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酒,酒是碧缧春。

菜,萊是上拼盤。

人,人更是欲哭無淚。

這是一家酒館,很小很小的酒館。

它不但不起眼,甚至連酒保也沒一個。

酒館在萬裏橋邊,萬裏橋在成都南門外。

有橋當然有河,所以這座萬裏橋正是跨越錦江之上。

這個沒有名稱的酒館,裏面總共也只有四張桌子。

目前只有兩張桌子坐得有人。

一張靠裏的桌面上叭伏着一醉漢,似已人夢,他一襲舊衣蒙着頭,看不見他的臉面,兩只空了的錫壺和他一樣,也歪跌在桌上。

這可真是“醉裏乾坤大,夢裏日月長”。

就不知他醉了多久,又睡了多久。

另一張桌子二個人靠窗臨江坐着,顯然剛來,酒只有一壺,菜卻是未動。

而酒壺上正是貼着碧缧春三個墨字紅紙。

菜是四小碟冷盤。

有酒當歌,有菜更須盡歡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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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盞酌萬裏橋,醉望望江樓”。

李員外一張臉垮得象是一堆“狗屎”一樣,他正輕聲的念着也不知是哪位騷人墨客在牆上題的詩。

望江樓,我呸!神經病才他媽的會再去那望江樓。

他在心裏罵了一聲後,擡起頭看着對面的二少,想要說什麽,看着對方若有所思的樣子,也就不好開口,只得又把目光望向了奔流不息的江中。

五天來,他和燕二少已光顧這家小酒館八次,而每次來,他也幾乎是讓燕二少給擡着回去。

他可是千杯不醉的,怎麽這幾次來卻都會醉呢?

而且還醉得不輕,居然要人擡着回去?

現在他剛伸出手想再倒酒。

燕二少那張制作極為精巧的人皮面具上,突現困惑的說:“大員外,你忘了。”

“忘了?!忘了什麽?”李員外愕然的說。

原本朋霾的臉上,有了一抹笑容,雖然那笑容多少還有着些傷感,燕二少說:“你忘了你曾說過的話。”

“什麽話?我說過了什麽話?!”

有些奇怪的看着李員外,燕二少說:“你似乎忘了頭痛的時候,也似乎忘了這幾次你因酒醉受不了時而說的話……”

面上一熱,李員外的手并沒縮回來,仍然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輕輕的舉起感嘆的說:“小呆從來不願我陪他喝酒,因為他說我永遠喝不醉,我……我只想證明給他看看我一樣會醉,一樣會醉……”

語畢,那一杯酒已全倒進了他的喉嚨裏,卻因喝得太急,又說着話,故而嗆了一口。

現在他一直不停的咳得整張臉脹得通紅,甚至連眼淚都已流出。

是誰說過男兒無淚?又是誰說過英雄無淚?

李員外是男兒,也是英雄,為什麽他現在淚已流?

燕二少痛惜的看着李員外,好一會後等他止住了嗆咳,才說:“怎麽樣?舒服點沒?喝口茶潤潤喉,要不知情的人見了,弄不清怎麽回事,還真以為你這大男人怎麽哭得象個淚人似的。”

腼然的笑了笑,李員外說:“怎麽?有誰規定男人不能哭嗎?您弄錯了,會哭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兒,性情中人呢……”

“是嗎?為什麽我總是常聽到沒出息男人才會哭呢?”忍住笑,燕二少頂了回去。

古怪的看了燕二少一眼,李員外突然說道:“劉備您認識嗎?”

“劉備?!我當然認識,噢……不,不,我不認識,只是聽說過罷了,又怎麽樣?”燕二少沒想到李員外有此一問,一下子沒細想順口而出,等想到自己的話裏有了語病,便連忙更正的說。

說的也是,燕二少要真認識劉備,才是一件稀奇事兒。

不過,要怪也只能怪李員外,哪有這麽個問法。

然而,李員外不這麽問,他又怎麽稱之為李員外?

