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二日,葉蘅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後時分。他素來警醒,這一覺卻是酣甜。他直覺昨夜那顆丸藥必有蹊跷,但也無心追究。他起身,就見床頭放着一身紡綢夏衣。他的衣服早已破損,這倒還是小事,但那上頭的血跡駭人,倒是不能不換。他默默領了這份好意,又見床邊腳踏上,放着一雙新鞋,原來那雙自是不知去處。他帶着些許無奈穿戴完畢,略洗漱後,推門出去。

五月光景,微風吹來已是溫熱。昨日夜深,也未能看清這院落,如今夏陽之下,照見這農院裏花木繁茂,瓜菜滿壟,引得蛱蝶紛飛,甚是可愛。

梅子七就在不遠處摘鳳仙花玩兒,見葉蘅出來,他幾步跑了過來,喚了一聲:“葉大哥。”

葉蘅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梅子七略想了想,道:“葉大哥要找我師姐麽?她這會兒正忙着那個,呃,就是那兩個人的事兒,你明白的哦。她囑咐我照顧你來着,你餓不餓?要不先吃點東西?”

葉蘅無話,依舊以點頭相應。

梅子七笑了笑,領着他往廚房去。昨夜那老者正坐在廚房的門檻上,低頭抽着旱煙,見他們來,也不言語,只是起身進去,從竈上取下溫着的飯菜擱在了桌上。做完這些,老者便告了辭,料理菜地去了。

葉蘅坐下,漠然吃飯。梅子七在廚房裏轉來轉去,動動這個又弄弄那個,時不時地看看葉蘅。好一會兒之後,他一點點蹭了過去,開口問道:“葉大哥,你認識我師姐多久了?”

這個問題,讓葉蘅的神色裏染了凝重。若非算起時日,他幾乎忘了,當時他離開玄凰教,丹威長老許他一月時間尋回千葉金蓮。如今,已過了十七日……

見他沉默,梅子七小心地問一句:“怎麽,不方便說麽?”

“半月有餘。”葉蘅回答。

“啊?”梅子七有些驚訝,“才這麽點日子?看你們的樣子,倒像是認識了十來年似的。”他又想了想,半帶狡黠地道,“那你肯定不了解我師姐了!一場相識,也算有緣,我就教你幾招,免得你日後吃了我師姐的虧!”

梅子七神神叨叨的樣子,讓葉蘅有些好笑。他的神色分外柔和,也不答什麽,只等梅子七往下接。

梅子七在他對面坐下,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氣。然後,雙手托着下巴,眉毛一揚,抿唇而笑。這個動作維持了片刻後,他換上了嚴肅的表情,道:“若我師姐這個動作,那就是說‘待本姑娘耍他玩玩!’。”

梅子七學得造作,卻也有幾分相似。葉蘅聯想起往日種種,竟都應驗,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梅子七截住他的表情,撫掌道:“對吧對吧!還有呢!”他正正身子,含笑望着葉蘅,一邊繞着一縷發絲,一邊輕輕咬了咬下唇。他做完動作,解釋道,“這就是說‘本姑娘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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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蘅輕笑着,點了點頭。

梅子七見葉蘅回應,愈發起勁起來。他站起身來,手舞足蹈道:“最後一個最厲害啦!”他背一挺,頭一揚,斜觑着葉蘅,冷笑。“這個就是‘你死定了!’。”梅子七語帶沉重,認真解釋。

葉蘅聽罷,也無評價,只是含笑。

一套演完,梅子七重又坐了回去,笑道:“要我說呀,見到我師姐第一個表情的時候,就該撒丫子趕緊跑,否則準要倒黴。”他略頓了頓,“不過,凡事都有例外,興許你運氣好也說不定……”

葉蘅聽到這裏,笑容漸漸斂去。若說他最缺的東西,只怕就是“運氣”了。

梅子七望着他,收起了玩笑之心,認真道:“葉大哥,我不知道你的來歷,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跟我師姐走在一起的。昨夜看你的武功路數,也不似名門正派。但你不是壞人,對吧?”

這個問題,葉蘅答不上來。

梅子七也未追問,只道:“師姐做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可為他人報仇,究竟意義何在?若要伸冤,自有律法可依。罔顧這些,只圖一個血債血償,也算不得正義。何況那些冤案經年累月,還不知怎麽盤根錯節,想必有不少無辜之人牽扯其中,我師姐未必會放過。這般作為,與那些惡人有何差別?”

這番話說得老成,全不似出自稚童之口。葉蘅不知他為何要說這些,卻被那話裏的嚴正剛直觸動了心事。他早已知道,手刃仇人亦是枉然。而為此所招致的殺孽,早已讓他淪為惡人,再無緣這世間美好。這些年來,他不去想、不去憶,任憑自己忘記對錯善惡,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獲得片刻安寧……

若他沒有複仇,會是如何?興許同父親一樣,策馬疆場,安邦定國。又或者,讀書為官,勤政為民……若這些都是奢望,那麽能否如同殷怡晴所說的那般,乏善可陳地過完一生呢?

