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鴛鴦水

粉油大影壁後頭,王熙鳳的小院子正忙亂着呢,丫鬟婆子亂竄,平兒一會叫快燒熱水,一會又叫快準備飯食,急得額頭上都是汗。

幸好賈琏這回做事倒可靠,請的接生嬷嬷十分得力。一面令人攙着王熙鳳叫在地上慢慢走動,一面三兩聲就理順了各事務。

王熙鳳撥開婆子給她擦汗的手,忍着疼,隔着窗子問:“你們二爺回來了嗎?”

平兒急的不行,見問,只得強自安慰道:“已經派人去尋了,怕是須臾就能到的……”

王熙鳳剛想說話,突如其來的一波疼痛讓她臉都扭曲了,整個身子都全靠兩婆子攙扶。自認剛強的鳳姐也忍不住顫聲問:“唉喲,疼的厲害,我躺床上去罷?”

那接生嬷嬷一副笑模樣,說話但卻分毫不讓,只道:“奶奶底下才開了兩指,此時走一走,一會生的快,對孩子也好,奶奶且忍一忍。”又吩咐她媳婦:“送紅糖雞蛋水進來。”

外屋八仙桌上各色粥飯點心、挂面湯水擺了一桌子,她兒媳婦忙從中拿了紅糖雞蛋水進去,。

王熙鳳就着婆子的手吃了一口,她疼的渾身難受,這甜膩微腥的雞蛋一入口,便吐了出來。穩婆見多了這樣嬌生慣養的奶奶們,見狀只說:“這最宜克化補氣力,奶奶忍忍罷。”

朱繡拎着提盒進院裏,避開忙碌的婆子丫頭,拉住平兒利落道:“這是我做的紅糖藕粉和紅參湯,你問問接生嬷嬷能不能吃罷。”說罷徑直去了。

平兒早忍不住了,想着往常朱繡丫頭做的,奶奶還算吃得下。當下,也顧不得什麽室女子不能進産房的說法,拎着食盒就繞過幾扇屏風進了屋子。

穩婆兒媳追後頭剛要說話,平兒就道:“我就是個丫頭,跟主子講什麽忌諱,我進去了沖撞的是我,又不是主子,跟你無幹!”

掀起氈簾就看到鳳姐白着臉,頭發都黏在臉上頸上,卻還擰着眉頭一口口吃蛋糖水,吃下一口就忍不住幹嘔兩聲。

平兒什麽時候見她這樣狼狽過,忙把食盒打開給嬷嬷看,賠笑問:“您看這些奶奶可吃的?”

那穩婆用勺子攪一攪藕粉,又嘗一嘗紅參湯,笑道:“正合适!先把糖藕粉喂給你奶奶,紅參湯先放着,一會生的時候喝。”

熙鳳吃那藕粉,果然适口些。朱繡用的是滋養多日的玉泉水,對她這樣正需補益的産婦再合适不過了。

又吃過幾回湯面、糖水。

直到初七的弦月西墜,鳳姐這一胎才呱呱落地。

賈琏見果真是個女兒,雖喜歡也掩不住失望之色。因着三更已過,老太太、太太上了年紀的人,也不好攪擾,只得次日再報喜。

鳳姐受了大罪,歇過一晚都還連坐起的氣力都沒有,所幸因生的快些,孩子看着還康健。

才醒了,就問平兒二爺、老太太、二位老爺和太太都說的什麽、給了什麽賞,平兒挑揀着好聽的說了。這王熙鳳是個人精子,當下精神頹了一半,半晌才道:“罷了,只盼着先開花後結果吧。”

賈母和王夫人還是疼王熙鳳的,命大廚房單辟出一個竈眼兒專給她預備飯食用。

只是大廚房炖了一晌的老母雞湯,王熙鳳很不受用,喝了兩口就不吃了,急的賈琏直罵人。

平兒無法,只能包了幾個銀锞子并兩個瑪瑙戒指,厚着臉找着朱繡。她也是沒法子,若尋常丫頭,奶奶肯用就是賞臉了,可老太太院裏的丫鬟都金貴,像鴛鴦那樣的執事大丫頭,二爺奶奶見了都得尊一聲“姐姐”,何況這繡丫頭也已是準一等了,就等人挪窩呢。

這回朱繡真是有些吃驚了:鳳姐此人,心高氣傲,等閑的丫頭下人都不在她眼裏,若是下頭刻意交好,她也只收好處不走心;都說上趕着不是買賣,朱繡原本也想趁這時王熙鳳正體虛,在她跟前混個人情兒,可怎麽也料想不到大師傅精心做的飯食都不能叫她滿意,不由得心裏也有些忐忑。

她雖見識多些,讨巧的花樣子也會一些,可歸根結底倚仗的是翠華囊滋養出的藥材食材的好味道,讓她常做些點心、藥膳還使得,這平常的飯食她哪兒能比得過大師傅們的手藝。

況且朱繡也怕王熙鳳吃慣了翠華囊滋養過的好東西,不說覺察出什麽來,只實在不敢開這口子。

“好妹子,把你那藕粉再勻我兩包,我們奶奶旁的常吃不下。我讓人從外頭買的如何也不如你的那個味道好。”平兒兩只眼熬得通紅,還笑着道。

聞言,朱繡暗松了一口氣,當下拿出兩大包來給平兒,“原揚州來的用完了,這是我新做的。你放心,用的也是西湖藕,滋味只比外頭的好。”

