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想玄凰教教規森嚴,除長老之外,普通教衆不可随意谒見教主。葉蘅在教中多年,見到教主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他又并不出挑,教主不該記得他才是。若說是因那“叛教”之舉,可他依律受刑,名正言順……何以教主會如此?
葉蘅怔忡之際,但聽那少女語氣一緩,道:“不過,如今你自己回來,想必是有悔改之意……”她繞到了他面前,蹲下身來,望着他笑道,“怎麽樣,是不是外頭的風景終究比不上我聖教風光?”
與她偏執霸道的性情相反,她的眸子明淨清澈,滿是無邪。被這樣一雙眼睛望着,誰又能忍心欺瞞。葉蘅略微思忖,斟酌着開了口,道:“屬下此番回教,是有事相求。”
少女眉頭一皺,雖有不悅,卻耐着性子道:“說。”
葉蘅俯身低頭,懇切道:“屬下鬥膽,求教主賜屬下一瓣千葉金蓮。”
“放肆!”少女斥罵一聲,站起了身來。她略沉了氣,問道,“你回來是為了千葉金蓮?”
葉蘅點了點頭,“屬下有位朋友身中奇毒,唯有千葉金蓮能解。屬下願受任何處罰,但求教主開恩……”
他話未說完,便被那少女打斷:“朋友?可是那梅谷的女人?!”她的聲音陡然狠厲,“她中毒了正好!她該死!”
“不……”葉蘅慌忙回答,“教主聖明,我與那位姑娘早已沒有瓜葛。金蓮确是用來救命,懇請教主慈悲,賜予屬下……”
少女聽到此處,憤怒愈盛,連聲音都發起抖來,“為那女人也好,為一個朋友也好……你可知道,千葉金蓮關乎我的性命!昔年你丢失金蓮,我未曾責罰你。而後你為了那女子,遲遲不能将金蓮帶回,我依然沒有追究。我的慈悲,從不曾對你吝啬!可結果呢?你背叛了玄凰教,背叛了我!今日,你回來這裏,我以為你已悔過,沒想到……”
千葉金蓮之事,葉蘅自知虧欠。聽她說起往事,他更是滿心愧疚,也不知還能說什麽。
突然,那少女聲音一滞,幾聲咳嗽掩下她的震怒,平添虛弱。
葉蘅一驚,忙擡起頭來,關切道:“教主……”
這一擡頭,他便見那少女紅了眼眶,竟是泫然欲泣。他一時愕然,聲音全梗在了喉嚨裏。
少女緩下了咳嗽,冷冷道:“千葉金蓮我不會給你……擔憂他人生死,倒不如先擔心你自己。”她說完,轉過了身去,令道,“來人,将他拿下,鎖入地牢!”
眼看她要離開,葉蘅心上焦急,不禁起身,追上幾步,道:“屬下自知大逆不道,教主若要屬下的性命,屬下不敢吝惜,只求教主賜予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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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少女喝罵一聲,回身擊出了一掌。
葉蘅來不及閃避,又不敢格擋,結實地捱下了那一擊。那少女的掌力強橫剛猛,竟将他擊退一丈有餘。他穩不住身子,重重跌倒在地,嗆出了一口鮮血來。
少女見狀,眉峰輕輕一動,竟有些許後悔。但她很快斂了心神,冷然道:“你的性命本來就是我的,輪不到你說吝不吝惜。從今日起,你休想再踏出玄凰教一步。是生是死,看我心情!”
言罷,她拂袖離開。玄凰教弟子見狀,也不敢多做停留,上前架起葉蘅,往教內去。
……
葉蘅被押進地牢之際,意識尚還模糊。少女那一掌用了十分的功力,早已傷了他的髒腑,亂了內息。痛楚深切,讓他無法靜心思考。他只覺冰涼的鐵鐐鎖上了手腳,絲絲寒意順着肌膚綿延,讓他不由自主地戰栗。片刻之後,他聽見有人進來,低低說了些什麽,而後,他被小心地扶起,喂下了一顆丹丸。随即有人為他整脈療傷,助他調息。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神智略微清醒,睜眼看時,便見一片昏暗之中,隐約有人影晃動。想來這地牢陰暗,他又素有眼疾,哪裏能看清……
他正想開口詢問之際,就聽那人影開了口,聲音裏帶着幾分欣喜:“你總算醒了。”
他認出那聲音來,喚了一聲:“癸未?”
