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珍珠

內九外七皇城四,丫頭一夢入紅樓

此時的京城已初初有“東富西貴、南賤北貧”的格局,達官貴人的府邸多在西城。

西城這一帶外三海水面開闊、青柳垂岸,又與玉宇瓊樓、湖光山色的皇家西苑所在的內三海聯通,且有數座佛寺林立,風水之好,令人嗟嘆。

朱繡走的腿都酸了,才過了西直門進入京都內城,許是周牙人今日賺足了便宜,興致頗好,索性掀起一側轎簾,一路上都在與朱繡閑話。

見兩個小丫頭四顧流連、眼都不夠用的樣子,周牙人頗看不上,“這不過是窮酸九流才住的地方。等去了我那兒你才開眼呢,若是得幸被選入府裏,哎喲喲,你就知道神仙住的地方是什麽樣兒了!”

聽周牙人口沫四濺的炫耀了盞茶功夫,朱繡才知道原來柴大娘家的小院位于南城,而南城與北城皆屬外城,因南城三教九流、手藝人還有妓院多,時人頗以為诟病,漸漸地就有了“南賤”的說法。

其實這南城卻是熱鬧的很,雖不比東城高賈如雲、牌匾相望,但亦是百貨雲集、喧嚣交易,居于東城西城的纨绔子弟常出入南城來尋歡作樂,捧戲子、包頭牌的比比皆是。

“那府裏什麽樣兒?”朱繡權串一回捧哏的,順着周牙人的意,兩眼亮晶晶的套話兒。

周牙人心下越覺這小丫頭機靈會來事兒,黑珠子般的兩眼清澈雪亮,不免嘆息道:“你這小丫頭,鬼靈精似的讨人喜歡,可惜了的,若長得再白嫩些,周大娘保管你能進正院當差!”

搖搖頭,又道:“也說不準,太太不喜歡那些狐媚妖妖的,嫌不大成體統,倒愛粗粗笨笨的丫頭多些。”說畢,又搖頭,“仔細一瞅确實算的上個美人坯子,不合太太眼緣。”又指着笑眼兒道:“她倒是像能讨太太喜歡的模樣。”

朱繡心內有些忐忑,這家的當家太太不喜長得好的,必然是她自己長得一般些、家裏男人偏又好美色的緣故,若是去這樣的宅第,日後還得想法子把自己往醜裏扮相,免得招了人眼。

周牙人又笑道:“你只從現在起,求神仙奶奶讓你越長越白淨罷,咱們府裏頭,老太太是最稀罕長相齊整的丫頭,若是入了老太太的眼,日後說不得你周大娘還求你提攜呢。”

不過是打趣的頑話,朱繡聽過就算,一面兒走一面兒變着法兒打聽那豪門府邸的情形。

“咱們國公府的門檻兒高着呢,等閑的小官兒都扒不上咱們的門檻兒,拜貼都送不進老爺的書房去。”說話間已到了一條院落林立的後街,不似之前走過的那條街氣派肅穆,這街上房舍擠擠挨挨,鬧鬧吵吵,不時有幾個頑童從身邊瘋蹿出去。

小轎左拐右彎進了處偏僻小巷,周牙人從袖裏摸出十來個大錢賞了轎夫,帶着朱繡兩人入了一處半掩着門的小院,笑說:“我這院子雖小些,可在這寧榮後街也算數得着的了,府裏出去五服的族親有些兒還不及我這兒呢。”

寧榮後街?朱繡只覺耳熟,還有那什麽國公府?未等她發問,周牙人一個晴天霹靂就砸在朱繡頭上:“小蹄子們!貓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燒,都只瘋頑!等明天送你們進府,榮國府的丫頭就這樣兒?仔細回頭都攆出來!…不替我掙臉面也罷,要是丢了我的臉,一個個仔細你們的皮!”

這位周大娘剛說什麽!榮國府?!還有再之前的……珠大爺!

先前所有的話在朱繡腦子裏這一刻終于串成了串兒。

卧槽!這不科學!若不是還有一絲絲的理智尚在,朱繡能立刻給周牙人表演驚恐暴漫臉。

還好身邊有個笑眼兒小妹妹,一直如同雞崽兒跟着雞媽媽那樣,時時刻刻用緊抓朱繡胳膊的手來提醒她,人間尚在,珍惜狗命。

一直到用了晚食,朱繡躺在炕上,仍舊做夢似的,還是沒有‘姐這就穿到紅樓夢裏啦?’的真實感。

笑眼兒心驚膽戰地看她一會兒眉開眼笑,一會兒搖頭哀嘆;轉眼兒若有所思,一瞬間又信心鑿鑿。只覺得她瘋魔了,又怕又擔心,含着兩泡眼淚戰戰兢兢地問:“你、你怎麽啦?”問着問着眼淚便大顆大顆的掉下來,宛如下一秒就得替朱繡發喪出殡的絕望。

“咳咳咳!”朱繡終于被湊到眼前頭的那張涕淚滂沱的臉給吓醒了,幾乎就被自己口水嗆着。

“沒…好不容易從柴大娘那裏逃生出來,我高興,”朱繡忙轉移話題道,“對了,你叫什麽?”

笑眼兒勉強收住眼淚,又想笑了:“我沒名字,在家時都叫我妞子,我、我也高興!真好!”

