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城一日路程,有一處村鎮。小鎮不大,也少繁華,只有一處酒樓,兼做了客棧,供往來旅人投宿歇腳之用。倒也有不少熟客來飲茶喝酒,談天論地。
今日,從城裏來了幾個商賈,在二樓包下幾桌酒席,說起了城裏的新鮮事。鎮上本少新聞,見有此熱鬧,人人都想湊個趣。酒樓的生意一時間紅火非常,堪稱座無虛席。
但聽一名商賈口若懸河,聲情并茂,道:“……剛才那些,都算不得什麽,我這兒可有件大事,說出來保管稀奇。先前有件命案,不知你們可聽說?”
衆人興致盎然,只是搖頭,等他往下說。
商賈呷了一口酒,悠悠道:“數月之前,有個朝廷命官,不知犯了哪路的太歲,竟被一夜滅門。全家上下八十幾口,無一生還。”
此話一出,有人應和道:“這事兒我知道,那當官的姓薛。聽說現在就剩下一個小孫子,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對。就是此事。”商賈皺起眉頭,繼續道,“那薛大人可是好官哪。此事一出,震驚朝野。聖上震怒,下令緝查犯人,可折騰了好幾個月,毫無眉目,只怕此事是江湖中人所為,眼看就要不了了之。可你們知道後來如何?”
“如何?”衆人急急追問。
那商賈一拍桌子,大聲道:“好家夥!就在昨天,城門上懸了十幾個人頭,并血書一句,寫着‘屠戮忠良,死有餘辜’,後頭好大一個‘薛’字!”
話到此處,人群中贊嘆起伏。
另一名商賈接話道:“對!我也看見了!那麽多人頭,可把我吓了個半死!也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漢所為啊!”
“不過,朝廷都查不出來的案子,這麽容易就被旁人破了?會不會殺錯人哪?”有人問道。
“這誰能知道呢。說不定這是那位薛家的小公子回來報仇呢!”
“不會不會,那小公子今年才五六歲,哪有那麽大能耐。”
……
衆人議論紛紛,誰也沒注意到,窗邊的座位上,有位姑娘正噙着笑,暗自得意。待衆人換了話題,她也無心再聽。她端起茶水,輕輕啜飲,目光投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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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選了這個位子,自然不是為了聽什麽奇聞轶事的。而是這裏恰好能看到這酒樓的後院,酒樓的廚房就設在那裏,正是一片忙碌。
午時剛過,後院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名男子走了進來。他約莫三十上下,樸素衣着,鄉野打扮。背上負着柴火,手裏提着些竹筍。
便是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默默放下了茶水,起身往樓下去。
……
與他而言,今日跟往常并無差別。他照例在這個時辰送柴,順便捎些山珍野味,以作補貼。酒樓的夥計早已與他相熟,見他來了,也不招呼,只任他自由行動。他放下柴火,又将竹筍遞給了大廚。大廚也不多言,只擺擺手,讓他去前廳結賬。他無話,只依言到了前廳。
櫃臺裏,掌櫃正忙得不可開交,見他來,皺眉道:“哎喲,是你啊。我這兒帳正亂,這會兒不方便給你結,改日再來罷。”
他聽了,只點了點頭,轉身就要離開。
便在他要出門之際,身後突然響起一片器皿破碎之響。他步子一頓,回頭查看。只見那櫃臺之後的一排酒壇,此刻已盡數碎裂,酒水橫溢,引出滿室芳香。掌櫃顯然被吓懵了,呆在櫃臺裏,好半天沒反應。夥計們回過神來,都大呼小叫起來,只當是見了鬼了。
他亦有滿心驚訝,正想進內幫忙,待看見了某人,卻死死定住了自己的腳步。
櫃臺不遠,樓梯末階,她,就站在那裏。察覺他的目光,她笑得無辜而純良,一副“不關我事”的模樣。她垂眸,抿去笑意,舉步走向了他。
周遭喧嘩,似在一瞬泯然。但回憶裏,卻有竊竊私語,婉轉低訴……
她站定了步子,出口的寒暄安然如常:“好久不見。”
他沉默許久,低低應她一句:“好久不見。”
她見他應了話,眉梢眼角複又染上笑意,明媚如桃李初綻。她想了想,道:“這些年來可好?”
“好。”他淡淡答了一句,轉而道,“恕我不能多陪,先告辭了。”
她見他轉身就走,也不開口挽留。她略站了片刻,慢慢跟上他的步伐。
他察覺,卻不多言,只是沉默着往前走。
兩人就這樣穿過小鎮,拐上了山路。此地山勢平緩,也無稀罕景致,加之住家稀少,故而也沒有人修築山路。一條小徑,蜿蜒于樹木之中,走起來頗為艱難。他早已習慣這山路,步伐甚是輕捷。而她,一身裙裳,一雙絲履,哪裏能走這山路。可她偏偏笑着,偏偏緊跟。樹枝勾了衣裳,泥土污了鞋襪,她亦全然不顧。
他只好停下,回身問她:“有事?”
