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面脂膏子
朱繡忙答應下,見小丫頭去了,才在小襖外頭套上青緞子背心,經過後小門,到賈母居住的五間上房來。
“這會子你怎麽又上來了?”鴛鴦正墊着腳用短杆把雀籠子上的蓋布挑下來,聽見腳步聲便問。
“大姑娘命人叫我配面脂膏子,那小丫頭丢下這話就跑了,我來問問是什麽個章程,要多少?用什麽裝?……還有配這個用的水,也是個麻煩事兒。”
“大姑娘不在這裏,去太太那裏說話去了。這時辰都快上鑰了,你還要尋過去不成?”
……賈母胳膊肘在臂枕上,鹦鹉拿着一柄桃木梳給她通頭解乏。賈母就問,“外頭誰說話呢?”
暖閣門口站着的小丫鬟馬上出去問,回來禀報說是鴛鴦姐姐和朱繡姐姐雲雲。
賈母便道:“叫她們進來。”
正房門口婆子連忙擡起門簾子,朱繡跟在鴛鴦後面進去。
“既然大姑娘用着好,你就再配些。你這孩子靈慧,那膏子我用着也覺得臉上光潤了不少。”賈母就笑道,“家裏有的你盡管去庫裏領,沒有的就跟院裏的買辦說,就說我說的,叫他快快的送進來。”
又向鴛鴦道:“給你妹妹搬個繡凳來,可憐見的,大晚上的也不叫人歇歇。”
朱繡不敢坐下。
鴛鴦便端過來一個腳踏,摁着朱繡坐下了。她自己坐在角落一張小杌子上,拿起繡繃做活。
“那膏子裏的東西倒有的是,不過是些白芷、白蔹、白術、白茯苓、白及、白附子罷了,就是調這個的水有些難得。”朱繡笑道。
賈母聽她跟說貫口似的一串兒藥名報上來,也覺得有趣,便笑問:“有什麽難處,你只管說。”
朱繡就指着老太太手邊的小蓋鐘笑道:“老太太把您泡茶的水,賞我一壺罷,有了這個就都齊全了。”
“上回進給您的面脂膏子就用的這水,掌竈的大師傅割肉似的倒給我半碗,這還是因買辦又送來一甕新的才肯給的,大師傅還說,要是我這膏子老太太用的不好,便要找我賠他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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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話說的賈母就笑起來:“我說什麽水這麽吝啬呢,原來是玉泉山的泉水。那也罷了,大廚房上應還有半甕,叫人給你搬來咱們這裏的小茶房裏來。”又道:“既然這麽着,索性多配幾盒子,也分給你們太太、奶奶、姑娘們使一使,省的她們一日二日的誇我這皺紋也平了,臉也紅潤了…我怕她們上來摸我這老臉。”
底下的站的丫鬟們撐不住都笑了。
賈母又道:“後頭你那屋子也施展不開,恐怕還有空着的。琥珀,你明兒收拾出一間來放上那些锉啊、錘啊、缽啊碾子的給歸置全了,還有那些瓶瓶罐罐的,只管領去。”
這感情好。其實朱繡過來就是為了那甕玉泉山的水。
這玉泉山在京城西邊,那裏鬥大的泉眼成群,水質清冽甘甜,是難得的好水,每日都有插着黃旗的皇宮水車從西直門去玉泉山取水。只因那處建了皇家的行宮,除了皇宮裏取用,流出來的不多,都是論甕賣,那一甕才能盛多少水,就值幾兩銀子。
就這,還不是天天能買着,榮國府裏也就是老太太泡茶用那個水。旁的主子,都是用從水鋪買的水。家下人,則用府裏水井拉上來的水。
次日後院裏果然就張羅開了,不一時,桌椅、工具色色都齊備了,琥珀還命人從庫裏搬了一座百子櫃靠牆放了:“那些常用的藥材,多了也不用再交回去,不夠麻煩的。反正你愛鼓搗這些東西,用不了擱在這裏頭也好。”
等琥珀向賈母複命,賈母因問:“大姑娘昨兒可回來了?”
