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阮喻聽到這裏,才又疑又急往回趕。

趁堵車,她點開那篇《她眼睛會笑》看起來。不過随手挑了幾頁,就發現好幾處雷同。

比如元旦煙火那段,對方筆下的情節、對話,甚至男主內心戲,都跟她撰寫的完全契合。

再比如更叫人大跌眼鏡的,對方描寫了一段某次周末,女主捧着盆“小花農罐頭花”離校的場景。

那是當年蘇市一中流行的一種自種盆栽,一個罐頭長一種植物,菊花西瓜什麽都能種,不過阮喻的有點特別,改造後同時長了向日葵和薰衣草。

她在日記裏看到這段,為增強年代感就當素材用了,沒想到對方也寫了這茬,也是向日葵和薰衣草。

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而且短篇節奏快,梗又密集,這些內容都比她更早發表,不過對方是沒什麽曝光度的新人,她之前沒關注到而已。

見鬼了。

劉茂從後視鏡觀察到她臉色越來越難看,趁紅燈時間,扭頭問:“阮小姐,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阮喻擡眼,立刻搖頭。

劉茂大概知道她的職業,但她在這方面一直很低調,連向爸媽都沒透露筆名,當然也不可能随便講給一個初次見面的相親對象聽。

更何況,事情也沒到需要律師協助的地步。

所以她說:“我自己暫時能處理,謝謝。”

阮喻在公寓樓下下了車,與劉茂再次道謝,然後匆匆上樓。

就那麽一個多小時車程,繼論壇腥風血雨後,她的書評區,以及二十來萬粉的工作博也接連淪陷。

謾罵、指責聲疊起,她的讀者在“硬”成這樣的調色盤面前絲毫說不上話,甚至不少也在要求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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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有個鐵杆粉提出了對她有利的看法:對方作者至今沒現身,說不定那就是溫香的馬甲呢?

網文圈有個“試梗”操作,開文前先拿小號發表,收效不行就“棄梗”。可阮喻顯然沒有。

事件持續發酵,所有人都在等她發聲。

她在漫天流言裏仔細看過一遍對方作品,抓着頭發冷靜片刻,決定先聯系作者。

對方筆名“寫詩人”,微博@一個寫詩的人,是個新號,只有個位數的僵屍粉,最新一條微博發表于四天前的周日傍晚:又要返校啦,不開心。

大概是個中學生。

阮喻發了條消息過去,但遲遲沒有得到回複。

然後她意識到,今天周四,如果對方住校,現在很可能不方便用手機。

她身心俱疲,踹了高跟鞋倒頭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燈雙目失焦,眼前飄過一行行唾沫味十足的字眼——

「抄襲狗別裝死了,出來表個态?」

「這種垃圾居然還在金榜?趁早滾出晉江!」

「這波梗融得妙啊,前幾本也是抄紅的吧?」

說這些的,不少是與她并無過節的路人,都是看完調色盤後“自由心證”得出的結論。所以比起被潑髒水的惱恨,她更想先弄清楚,兩篇文到底怎麽能撞成這樣?

周五傍晚放學時間,蘇市一中校門外熙熙攘攘。許懷詩在車站掏出手機,随手登錄晉江賬號。

一個多月前,她在一部老年機裏發現個“慘絕人寰”的故事。男主角,也就是她哥,竟然在高中時代暗戀別班一個女生,慫得直到出國也沒表白。

這事太叫見者傷心聞者流淚了。她忍不住在平時看小說的網站注冊了一個ID,據此寫了個短篇故事。

倒不是發展課餘事業,就是傾訴欲爆棚,又不好跟身邊朋友講,也怕網絡論壇傳播範圍太廣,被她哥發現,所以選了晉江這個“女性文學寶地”。

但許懷詩很快意識到她錯了。

因為她火了。她的書評區兩天內暴增上千條評論,爆炸式的信息告訴她,她被一個小有名氣的寫手抄襲了。

許懷詩傻在原地,半天沒緩過勁來,等回神,迅速找到對方小說翻看,囫囵一遍過後,搜到對方微博,出離憤怒下準備讨個說法。

“溫香”的主頁飄着一條置頂微博——回應:沒有融梗抄襲,關于《好想和你咬耳朵》與《她眼睛會笑》兩篇文的雷同點,已聯系對方作者@一個寫詩的人詢疑,正在等待回複,了解情況後将向大家進一步說明。(天知道這個有關暗戀的故事,是我學生時代的親身經歷……笑哭)

