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殷怡晴默默跟着衆人走,也無心去辨路徑。眼見天色越來越暗,獵戶們執意将葉蘅送回了家,更囑咐他好生歇着,不可自行外出尋人。如此好意,葉蘅也不好辜負,只得答應下來。獵戶們又替他點了燈,叮咛了幾句,方才離開。
殷怡晴并未跟衆人離開,只是站在屋外,怔怔看着葉蘅。屋內燈火融融,将他籠在一片溫暖之中。而那片溫暖,早已不可觸及。
葉蘅察覺屋外有人,轉頭看了一眼。如此夜色,他根本無法視物。但無論看不看得見,他都知道那是殷怡晴。她不走的理由,他大致也能猜到。左不過是因受了冤枉不肯罷休,再不然,就是還執着于讓他幫忙的事了。他不想與她再有牽扯,但這般無視,未免太過刻意,倒顯得小氣了。
她并未做錯什麽。感情之事,從來無理,又豈能因求之不得而怪罪于她。——這些道理,八年前他就明白。他以為自己早已釋懷,可再見她時,卻終究無法平心而待。這份在乎,不過作繭自縛、自尋煩惱罷了……
他想到此處,悵然一哂。而後用了十分的平常心,對她道:“進來喝杯水吧。”
殷怡晴聽得這句話,心上一顫。她猶豫片刻,慢慢舉步走了過去。待到屋內,她已換上一臉笑容,語氣亦輕松自如:“多謝。走了半日,我早渴了。”
葉蘅點點頭,取了幹淨的茶碗,倒了杯水給她。
殷怡晴接過,捧在手中也不急着喝,只寒暄道:“屋子不錯。”
葉蘅笑了笑,淡淡應道:“嗯。”
殷怡晴沒了話,低頭喝了口水,想了想之後,又道:“先前多謝你替我解圍。”
“應該的。”葉蘅回答。
這句說罷,兩人之間便只餘沉默。殷怡晴看着茶碗中半滿的清水,心想着若是喝完了,不是她該告辭,便是他要送客了。
正當這沉默漸化了寂靜,催生出壓抑之際,外頭忽然傳來吵嚷之聲。殷怡晴還沒聽清那吵嚷的內容,葉蘅卻已認出了聲音的主人,忙起身走到了門外,喚道:“棠哥。”這一聲後,吵嚷便停了下來。殷怡晴也走到門口,就見早先那對夫婦正讪讪走過來,丈夫的臂彎裏正抱着那丢了的孩子。
兩人剛走到葉蘅跟前,那婦人就哭着抱怨了起來,“阿蘅,你說說,我是倒了幾輩子的黴才嫁了這麽個不省心的!早知公婆要來,倒是說一聲啊!那兩個老人家也不省心,也不問一聲就抱了娃娃去家裏,還反說是早就說好的,以為我知道。我哪裏知道!也沒人跟我說啊!害得全鎮上下陪我們鬧笑話!都是你這不省心的害的!”
那丈夫見妻子在氣頭上,也不敢插嘴,只是一個勁兒地對葉蘅使眼色。葉蘅會意,含笑道:“孩子沒事就好。嫂子你消消氣。”
婦人點了點頭,抹了把眼淚,回頭瞪了丈夫一眼,伸手抱過了孩子,道:“哼!要不是看着大家的面子,我早帶着娃娃回娘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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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只得陪笑,又勸慰了幾句,眼看妻子還氣,他腦筋一轉道:“啊,對了!阿蘅,麻煩你找了這半日,還沒吃飯吧?上我家吃呗!”
葉蘅知道他是拉人作陪,免得夫妻二人一回家又生争吵,便也不推辭,點了點頭道:“嗯。”
那婦人也猜到丈夫的小心思,又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不好!待會兒別忘了跟張叔他們賠禮,不然人家還找呢!”