說着又從抽屜裏拿出半包打開的,當着平兒的面用手指拈起一點子,細指頭一撚呈肉紅色,朱繡就笑道:“別處産的藕粉你這樣撚一撚都是白色,獨西湖藕粉是這個顏色。”

平兒見她這麽好說話,臉上也放松了些,不由得絮叨了兩句鳳姐身子虛勞雲雲。

好人做到底,朱繡就說:“我聽說剛生下孩子不好太早吃這些藕粉、雞湯,反倒是那些平民百姓家的産婦吃的什麽雞蛋小米粥更合适二奶奶現在用……以前家裏也不大教這些,我跟你說個人,太太院裏的青錦,她親娘是十裏八鄉都有名的穩婆,你不若問問她,只怕還清楚些。”

小米粥補血消食,最适合王熙鳳這樣産後頭一天胃腸功能還沒恢複的産婦了。至于青錦那兒,早做好準備了,這是為了叫她自個也在王熙鳳那裏博個面上情,日後更保險。

——

雖王熙鳳正巧七夕産女,卻也沒攪了賈寶玉摻和女孩們乞巧的興頭。

如今京城盛行“投針乞巧”,賈寶玉聽小幺兒繪聲繪色的一說,禁不住大憾:這其中用的“鴛鴦水”,今年是不能得了。

誰知寶釵正聽到,仰着臉兒笑道:“我當什麽呢,這也值得你這樣。”又命莺兒,“把咱們昨晚上擱外頭的那個白釉剔花圓盆搬來。”

接着又道,“把白天取的水和晚上取的水攪混在一起,這就是‘鴛鴦水’了,只是這還不夠,還得把那水露天過夜了,今兒再曬一日初七的日陽兒,這才算得了。”很懂的樣子。

賈寶玉聽入了神,撫掌叫道:“這樣雅致的事才像女孩兒們做的!我往常竟是見識短了。”

說話間就拉住寶釵的袖子,央求道:“好姐姐,你肚子裏的知識這樣多,快給我說說……”

湘雲本也凝神細聽,見賈寶玉樣子便惱了,刺道:“寶姐姐果然是最有學問的,我們這些平民丫頭實在是比不得的。”

寶釵一聲兒不言語,賈寶玉生恐姊妹之間生了口角,忙去解勸湘雲。

寶釵卻又道:“寶兄弟要聽,可這些事一時哪能說得清呢,瑣瑣碎碎的,不過是些平常做的,譬如:護蘭、煎茶、熏香、焚香、詠絮、撲蝶、鬥草、插花、染紅指甲……林林總總的。”

賈寶玉便怔住了,口裏來來回回反複吟詠,只覺口舌生香。

一時,莺兒捧着盆水進來,寶玉的丫頭都圍上來。

內廳裏賈母正和薛姨媽、王夫人閑話,一面等着熙鳳的音信。聽見外頭熱鬧,便扶着鴛鴦的手出來瞧。

賈母就笑:“我們小的時候還時興穿針乞巧,我那時候能把五色絲線連穿過九孔針,如今她們又興玩這個了。”

聽琥珀過來說這“鴛鴦水”虧得寶姑娘有心,賈母看寶玉那樣高興,不免也高興起來,對薛姨媽親熱道:“寶丫頭什麽都讓着她兄弟,行事又周到……”

薛寶釵心下籲一口氣,來了兩日,這會老太太才算親近些。

衆姑娘都拈着繡花針,挨個往水裏輕放繡針。繡針入水,因鴛鴦水有膜,并不立刻沉底兒,故而在水底成各種針影。

針影彎曲或者呈鞋及剪刀者,這就是“得巧”了;若是筆直一條,就算乞巧失敗了。

姑娘們有驚喜大笑的,亦有頓足哀嘆的,賈寶玉在一旁,贊這個慰那個,比旁人要忙十倍。

王夫人暗暗蹙眉,這女孩家的玩意,誰又來招寶玉的。可恨那牛郎織女的荷包尚未查清,又來這一遭。

薛姨媽看見,心下一沉,忙叫過寶釵來,嗔怪道:“從沒見過這麽些兄弟姊妹,你就淘氣忘了形,看你這鬓發都松了。”說着給她掖一掖頭發。

可憐寶釵才多大,讨好了老太太,又惹得姨媽不虞,心下急轉,臉上帶笑道:“剛見寶兄弟垂頭喪氣的,我既然有,少不得拿出來。玩上一回也就罷手了,若不給他,反叫他心裏記挂,倒不好。”

又故意叫寶玉過來,笑道:“我剛才說的那些,雖是玩意兒,倘你讀了《禮記》,裏頭多得是這些微文小節。”

王夫人聽這話在理,心裏也喜歡起來。

此時朱繡在小茶房裏,倒與薛家的小丫頭文杏相熟了。

這文杏年歲不大,說話嘎嘣脆,朱繡便着意打聽。果然,不知是因薛家進京早還是別的因由,那呆霸王并不曾打死人,也不曾強買香菱。

恐怕香菱這會還叫英蓮,不知仍在金陵拐子手裏,還是已被那馮淵買去了。

當下,朱繡一直懸着的心就放下了:就連這些人的命運都能改,想來這世道神神鬼鬼的還不算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護蘭、煎茶、熏香、焚香、詠絮、撲蝶、鬥草、插花、染紅指甲……”改編自清徐震《美人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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