琥珀搖頭道:“許是太太有話囑咐大姑娘,方才玻璃去小跨院給大姑娘送匣子,說大姑娘沒回來就給送去正院了。”
賈母淡淡的擺手,也不說話。琥珀忙行禮退下。
這廂賈母為着元春而煩心,那廂賈元春正靠在坐榻倚枕上,用手指尖輕輕撥弄匣子裏排放整齊的荷包發呆。
“……禀太太,老爺說直接在柳姨娘房裏用了,不必再麻煩太太了。”
“知道了,下去吧。”王夫人捏捏眉心,連着七八天可都沒見着老爺人影了,每日從外頭進來就徑直去那柳姨娘的屋子。這閨女都快進宮了,這一去興許一輩子都見不上了,老爺也不想女兒?
怨一時老爺,又憂心閨女:“元兒,都這時辰了,你怎的還不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要怪罪,可不好了。”
元春百無聊賴的,笑道:“鎮日都在上院裏,今兒陪一回太太,還不好?太太嫌我呢?”
“可不敢這麽說,你被老太太養在跟前,我再不舍得,因為着你好,我也忍了。只是老太太這段時日不太受用,偏我病着,以後進了宮裏還得倚仗她老人家,你平日那樣大方體貼,怎到了跟前又小孩性子了。”
元春是對賈母心裏有怨,她罰了太太禁足還不算,在自己進宮的當頭兒,給老爺擡進來一個把他魂都勾走的良妾又算什麽?還搭上了奶母的一條命,奶母不僅奶了自己,還是抱琴的親姨媽,抱琴必然是要跟着進宮的,這又算什麽?
元春一手托着腮,眼角波光一轉,蹙眉咬着唇嘆道:“不過是進去當奴才,有什麽意趣兒。”
王夫人心口一堵,元春這還是被影響到了,以前她可沒做過這動作。先前蒙了心,現在才發現自家元春真不适合做那種弱柳扶風的樣子,主要是元春生的個豐潤端莊的模樣,與捧心西子大為不搭。
只是後悔也沒用了,也不好直說,怕孩子臉上下不來。
只得“咳”了一聲,笑道:“我兒作什麽說這些喪氣話,咱們家已與甄家說好了的,有甄太妃照拂,你必定是個有品級的女史。況且,這不過是暫時的。”又指着那匣子安慰道:“誰家的宮女進宮還能帶奴婢,還能帶東西?”
元春撥弄荷包的手一頓,再有品級,女史也是奴才,更別說帶的東西,只是她和抱琴一人一個包袱罷了。若是正經的妃嫔,那是有內務府置辦嫁妝的。她這種,就是日後得封高位,也沒有這一樣殊榮了。
王夫人見元春不答言,也是心疼女兒,忙道:“這一匣子荷包裏頭放的都是銀锞子,各式花樣的都有,月白的一式兒都是二兩的,石青和桃紅裏頭是五兩的。紅木匣子盛的荷包裏頭放的是金锞子,绛紫的荷包盛的是一兩重的,蜜合色是二兩的,缂絲荷包裏的是銀票子,五十、百兩的都有。還有這兒有一萬兩銀票,都是一百兩一張的,給你備用;另有二千的碎銀票,放你身邊使。”
這些銀子把她的私房快掏空了,她這些年管家是得了不少利,只是現銀真不多。若是給元春正兒八經的置嫁妝,那好木料的家具、珠寶頭面、鋪子莊子有的是,也不用她出,壓箱銀子她也不用給這麽多,公中給一份,老太太和老爺也要補貼的,她拿出五千來就能夠了。
只現在這樣,那起子人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就連老爺都沒送些梯己過來,更何況別人。正怨着,突然想起來:“老太太那裏可有東西給你?”