因為他本就是這麽一個人,随時都會做一些奇怪的事和說一些奇怪話的人。

沒再謝謝,李員外把玩着手中那只空了的酒杯。

當然他也故意的不去看燕二少那張尚靜待下文的臉。

任何人都受不了這種事情。

假如一個急性子,碰到這麽一個說話說一半的人,恐怕早就急得掀掉了桌子。

燕二少是個正常人,當然他的性子也有一點急。

可是當他看到對方那種神情和動作後,他居然也沒說話,喝幹了自己面前的酒後,也開始把玩手中的酒杯。

嗯,他的樣子好象比李員外還要悠閑。

漸漸地李員外開始沉不住氣,他偷觑了一眼燕二少,發現了人家似乎根本已忘了那回事。

“您……您不問我?”李員外說。

“問?!問什麽?!”燕王少好似沒聽懂的說。

“當然是問我剛才說的話呀!”

“噢,我忘了問,你要我問嗎?”

這是什麽話,李員外差點又嗆咳起來。

“您……您不想知道?李員外詫異的說。

牽動嘴角,燕二少笑了笑說:“我發現對你這種人是急不來的,如果你想說,不用我問你也一定會說,何況我知道你一定憋不住,聽話聽一半固然是種難過的事,可是說話說一半的人一定更難過,說不定會憋出毛病來,你說對不對?”

李員外的肚子象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微張着嘴,好半晌都合不攏來。

“嗯,現在你是不是願意說了呢?我的大員外。”燕二少斜睇了他一眼後又再說。

“說,說,我當然說,再不說的話,我一定會先被憋死。”李員外哭笑不得:

“我,……我的意思是說劉備愛哭,他不但有關、張二位英雄保駕,并且還哭出了一片江山,所以……所以一個男人哭有什麽不好……”

原來是這回事,也虧得李員外還睦能引經據典“瞎掰”。

燕二少面容一整,緩緩說:“人家哭是哭出了江山,大員外,就不知你是否也有那本事?莫忘了你現在可是已成了丐幫追緝的目标。”

這句話也還真靈,李員外的心一下子立沉谷底。

他盡飲一杯後,久久不再言語。

“我很抱歉,在你居然會說笑的時候,說出這種話來。”燕二少站起身走到他的身旁,輕拍着他的肩膀,望着窗外的江水說。

“這沒什麽,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就象我和小呆之間的事情,我總有一天會揪出這幕後主使的人來。”李員外悠悠的說。

提起了小呆,燕二少眼睛裏也有一絲痛苦的說:“你能确定我們都誤會了他嗎?”

“當然,那天我看得很清楚,他手中的那把刀明明是我送給他的,那本來是一把殺不死人的刀,他知道,所以他最後沒說完的話應該是‘姚堂主他沒死’。”

“怎麽會有殺不死人的刀呢?”

“那只是個道具而己,還是我有一回從個騙子身上搜出來的,前年小呆過生日,我送給了他做生日的賀禮。”李員外回憶的說。

“還有誰知道這個秘密?”

“秘密?!……歐陽無雙!”李員外驀地驚醒。

“就是那個你和小呆同時愛上的女人?”燕二少說。

“是的,那年小呆過生日時她也在場……一定是她,一定是她……這一定全是她搞的鬼。”

李員外想起了什麽接着又說:“二少,您不是說看到過小呆和一個女人在向陽城嗎?她家我去過,也在向陽城……現在我已肯定是她了……她既然能投書丐幫中說我叛幫,那麽小呆約鬥我的這件事,也一定是她的指使。”

事情似乎有了眉目。

“她有理由那麽做嗎?”燕二少懷疑的問。

“理由?”李員外苦思着。

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理由歐陽無雙會這麽陷害自己。

難道就為了他和小呆二個人都放棄了她?