她心裏記着朱繡的恩,忙又道“謝姐姐救我…”

朱繡不等她說完,就趕忙打斷了,笑問:“你多大了?原來家中有幾個兄弟姊妹?想家不?…”等語。其中一些其實朱繡早就聽到過,現在問起來不過是怕小姑娘忒羞窘。

原來這笑眼兒已八歲有餘,比朱繡還大上一歲呢。

朱繡猜自己現在應是七歲,皆因她醒來時身上的衣服雖是人牙子給的,但有一個破爛些的小荷包是挂在她脖子上的,那荷包裏面上繡有‘巳蛇、戊辰’字樣,系繩雖然發黑發硬了,依稀也能看出這原是一條紅系繩。

柴大娘給她新添的金孫兒脖子裏就挂了一個紅繩荷包,聽柴大姐兒嚼舌根,那荷包裏還放有一個如意狀的小銀锞子——時下的風氣,富人家的孩子脖子裏自然是戴着金銀打的平安鎖,窮人家一般就是給孩子系個紅繩荷包應景。今年是戊子年,朱繡猜想原身應是七歲,也因為荷包上有字,她想着家中應有識字的讀書人,胡謅身世的時候才那般說法。

兩個小丫頭逃出升天,後知後覺地興奮、恐懼都湧上來,不免叽叽咕咕的說些話兒。誰知就惹着牆那頭的人了,只聽咣!的一聲,不知什麽砸到牆上,有人罵道:“三更半夜的叽咕甚,吵的人睡不好覺,也不怕爛了你們的舌頭!”這原是一間房隔出的兩個小間兒,小的可憐,這頭睡着她倆,那邊睡了周牙人之前買的四個,晚食的時候都見過的。

巡夜的人剛打過一更的梆子,此時也不過戌時半,正屋裏周牙人的燈還未熄呢,怎麽就三更半夜了。朱繡耳朵靈,方才明明聽到那邊也在咕咕哝哝的議論她們兩個,這會倒打一耙,罵起她倆來了。

顯見的是找茬了。

還沒進去給人當奴才呢,就開始争個三六九等了?

“睡罷。明天周大娘見咱們精神好也喜歡。”朱繡故意大些聲對笑眼兒說話,安撫的拍拍她的肩。

從來無視最氣人。

那邊咣咣咣砸了好幾下牆,聽這頭就是不應,才罵罵咧咧的消停了。

次日雞鳴天未大亮,周牙人就張羅着她們梳洗,又講了兩三遍事項,才放她們吃飯。

梳洗時朱繡心裏頭也猶豫要不要把臉上塗的石榴皮汁洗掉,吃過石榴的都知道這汁子沾皮膚上,用清水洗一次是萬難洗掉的,但若真想弄掉也簡單,蘸點醋或者鹽就行。

來回衡量了兩三回,朱繡還是未動手。一來顧忌着周牙人,周牙人若是知道這皮膚是染得,縱使嘴上不說,心裏也該覺着這人精的過了;二來她雖愛讀紅樓,可書是書,寫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事兒,又用的是坑人的春秋筆法,誰知道榮國府裏現在是什麽樣?進是一定要進去的,但現在還是別惹人注意的好,先茍着,觀望一陣子再做打算。

“珍珠,太太的陪房周嫂子前頭見過你了,她說了,你是必進去的,你好生聽話,就有你的好前程。”周牙人向一個長臉兒、溫溫和和的小丫頭說道,一起拉幫結派的另外三個小丫頭聞言臉上便現出嫉妒來。

“看什麽看!你花妹妹有出息,入了管家娘子的眼,是你們這幫子小蹄子能比的?還不趕緊收拾了起身!一會要是露了醜,看我不扒了您們的皮!”

花珍珠!花襲人?

這是什麽天賜良緣?朱繡趕忙下死眼把那還未長開的小丫頭釘了兩眼。

…………

一直等到近午時,六個小丫頭才見一個婆子急匆匆跑過來:“周嫂子陪太太說話呢,沒空過來。把這幾個丫頭片子擱這兒您回罷,反正總得過些時日才能聽用,若好就留下,不好還給您送回去。”

周牙人忙攜了那婆子的手,滿面帶笑:“唉喲,我的老姐妹,您不帶我去見見真佛?太太沒說親眼看看這幾個丫頭?”

聞言,那婆子冷笑一聲:“喲,您也算是周嫂子的近人,怎麽如今也不知事起來?阖府幾百下人,太太認得幾個?更別提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小蹄子了,哪兒有這閑心。行了,您快回吧。”

周牙人只不走,強拉她到一旁小聲說:“還不是因着太太前兒給周嫂子露了些意思。有意在這些外頭買來的丫頭裏邊挑伺候寶二爺的,那寶二爺的事,就是天祖宗的事兒,周嫂子連連囑咐我好好尋麽,大前天還特特上我那裏看過這幾個,相中了一個,還給起了名字叫珍珠。”

那婆子眼珠子轱辘轱辘轉,“還有這事兒?”又有些詫異,“不能罷?家生子用起來才放心啊,這些外頭買的值什麽?”

“咱們心裏是這樣想,保不齊太太有別的意頭呢?嫂子你想,過些年寶二爺知事了,少不得放兩個在房裏,這些小丫頭子的年紀可不正好,不是家生子,也好拿捏,也好打發,太太才放心吶。”

那婆子聽得連連點頭,斜眼去睨這幾個未來許是能飛上枝頭的小丫頭,問:“周嫂子看上的哪個?”周牙人就把花珍珠指給她。

“怎麽改的這個名兒?這名兒倒不像是太太常使的,老太太屋裏倒是愛用這些玉啊鳥啊的名兒。”那婆子又問,這回周牙人只抿嘴笑,卻不答話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