括號內的說辭當然不夠服衆,所以底下還附了則視頻,是她電腦內大綱文檔的最後修改時間,顯示在《她眼睛會笑》發表之前。

視頻包括文檔時間和進入文檔後可見的內容,呈連續式放映,與證據力不足的截圖相比,算是個較為有力的澄清。

果然在這條微博下,路人理智不少。

許懷詩因此一愣,點開了私信。

“溫香”發來的消息,前兩段是對事件的簡單說明,最後幾行,她說:“《好想》一文确實是我原創構思,主觀上絕對沒有冒犯您的作品,但我無法否認兩篇文之間雷同點的客觀存在,在此向您詢疑,期待您的回複。”

回想起她主頁那句“親身經歷”,許懷詩将信将疑,回頭重新翻看起溫香的小說,接着發現了不對勁。

她之前根據短信改編小說時,删減了其中一部分情節,但這些梗卻有幾個出現在了“溫香”的筆下。

這意味着什麽?

初夏的天,她忽然背脊發涼,無端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一個男聲打斷了她的深想:“許懷詩你杵這兒幹嘛呢,十九路開過三輛了不知道?”

她擡頭,看見班上趙轶從馬路對頭來了。一顆板寸頭,嘴裏那棒棒糖硬是叼出了煙的架勢,一副地痞流氓樣。

許懷詩煩着呢,正要敷衍,靈光一現,笑眯眯說:“趙大,巧呀!”

“喲,”趙轶聽見這稱呼奇了,三兩步到了這頭,“太陽打西邊來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呵呵”笑着,掩嘴小聲問:“你家大業大‘人脈’廣,我跟你打聽打聽,你那兒有沒有什麽黑科技,能在知道對方微博的情況下,查到她的真實信息?違法的不用,要名字就行。”

趙轶語重心長:“小姑娘,查名字也是違法的。”

她一噎,嘆口氣,卻見他壓低腦袋湊過來,說:“不過給錢就行。”

許懷詩掙紮了下,咬咬牙:“多少?”

他比個“OK”的手勢:“人民幣三萬。”

“……”

她轉身要走,被趙轶一把扯住胳膊,回頭就見這人笑得露一口大白牙:“友情價,一杯奶茶。”

一個小時後,臨街奶茶店,趙轶接起電話,應幾聲,最後說:“謝了啊叔,改天請你吃小龍蝦。”

擱下手機,他打個響指,随手扯張菜單,歪歪扭扭寫倆大字,遞給對面。

“阮喻?”許懷詩咀嚼兩遍,回想片刻後說,“趙大,好人做到底,陪我回趟學校?”

“幹嘛?”

她一指菜單:“去校史館,看看這人是不是咱們學姐。”

許懷詩記得,草稿箱裏最後一條短信,時間是她哥出國前一天,內容是:「最後一眼,是校史館裏你的照片。再見。」

所以她想,如果世上真有這樣近乎奇跡的巧合,如果“溫香”那句“親身經歷”不是說謊,那麽,那裏一定有阮喻的照片。

兩人謊稱“落了作業”,在落日餘晖裏奔向校史館。

這個點已經閉館,得虧趙轶那股潑皮勁,在門口死纏着管理員,戲本子一段一段演,許懷詩才瞅準時機,一溜煙偷跑進去,直奔二樓。

館內空空蕩蕩,夕陽透過玻璃窗染亮走道,窗外的樹葉在地面投下斑駁片影。她放輕腳步,連呼吸也屏住,彎來繞去,最終到了歷屆優秀畢業生留名牆。

一中建校近五十年,這座校史館也有二十個年頭的歷史了,如今擠了滿牆的照片。

她把目光鎖定在07級那欄,伸出食指一排排虛移過去,慢慢地心跳加速。

緊張,禁忌,還有興奮。

十七歲的少女,比起抄襲這樣的惡劣事件,潛意識更願意相信一個被歲月掩埋了十年的秘密。

可是下一瞬,身後樓道卻響起皮鞋的踏踏聲,一名中年男子氣急敗壞道:“哪個班的,放了學不走,來這兒幹什麽,啊?”