丈夫一聽,忙不疊答應。那婦人這才略消了氣,正要走時,又看見了殷怡晴。她想起什麽,忙上前道:“哎,姑娘,差點把你忘了!白天真對不住,險些就誤會你是拐子了。說來還多虧姑娘提點,我才去了親戚家問。我們也不知怎麽謝姑娘才好。姑娘若不嫌棄,上我家吃個飯,就算看得起我們了。”婦人說罷,不等殷怡晴回答便熱絡地拉起了她的手,徑直往自家走去。殷怡晴也未拒絕,由她拉着去了。
這對夫婦的家離得不遠,片刻就到。婦人招呼殷怡晴坐下,自去做飯,丈夫趕着讨好,便把孩子交給了葉蘅,殷勤地去打下手。那孩子與葉蘅相熟,一入他懷便嬉鬧起來。葉蘅笑着哄了幾句,又抱着孩子走到櫥櫃前,從裏頭拿了個布老虎出來給孩子玩兒。孩子只過了過手便失了興趣,又咿咿呀呀地要別的玩意,葉蘅少不得一一滿足。殷怡晴坐在桌邊,只是靜靜地看着……看着他臉上所有她不曾見過的表情。
不消多時,飯熟菜熱,婦人和丈夫也已和好。兩人有說有笑地把飯菜端了出來,擺好了碗筷。山裏人家,日子質樸,也無大菜,不過幾樣時蔬、些許水産。夫婦倆将孩子抱了回去,喚衆人落座,席間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殷怡晴搭話。
殷怡晴這才知道,這丈夫名喚薛棠,其妻王氏,小名喚作鵑兒。王鵑兒性子爽朗,又頗熱心,少不得問起殷怡晴的姓名。
殷怡晴笑答:“梅疏影。”
一聽這名字,薛棠便笑了出來,拍着大腿道:“沒輸贏?哈哈哈,怎麽取了這麽個名字?”
王鵑兒一聽,忙瞪了他一眼。薛棠一怔,忍了笑意,低頭呷酒。
殷怡晴也懶得同他們解釋,只是笑了笑,端起飯碗沒情沒緒地挑着米粒吃。
葉蘅看了她一眼,略松了口氣。聽到薛棠譏笑那名字,他本擔心她動氣報複,幸好只是他多慮。他放下了心,卻不由自主地生了幾許悵然。梅疏影——她連真名都不願意告訴,又何談真心呢?千萬種身份之下,她的所思所想,如何捉摸得透……
他二人的沉默,讓王鵑兒不自在起來。她想了想,将桌上的一碗螺蛳推到了殷怡晴面前,笑道:“姑娘,嘗嘗這螺蛳。這是山溪裏撈的,又新鮮又幹淨,平時可不容易吃到呢。”
殷怡晴答應了一聲,卻不下筷。她并不喜螺蛳,原因倒也簡單,不過是嫌吃起來麻煩。她注意到葉蘅只就着蔬菜吃飯,便抿了笑,将螺蛳往他面前推了推,道:“你不吃嗎?”
還不等葉蘅回應,王鵑兒就笑道:“姑娘不必讓他。他呀,不會吃這個。折騰半日都嘬不出來,小孩子似的。”
葉蘅一聽,露了些許羞赧。他笑笑,默默撥完碗裏最後一粒米,起身去添飯。殷怡晴目送他離開,臉上的笑意已全然淡了。
王鵑兒并未察覺她的異樣,好奇地悄聲問她道:“姑娘跟他是舊相識?”
殷怡晴回過神來,微微點了點頭。
薛棠也好奇,湊了上來,搶着問道:“難道是青梅竹馬?”
殷怡晴對這般探問有些不悅,卻終究沒有顯露,只道:“不是。”
夫妻二人還想再問,恰好葉蘅回來,兩人只好打住,扯了些旁話。
一時飯畢,薛棠和葉蘅兩人收拾碗筷,王鵑兒抱着娃娃繼續跟殷怡晴說閑話。眼看殷怡晴的目光始終随葉蘅游移,王鵑兒笑着,問道:“姑娘怎麽認識他的?”