“大員外,你是否欺負過人家?”燕二少問。

“啊?!噢,不,不,我以人格擔保,我和小果兩個人絕對連碰都沒有碰過她。”李員外一疊聲的搖着頭說。

“那就奇怪了,就算她有一點恨你們吧!可也不至于會恨到這種程度……。”

燕二少自語。

這的确是件傷腦筋的問題。

如果這一切都是為了這件事,那麽這個女人也不免太可怕了些。

“可是小呆和你的感情我了解,當初我也以為他是為了這個女人而真的想要殺你,既然他準備用你送他的刀來赴約,已推翻了他要殺你的理由,可是他為什麽要約鬥你呢?”燕二少不解的問。

“我……我想他一定發現了什麽,或者有不能離開的原因,也說不定他為了找我們才出此下策……這恐怕只有問他了……”

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回答的問題,李員外也同樣的望向了窗外滾滾的江水。

五天了,他和燕二少已整整的在錦江的下游搜尋了五天,他們期盼着能發現什麽,哪怕是一片衣角也好。

然而他們什麽也沒尋到。

江上有船,大船,小船,漁船。

就沒一條船,沒一個船夫,曾發現過什麽。

看樣子李員外今天又要醉的離開此地。

暮色漸濃,天邊最後一道彩霞也即将消失。

掌櫃的五天來已習慣了這兩位客人,沒哼聲的點起了燈,并走到另一位客人的旁邊輕輕搖着。

“客倌,您……您還要些什麽嗎?”

那個人還真會醉,也真能睡,好在這小酒館生意不怎麽好,要不然有這麽三個人霸占了人家一半的桌面,還做個屁的生意。

那個蒙頭的男人沒起來,卻掏出了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口裏含混的說:“走……走開,別……別吵我……”

錢既然付他的酒錢只多不少,掌櫃的又還能說什麽?

恐怕他還巴不得多幾位這樣的客人呢?

畢竟酒菜還是要本錢,人家叭在桌上睡覺,可睡不壞桌子板凳。

看看天色已晚,燕二少望着差不多快喝醉的李員外說:“我看我們該走了。”

有些酩酊,李員外說:“走……是該走了……小呆,你走得太快了……我們丐幫對不起你……。”

一聽“丐幫”這兩個字,燕二少想到了什麽,他突然問:“大員外,你們丐幫怎麽可能會輕易的相信歐陽無雙的話呢?”

李員外憂戚的說:“有……有什麽不可能?連明明是把殺不死人的刀,都……期會把人……殺死,還……還有什麽不……不可能的?”

是的,李員外雖然遭了冤枉,可是他對姚伯南的死并不能釋懷,畢竟他對丐幫還是有着一份深厚的情感啊!

燕二少還想說什麽,可是他看到李員外的樣子,硬把想說的話給咽了回去。

丢下了幾兩碎銀,扶起了有些搖幌的李員外,燕二少他們出了這家小得可憐的酒館。他們剛走,那蒙着頭醉得不醒人事的唯一客人突然醒了。

燕獲,燕大少!怎麽會是他?!

他現在非但沒有一絲醉意,恐怕沒人會比他更清醒了。

“二少?!好個老二,你竟然沒死?……你竟然會沒死?”

他喃喃的自語,眼裏露出一種怕人的目光。

他也走了,而且走得飛快。

因為他想起了許多事情必須要馬上去辦。

“格殺勿論”。

每個人也都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

一大早醒來,李員外尚用手錘着疼痛萬分的腦袋,他就聽到了燕二少告訴這一個令他痛心的消息。

雖然他早已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仍然令他吃驚。

“我看這下你真的要亡命天涯,浪跡天下了。”燕二少話雖調侃,表情卻憂慮的說。

拿起桌上的冷茶,咕嚕,咕嚕的灌下了大半壺後,李員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上的茶漬,罵道:“他媽的,這間鳥店也太苛待了我們這些住店的,居然拿這種蹩腳的茶葉來沏茶。”

雖然有些習慣了李員外答非所問的毛病,燕二少還是忍不住的再問:“你不在意?”