他想到這裏時,竟是畏怯。這種種“若是”,何其卑劣,又何其可怖。只怕他再多想一分,便永沉于悔恨。

梅子七見葉蘅如此神色,要出口的話略微猶豫了一下。但遲疑之後,他還是開了口,道:“師姐所為,師尊也曾訓誡多次,說‘過猶不及,适可而止’,但師姐卻依舊我行我素。我身為師弟,也不好說她。所以想請葉大哥幫忙,多少勸着她些。”

這個請求,讓葉蘅有些無奈。他搖了搖頭,道:“我勸不了她。”

梅子七道:“那也未必啊。你的話,她興許會聽呢。”

葉蘅不知他為何有這樣的判斷,一時沒了言語。

梅子七嘆口氣,又道:“葉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師姐是無情無義的性子,手段又辛辣狠毒。一直以來,她都是獨來獨往,縱有随從,也多半是要挾、雇傭之類。先前我說你們認識的不久,其實也不太對。在她身旁這些時日的,只怕只有你一個,或許她真的把你當作朋友,又或是……呃,總之,你不同于旁人就是。”他頓了頓,又道,“昨夜之事,她已揪住了孟覺生的把柄,只怕這幾日就會正面交鋒。我年紀還小,她顧忌我的安危,大概很快就會送我回去。到時候,她的身邊就只有你了。請你好好看着她,別讓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來。”

葉蘅聽他言辭懇切,又是一心為殷怡晴好,只得點頭答應下來。

梅子七見他點頭,一下子笑開了,“多謝葉大哥!”

梅子七話音未落,殷怡晴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接道:“這是在謝什麽呀?”

眼見殷怡晴走進來,梅子七沖葉蘅使個眼色,岔了話題,道:“葉大哥答應教我幾招功夫。”

殷怡晴帶着疑惑看了葉蘅一眼。葉蘅不知如何應對,只是低頭吃飯。殷怡晴也沒多問,只笑着對梅子七道:“自家的功夫都沒學好,還惦記着別人的。我說你呀,也出來好些日子了,功課只怕都荒廢了吧。”

梅子七一聽這話,繞到葉蘅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道:“我說對了吧,這是要趕我走呢。”

葉蘅筷子一頓,不禁一笑。

殷怡晴見狀,眉頭一皺,雙手插腰道:“說我什麽壞話?”

“沒,不敢!”梅子七往葉蘅身後縮了縮,笑道。

殷怡晴也懶得跟他計較,道:“哼,量你也不敢。”她指了指門外,道,“好了,我幫你備好了馬車,你趕緊給我回梅谷去。”

“哎?”梅子七故作驚訝地抱怨一聲,又沖葉蘅擠了擠眼睛。

殷怡晴看在眼裏,心裏大不樂意,她繞過葉蘅,一把捏住梅子七的臉,惡狠狠地道:“還不上車!”

梅子七一臉悲憤,含糊不清地道:“嗚哇,真是過河拆橋、兔死狗烹……師姐你這般無情無義,叫我情何以堪!”

“你上車去慢慢堪吧!”殷怡晴沒理他,揪着他就往外走。

葉蘅見狀,擱了碗筷,跟了出去。

農院之外,果然備好了馬車。趕車的,正是那名老者。殷怡晴徑直将梅子七“押”上了馬車,又囑咐了那老者幾句。老者點頭應過,鞭子一揚,駕車離去。殷怡晴目送了片刻,待馬車消失于視野,她方才轉身回來。見葉蘅站在外頭,她笑吟吟地走上去,道:“好聒噪的小鬼,到底是打發了才清靜。”她略微停頓,又問道,“你已經吃完了麽?我方才看你沒吃多少啊,這就飽了?”

葉蘅點點頭,淡淡應她一聲:“嗯。”

殷怡晴嘆了一聲,道,“你啊,睡也不好好睡,吃也不好好吃,這是趕着成仙麽?”她說到這裏,話音一轉,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這粗茶淡飯,不合你的口味。這倒是我招待不周了。要不這樣,你回城裏的客棧等我?”

殷怡晴這話,讓葉蘅想起先前梅子七所言。她即将與孟覺生交鋒,故而送了梅子七回谷。如今她讓他走,也是顧及他的安危麽?他并非她的同門,也算不上朋友,這番好意,究竟因何而來?他猜不透她,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走。一半是因為梅子七的托付,另一半,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不清不楚的情緒,讓他硬生生改了口,道:“我沒吃完。”

言罷,他轉身走回廚房裏,重新坐回桌邊,拿起碗筷,一語不發地吃起來。

殷怡晴半帶驚訝地看着他,片刻思忖之後,她慢慢走進去,在他對面坐下。她斟酌着,開口道:“我說過,孟覺生是沽名釣譽之輩,又十分謹慎。昨夜之事,只有那阿祥、阿瑞動手,其餘的人都中了迷藥——想來他不想太多人參與其中。他們醒來,不見我們,自然會回報孟覺生。我昨日特意沒有隐藏蹤跡,算算時間,他們應該今晚就會找到這裏來了。你要是現在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葉蘅沒答話。

殷怡晴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陡然明朗,話音裏笑意隐隐,道:“衣服還挺合身。不枉我在你身上比劃半天。”

葉蘅一怔,一擡眸,就見殷怡晴雙手托着腦袋,眉梢微揚,正抿唇而笑。恰是梅子七所言的“待本姑娘耍他玩玩”。他忍俊不禁,不留心嗆了飯粒,咳嗽了起來。

殷怡晴哪裏知道緣故,眼看他咳得氣息不定,忙起身去給他倒水。葉蘅接過水杯,連喝了幾口,待咳嗽略緩,才顫着聲音道了謝。殷怡晴正想關心幾句,卻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笑容。因為嗆咳之故,他的臉頰微微泛紅,雙眸也浮着水色,但他卻還笑着。那是真真切切的歡愉,融盡了他平素的冷淡和疏漠。毫不掩飾的溫柔染盡他的眉眼,和煦得讓人心顫。殷怡晴怔怔看着他,好一會兒才蹙眉嗔道:“有什麽好笑的?”

葉蘅略低了頭,壓下自己不合時宜的笑意,應她道:“沒有……抱歉。”

“你……”殷怡晴正想追問,卻聽外頭傳來人聲嘈雜。她心神一斂,冷笑一聲,低語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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