“嗯。你傷得不輕,別亂動。”癸未囑咐一聲,在葉蘅身旁坐下,道,“方才已經喂過藥,也替你運過氣了,靜養幾日,想必就好。”
“多謝。”葉蘅語帶誠摯,道。
“不謝。我是奉了教主之命來的。”癸未話到此處,壓低了聲音,道,“你也真是不怕死,竟敢對教主說那樣的話。”
葉蘅想起先前之事,也不知能說什麽。
“我實話跟你說吧,千葉金蓮你就別想了,教主是絕對不會給你的。你也知道,那金蓮是用來為教主療傷的,這麽多年下來,早不剩幾瓣了。丹威長老離教也是為此。”癸未道。
葉蘅聽罷,淡淡應了一聲:“嗯。”
癸未嘆口氣,又道:“我真不明白你,當初不惜受刑也要離開玄凰教,如今卻還回來。回來也罷,竟還開口要金蓮。你怎麽就這麽不怕死呢?這一次,只怕丹威長老都保不住你了,唉……”
葉蘅聽到這裏,開口道:“多謝。”
癸未有些不解,“又謝什麽?”
“多謝關心。”葉蘅道。
癸未突然笑了出來。他帶着那份歡愉,對葉蘅道:“你變了啊。”
葉蘅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一時接不上話。
癸未笑着接道:“似乎變得容易搭話了。到底是外頭的日子養人哪。”
葉蘅不由自主地又笑起來,如今他身陷囹圄、生死難料,但心情卻意外的平和。癸未的話語,牽起回憶,那原本黑暗冰冷的往事,如今想來竟也溫潤。原來他真的離開很久了,久到忘記了自己原有的冷酷和漠然,忘記了在玄凰教中正确的待人之法……他離開這裏是正确的——唯有此事,他從未懷疑。
癸未見他笑,愈發驚訝,“你竟會笑啊。”
葉蘅想了想,對他道:“我叫葉蘅。”
“啊?”癸未怔了怔,随即發笑道,“突然說這個做什麽?我可不會把真名告訴你。”
“不必。”葉蘅回答,“你我共事多年,卻未曾真正認識過,多少有些遺憾。”
“也是……”癸未道,“教規嚴禁我等私交,談什麽認識呢?不過你已不是玄凰教的人了,也不再有這些顧忌。啧,這麽一想,倒挺羨慕你的。可惜我沒膽子入淨火地獄……你倒好,為了個姑娘,連命都不要了……”
“我并非是為了姑娘。”葉蘅糾正道。
癸未聞言,道:“你這話是認真的?我還當你是為維護那姑娘,故意說給教主聽的呢。”
葉蘅搖了搖頭,“離開玄凰教是我自己的決定,與旁人無關。”
癸未沉默片刻,又問:“你跟那姑娘又如何?”
聽他問起此事,葉蘅不由苦笑,“我方才也說了,我與她早已沒有瓜葛。”
“竟然是這樣麽……”癸未語帶悵然,嘆道,“果然世事無常,那般深情,到頭來卻也不能長久麽……”
聽得此話,葉蘅也不免惆悵。他自嘲一笑,道:“怎麽突然感慨起來?”
“若換做你是我,只怕也不能不感慨吧。”癸未笑道,“你是不知道,當年你受刑之後,丹威長老吩咐我和癸巳送你去梅谷。那姑娘就等在谷口,見你重傷,二話不說就跟我們動起手來。那姑娘出手可真重!我還想着,若他日能遇着你,必要跟你讨還那幾拳呢!”
葉蘅微微驚愕,揪住了一句話,問道:“你說,她等在谷口?”
癸未點了頭,道:“可不是。一個人坐谷口那亭子裏,若不是等人,難不成是看風景?那姑娘的性子也真是躁,也不問清楚,只當是我們傷了你,一手殺招不說,還揚言要滅了玄凰教。看她為你急成那樣,我也沒好意思認真打,可吃了不少虧呢……”他說着說着,又自覺不妥,斂了興頭,道,“不過,現在再說這個也沒什麽意思了……唉……”
話題雖然打住,但葉蘅的心緒卻早已不可抑制。那深藏在心底的戚然落寞,那始終無法釋懷的失望悲傷,忽然間被整個翻轉了過來。
她并未違背諾言?……可若是如此,為何她又會走,為何抛下了他?
他的思緒一瞬陷于糾結,不自然地沉默下來。
癸未見狀,讪笑道:“不說這些了。你先歇着,我替你拿食水過來。”言罷,他起身離開。
剩下葉蘅一人,孤獨與安靜,将那糾結無限放大。一時間,他忘了身上的傷痛,更忘了自己的處境,一心一念只想着殷怡晴。恨不得此刻就脫身出去,問個究竟。
許久,他的心情才平複下來,一時又生惆悵。問又如何?即便知道了答案,也不過自尋煩惱罷了。他從未曾确定她的心意,或許如今也不必确定了。他決定回玄凰教之時,就已做了義無反顧之想。玄凰教是何等兇險之地,又豈會輕赦觊觎聖物之人。若能取得金蓮,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過賠上他這一條性命,縱不能救那忠臣孤子,也算得上仁至義盡。
縱然他不告而別,會惹她生氣難過。縱然救不得那孩子,會使她抱憾終身。縱然此後,再無相見之機……至少,她平安無事。
他想到此處,淡淡一哂。諸多心緒,皆作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