元春搖搖頭,道:“還沒有,老太太說我不好帶,到時候她封一萬兩請甄家的送進去,甄太妃收着我用的時候去拿就是。”
王夫人臉上就不好看,老太太這是拿着本來就得給甄太妃的敬奉糊弄人呢。恨恨的想,等以後元春出息了,她非得連本帶利的弄回來才罷休。
卻聽元春又道:“老太太那裏倒有個丫鬟不錯,會些醫理,她制得面脂膏子,老太太賞了我一盒,用了果然白嫩膩滑不少。可惜我只能帶一個丫頭去,不然那小丫鬟日後也能成個臂膀。”
王夫人只盯着榮國府公中這一畝三分地,賈元春卻更有些遠見,只是時運不濟,百般壯志飽經挫折。
果然,王夫人只不以為意:“那丫頭不過外頭買的,不如咱們家生女兒忠心好使,抱琴的父母弟妹又都在,她必然會盡心侍奉你。”
賈元春搖搖頭,不願再說,只心裏感嘆母親短視。心下想着那丫頭若日後果然還好,給自己兄弟做個屋裏人也使得。若自己不得志,自然是要靠家裏,銀錢上少不了,那丫頭也能出份力;若是自己得志,就兩說了,到時寶玉什麽人得不到,還得有點身份的才配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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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繡這些日子就長在那小室裏,又是炮制,又是研磨,忙得很。
這日兩個婆子又擡了一紫釉太白壇進來,柳嫂子跟在後頭笑道:“這一甕玉泉水可夠了?買辦好不容易送來,老太太都沒舍得喝,叫先給你送來緊着用,你如今可是好大的臉面。”
朱繡就放下手裏的乳槌,笑道:“柳嫂子來了。你這話說的,這是大姑娘要用,不過經一經我的手罷了。”
柳嫂子就看那架子上正陰幹的小指大小的玉白丸子,嘆道:“可是稀奇的東西,我聽說原來是膏子,這怎麽就是丸藥了?”
朱繡道:“那膏子放久了就不能使了,一月內必然得用完才行。這丸子比膏子還好些呢,存放的時間也更久些,每晚上淨了面用一點子水化開,塗在臉上,不僅潤澤保濕,還能使增白養顏……”
“怪道得用玉泉山的水呢,我原來還嘀咕着都是水,難道外頭送來的甜水井裏的水就不成麽。”
朱繡但笑不語,其實這裏頭用的還就是那外頭的甜井水。
這榮國府裏,自賈母往下,都過的講究。就說這老太太吧,吃的飯要麽是禦田胭脂米,要麽是碧粳,普通稻米是不準上桌的。她平日喝的水,也講求一個甘冽醇厚,貴甘貴輕,榮國府井裏拉上來的水老太太是不用的。
因都中甜水井少,水硬而苦鹹,達官貴人家要麽從自己山泉別院裏取水,要麽就雇水鋪每日送水。榮國府亦是如此,每天都有水伕推着獨輪車來送水,獨輪車上的兩個大木桶,可裝水五百斤,供阖府的主子們取用。這些水來自京中一種叫“井窩子”的水鋪,都是水質好的甜水井裏出來的水。
但賈母就更講究一些,賈家是出了高價,令水伕們在每日清晨、太陽升起之前取水,據說這時候的水質最佳,最宜人。偶爾府上買上一甕從西邊玉泉山汲取的泉水,那必然要封起來,只預備老太太泡茶用。
朱繡偶然間發現自己的翠華囊還能取巧來用,這才有了這面脂必得玉泉水調和效果才好的說法。其實那玉泉水早被她調包計了。不過從翠華囊裏養過的井水,也不是一般泉水能比的。
見柳嫂豔羨的很,朱繡就從一旁的匣子裏拿出幾丸七白面脂來,遞給柳嫂,連兩個送水的婆子都分了兩丸,笑道:“這是不用那水做的,效用差了些,嫂子們拿着罷。”
柳嫂托着丸子細看,果然顏色比架上玉白色的灰暗不少,忙笑着謝朱繡。
朱繡把柳嫂子送出門去,回頭蓋上那匣子。其實這匣子裏的丸子用的東西和架子上的一模一樣,只是藥材、井水都沒在翠華囊裏蘊養過罷了。
她既然要了這稀貴的泉水,自然是要做一些普通的對比,好顯出這裏面的差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