許懷詩驚叫一聲,來不及細看照片,扭頭就跑,慌裏慌張從另一邊樓道往下奔。

身後人一路奪命追來,她跑得趔趄,到了一樓大廳卻見正門口還堵着一個,只得又回頭,走投無路之下,聽女廁所那邊傳來個熟悉的聲音:“來!”

她飛蹿進去,一眼看見窗外趙轶,把肩上書包一把甩給他,然後雙手一撐窗沿,跳了出去。

趙轶牢牢接住她,把她書包扛上肩頭,扯着她胳膊就往校史館後邊的小樹林跑。

兩人一下蹿沒了影,留下身後管理員罵罵咧咧跳腳。

眼看甩脫了人,趙轶停下來,扔了她的包仰躺在草地上,邊喘邊說:“許懷詩……校史館有你失散多年的親人,非得這時候偷溜進去?周一打個申請再來,你親人是會跑,是不是啊?”

許懷詩也喘着,半天才答上話:“不弄清楚這事,我整個周末都會睡不好!”

她說完跟着倒在草地上,無比懊惱:“就差一點點啊!”

“那也不陪你玩命了!”

許懷詩當然曉得打草驚蛇的道理,這時候,校史館是鐵定進不去了。而直接問她哥,被他曉得她偷拿他的私密“情史”發表到網上,簡直比記處分、寫檢讨還可怕。

這麽說,難道真得煎熬一個周末?

她不甘心,兩條腿死命蹬了兩下,完了突然想起什麽,說:“等等……”

證明阮喻身份,不一定要從短信切入,還可以從“溫香”的小說找線索。

她記得剛才在車站看到過這麽一段:小說裏,男主角“賀時遷”會在課餘時間到學校藝術館彈琴,而女主角“林希聲”曾在他常用琴房的牆面上,寫下一行英文字母——LXSXHHSQ。

意為“林希聲喜歡賀時遷”。

也就是說……

太陽徹底沒入了地平線,她撐地起來,看一眼遠處隐沒在夜色裏的圓頂藝術館,說:“趙大,咱們藝術館的牆,近幾年有沒有重新刷過漆?”

趙轶不知她又想到哪出,說:“學校那麽摳門,應該沒有吧。”

“那我們再玩次命?”

“……”

一刻鐘後,藝術館旋梯上,許懷詩貓着腰翻手機,說:“找到了,小說裏寫的是401,鋼琴背後的那面牆!”

她說完,又推推趙轶,示意他打頭陣,重複道:“401,401!”

趙轶皺着個眉,壓低聲道:“401是畫室,哪有鋼琴?”

“欸?”許懷詩愣了愣。

難道是怕太過寫實,所以杜撰了房間號?那豈不得一間間找過去?

“趕緊再想想!”趙轶小聲催促。

再想想,再想想。

許懷詩抱着頭拼命回想,片刻後腦袋裏火花迸濺,說:“你知不知道,哪間琴房能看到教學樓四樓第二間教室?”

她記得她哥在短信裏說過,從他所在的琴房望出去,可以看到那個女生趴在教室門前的欄杆邊曬太陽。

“最靠西的301呗!”趙轶飛快判斷。

“就是它了,走!”

兩人矮着身溜到三樓盡頭。

301的門鎖着,趙轶嘆口氣:“發卡有沒有?細的。”

許懷詩從頭發上拔下一根,又拿手機給他照明。

五分鐘後,門“啪嗒”一聲開啓,她欣喜若狂,打着手電沖到鋼琴背後。

許懷詩身板窄,将将夠擠進去,整束的白光發散開去,照亮眼前那面老舊泛黃的白牆。雖然有好幾片牆面斑駁脫落了,但正中央,那行用塗改液寫成的英文字母還是清晰地映入了眼簾。

——RYXHXHS。

卡在外面進不去的趙轶瞄到這行縮寫,拼湊道:“日,呀,咻,嘿,咻,嘿……射?”

“……”

許懷詩回頭瞪他,再轉過眼,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

她的食指撫上粗糙的牆面,像生怕碰碎了什麽似的小心翼翼,輕聲說:“是……阮,喻,喜,歡,許,淮,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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