人,您和三爺吵架了麽?是…是因為那件事?”
她不得已把那件事情告訴了三爺,但從沒想過事情會鬧得那麽大。裴清儀一直對她們那麽好,她不想…不想讓裴清儀走。
“不需要再叫我夫人了。”裴清儀的聲音依舊***風緩緩拂過,卻帶了一絲啞。
“夫人。”
小桃看着他泛紅微腫的眼角,頓時明白了什麽,“不、不會的,夫人,怎麽會……”
裴清儀說,“沒什麽。以後會有更好的人來代替我,他也同樣會對你們很好的。”
那位林先生是家教涵養很好的人,應該也不會難為底下的傭人的。
裴清儀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必需的,他只是一個可以随時被取代的人。
本來,也許可以不被取代的,只是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下的,怨不了別人。
小桃用力地搖着頭,眼淚奪眶而出,哭得鼻頭通紅說着三爺不會的,她說要去找三爺,去找老夫人,而裴清儀始終靜靜地低頭看着腳尖,面容無波無瀾,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小桃哭着跑出去了,說要去求老夫人。
裴清儀眼睛酸得有些疼,剛剛的淚流盡了,現在只覺得心頭空蕩蕩地,再沒什麽感觸了。
先生沒有回來,因為被老爺子罰了去跪祠堂了。
裴清儀是從老夫人口中聽到這件事的。
他要拖着箱子走的時候,沈母身邊的女傭焦急地攔住她,說老夫人都罰了三爺了,求他們把話說清楚不要再鬧脾氣了。
裴清儀不知道自己現在該以什麽面目面對沈母,沈母把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子,可他卻……
他不想去,但當那女傭紅着眼眶問難道他就那麽絕情連老夫人最後一面都不見的時候,他還是去了。
老夫人從來都是溫藹慈和的,今天卻焦急又難過。裴清儀不敢對上她的目光,只能一遍遍地說不是先生的錯,讓他們不要再罰沈鈞了。
沈家家規甚嚴,不許子女輕易提出離婚,求的就是有始有終,與子偕老。
但今天沈鈞卻說自己要離婚,他只和沈父沈母說了這件事,然後任憑他們怎麽問都不說要離婚的原因,只說是他自己的原因。
沈父氣得打了他幾拐杖,而他也硬生生挨着,一言不發。沈父氣得直哆嗦讓他去跪祠堂,說讓他什麽時候想清楚了再回來,沈鈞也不說話。
沈母看着裴清儀,急得直拿帕子擦淚,又心疼地握着裴清儀的手,不住地勸慰,“清儀,你跟媽說到底是怎麽了啊?怎麽好好地你們就……你跟媽說,有什麽委屈和難處,媽給你做主。你們兩個都咬緊了牙關什麽都不說,這、這要我們怎麽做?”
沈鈞自幼都是家裏最讓人省心的孩子,沈母從來沒見他那麽倔過,而且一句解釋都沒有就要離婚。她看着裴清儀也心疼,不知道怎麽兩個平時那麽懂事的孩子今天卻都那麽倔了。
而裴清儀卻只搖頭。
他無法把真的原因說出來,也不想再連累沈鈞,青年輕聲說,“不是他的原因,是我……是我對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