殷怡晴漠然回答:“以前雇他做過一件事。”
“原來是這樣啊。”王鵑兒的聲音裏帶着惋惜,“本以為能從姑娘這裏打聽到他的過去呢。”
“這有什麽好打聽的?”殷怡晴眉頭輕蹙,問道。
“話不是這麽說。認識這麽久,也不知道他是哪裏人,也不聽他提起家人朋友,多少讓人擔心啊。”王娟兒說着,笑嘆一聲,“他剛來的時候,我們看他文文弱弱的,還當他是落魄的秀才呢。可沒想到,人又勤力又能吃苦,你看他那房子,可都是靠雙手一點點攢起來的。起初他也冷淡,不大合群。倒是我家那個不省心的,臉皮厚實得很,常有事沒事地找他——呵呵,其實這麽說也不好。我家那個原是好心,怕他初來乍到沒個照應。想是鄰居,多少幫襯着些。這麽多年下來,倒是處得跟親兄弟似的了。如今再看啊,他只是話不多,心地卻好,性子穩重,又有擔待,比我家那位強多了……”
殷怡晴靜靜聽着,又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女子。她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雖是樸素打扮,模樣倒還俊俏。許是生了孩子的緣故,她的身上微微有些肉,臉蛋亦豐盈飽滿。她邊說邊笑,堆了滿臉的歡欣愉悅,那爛漫之态,竟是光彩照人。
王鵑兒見殷怡晴盯着她瞧,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對不住,我一說就停不下來,煩着姑娘了吧?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朋友,況且姑娘又這麽标致……姑娘你是不知道啊,他也不小了,卻沒個伴兒……這倒也不能怪他。他的來歷不清不楚的,身上又有些舊病,況也清貧,好多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給他。我呢,還有些私心,指望他好。有些人家樂意的,但我看着實在不怎麽樣,也不想委屈了他。這一拖,就耽擱了。他雖不着急,我卻時時留着心,只盼老天開眼,掉個可心的姑娘下來!”
這番話自然是弦外有音,只說給有心人聽。殷怡晴并未答話,只是垂眸不語。王鵑兒是個聰明人,見她這般,忙換了話題,扯了些家常。不多時,薛棠和葉蘅收拾停當,說笑着走了出來。
王鵑兒一見,抱怨丈夫道:“不是叫你燒水沏茶的麽?茶呢?”
薛棠一拍腦袋,正要回廚房,葉蘅卻攔下他,道:“我去吧。”
薛棠也不客氣,笑吟吟地道了謝,蹭到王鵑兒身邊坐下,而後對殷怡晴道:“姑娘,我方才同阿蘅說了。天晚了,山路不好走,你要不就在這兒住一晚吧。我去阿蘅家将就一夜,你同鵑兒睡,一點也不用擔心的。”
王鵑兒一聽,點頭附和:“這倒是!姑娘務必住下,明日我們送你下山。”
殷怡晴笑了笑,搖頭道:“不必了。”
“這哪行?”王鵑兒正要勸,恰好葉蘅提着茶壺出來,她忙招呼道,“阿蘅,你快過來跟梅姑娘說說,這山裏晚上可危險着呢,你不還遇上過狼麽?”
葉蘅聞言,擡眸看了殷怡晴一眼。殷怡晴也正看着他,臉上無甚表情,平添幾分肅然。他知道她不樂意住下,也無心留她,但多少客套幾句,才合乎人情。他倒了杯熱茶,遞到她面前,道:“夜路的确難走,山間野獸也多,倒是住下為好。”
殷怡晴聽罷,低頭笑了出來。她起身,道:“我還有事,實在不能多留。好意心領了。告辭。”言罷,她舉步出門。
薛棠和王鵑兒一見,急忙上前勸阻。不想兩人追到門口,卻已不見了她的蹤影。王鵑兒皺了眉,連聲埋冤薛棠舉動遲慢。薛棠滿心冤枉,少不得出言辯解。葉蘅站在他們身後,眺着門外深沉的夜色,長長松了口氣。
……
殷怡晴下了山,徑直回了客棧。客棧掌櫃還未睡下,見她回來正想寒暄,她卻哪裏有心情理會,只是沉默着進了客房。
她重重關上房門,這才放任自己的情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她到底有什麽理由生氣惱恨?又為何要覺得傷心難過?甚至沒來由地嫉妒?……對,她嫉妒。嫉妒每一個在他身邊的人!他的溫柔,曾只屬于她一人!他的笑容,也只因她而生!可如今,她卻成了最無關緊要的人。他的冷淡疏遠,她尚能承受。可方才他那溫和客氣,卻讓她如墜深淵。她究竟是多麽自以為是,才會認為他還糾結于往事?八年了,該放下的,早已放下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只覺心中竄起火來,轉眼燒透全身,灼得她狼狽不堪。她慢慢走了幾步,頹然在桌邊坐下。桌上擺着她早先吩咐下的酒菜,此刻皆已冰涼,難以入口。世事不也如此?過了時候,就失了滋味……
她想着,伸手拿過了酒壺,仰頭灌了起來。酒味辛辣,嗆得她直掉眼淚。她咳了幾聲,又笑了出來。
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她萬分确證:他過得很好……她離開他,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