她随他站定,笑着點點頭,“嗯,想請你個幫忙。”
他的眉峰輕輕蹙起,卻在她能看到之前低了頭。“我幫不了你。”他這般回答,而後又告辭轉身。
“至少先聽聽我要你幫什麽忙吧?”她喚住他,道,“好歹也有過出生入死的交情,這麽冷淡,合适麽?”
這句話,讓他的眉峰重又蹙起,神色已然凝重。他停了步伐,卻停不下回憶,思緒飄渺,牽一片流光。
那時,也是這般時節,桃李凋零,春色凄凄……
夜已三更,薄雲遮了月,籠一片朦胧。他蹲身在一處屋頂,與同伴們一起,靜靜等待着。黑衣,與夜色渾然一體。蒙面的黑巾讓呼吸微微焦灼,冰冷的劍柄也因緊握而溫熱,但心卻還涼,化生出安之若素的冷靜。
過了片刻,有人低低開了口,道:“動手。”
話音落定,所有人飛身而下,輕巧地落入了一處宅院。正當衆人要散開之際,火把的光輝卻照徹四周。一群家丁拿着兵刃呼啦啦地湧了上來,将衆人團團圍住。
一名五十來歲的男子站在家丁之後,朗聲罵道:“哼!好一群膽大妄為的賊人!膽敢闖我賢益山莊!統統拿下!”
眼見如此,先前那下令之人只冷然說了一句:“照計劃做事。不留活口。”
衆人低聲應過,長劍齊齊出鞘,冷冽寒鋒轉眼染上溫腥鮮血。宅院內的人這才驚詫這群黑衣人的武功是何等高強,出手又是何等毒辣。原本的氣勢洶洶,霎時被哀嚎痛呼取代,不少人棄了兵器,慌亂奔逃,但又哪裏能逃得過……
眼前的事,早習以為常。他斬開一條路,依着腦海裏的地圖,往後院去。
這山莊的後院裏,建了一座塔樓,供着些菩薩神佛。雖已夜深,此處還有燈火燭光。想是主人家虔誠,使香火長明之故。塔樓四周無人守衛,讓他微微有些懷疑,但他并未多想,持劍沖了進去。
大門一開,涼風随之而入,晃動滿室燭火。只見那明滅光輝之中,站着一名少女。她一副丫鬟打扮,手捧着經書,想必是此宅中人。見有人闖入,又是這個架勢,她早已吓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他長劍一橫,心中只記一句“不留活口”。眼見他手上殺招,那少女的怔愣卻抿作了笑意。她眉梢一挑,腳尖一旋,側身避開了劍鋒。
“連我這樣的弱女子也殺,好狠的心。”她噙着笑,嬌滴滴地說道。
他的驚愕不過一瞬,他無暇深思,更無心深思,或者也不必深思。他手臂一展,長劍橫掃,削向那少女的脖頸。
少女見狀,腰一沉,頭一仰,劍鋒以毫厘之差擦過她的鼻尖、掠過她的長睫。這般險避,卻未能讓她畏怯。她不躲遠,反而突進。她趁着他招式未盡的空隙,伸手抓住他的衣襟。腳下同時行招,勾住了他的左腿。一時間,兩人全然緊貼,哪裏還有施招的空間。
她對上他的眼睛,輕佻笑道:“下不了手了吧。”
一個丫鬟有如此身手,已是出人意料。她的語氣神色,更是讓人心驚。那般悠然輕狂,那般勝券在握,仿佛他是落入了蛛網的蝶,生殺全由她掌握。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危險。他膝蓋一頂,将她稍稍推離,而後探手入懷,抽出一把匕首,捅向她的心口。她慌忙松了鉗制,飛身退開老遠。他也略退了幾步,重整了架勢,卻不敢再貿然攻擊。
她望着他,忽然笑了起來,道:“好漂亮的殺招,你是哪家的殺手?跟我做個生意可好?”
他不答她,只是嚴陣以待。不知為何,他不想與眼前之人再多糾纏。但塔樓的樓梯就在她身後,別無他法……
她等不到回答,笑嘆道:“你不說,我也能知道。”她說話間,擡起了手來,一枚木牌就吊在她指間。
他一見那木牌,心上一沉。這東西本貼身放在胸口,想必方才貼近時被她探走。他竟這般大意,絲毫沒有察覺。
她噙着得意,看了看手中的木牌。那木牌以檀木制成,還隐隐泛着香。木牌的一面,刻着“辛卯”二字,另一面則镌着一只漆黑的鳳凰。
她一臉了然,擡眸道:“原來是玄凰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