“在意什麽?有什麽好在意的?”李員外居然是笑着說。

奇怪地望着他,燕二少不懂怎麽才一夜的功夫,這位好像已變了個人似的。

“你是不是還沒醒?你是不是仍然在醉夢裏?”燕二少有些疑惑說。

用一種認真的态度,李員外說:“我想通了,人死不能複生,活着的人仍然還要活下去對不?就算小果死了,我已為他哀痛了五天,醉了九次,我想他若地下有知,也該含笑才對,所以從現在起我仍然是我,我想您也一定不希望整日看到我那付苦瓜臉是不?至于您剛剛說的,我只要不被他們碰到了,也指望躲一天是一天,當然我希望能夠早一天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給澄清,還我清白。”

李員外态度轉變,能夠想開,這在燕二少來說,可真有些意外。

因為這些天來,說實在的,他也受夠了李員外那付要死不活的樣子,就好象任何認識他的人,都欠了他的錢沒還似的。

天才知道李員外不向人借錢已夠好的,誰又會向他借錢?

畢竟每個人都知道和李員外借錢,還不如當了自己的褲子來得便捷,因為他可是一個窮員外,而且窮得經常三餐不繼。

燕二少笑了。

他怎能不笑?

他笑是因為李員外的清醒,真正的清醒。

“好,好,你能想開真不愧為我的朋友,哈,哈……如果現在不是早上,如果不是你剛剛醉醒,我真要拉着你再喝幾杯呢!”燕二少欣喜的說。

“別,別,我的二少爺,酒這玩意我已怕了,以前從沒真正的喝過,現在我是真的領略到醉的滋味,我想我寧願去洗澡,我也不會再去真正的喝酒了。”

李員外果然想得開了,他的話裏居然已有了“幽默”。

能讓李員外寧願去洗澡而不願去做的事,這一定是件嚴重而怕人的事。

他會這麽說,可見他還真怕了喝醉酒。

“大員外,你現在的樣子才是我熟悉的李員外,好了,你既然能夠想開,那麽我們也該談談正事……”

“嗨,弄了半天我才知道我是那麽不讨你的喜歡呀!居然到現在才要和我談正事。”李員外翻着眼說:“好吧,反正我是臭名在外了,以前姑娘家争着看我,現在如果我說我是李員外,恐怕人家看還是會看我,只是拿白眼看了……您說吧!我這兒洗耳恭聽。”

燕二少看着他那付熊像,不覺笑罵了一聲:“活寶!”

水很燙,燙得可真能讓人脫掉一層皮。

水池也夠大,大得可以在裏面游泳。

“華清池”顧名思義是家澡堂。

現在李員外就龇牙裂嘴的泡在這個“大衆池”裏。

他只露着個腦袋靠在池邊,活受罪似的搓着身上一條條和面條一樣的泥條。

好在這是早上,來澡堂的人不多,只有三個人各據一角。

要不然當別人發現到他四周的水已變了顏色,恐怕早就合力把李員外給扔了出去。

李員外很不情願的被燕二少逼進了這家澡堂,因為燕二少要他改頭換面。

他不得不聽從,所以他現在的樣子也才會是這麽一付哭喪臉。

洗澡傷元氣,這是他常說的話。

尤其這麽燙的水,他似乎已感到自己快虛脫了。

閉上了眼,他腦子想着事情,想着剛才燕二少對他說的話。

鐵成功,那個連鬼都能緝捕歸案的“鬼捕”,怎麽會無緣無故的失了蹤?

燕二少口中的展龍怎麽會是展鳳的哥哥?怎麽從沒聽展鳳提起過?

他不敢告訴燕二少自己認識展鳳一事,當然他更不敢告訴他自己有段時間掉人了她的胭脂井裏。

他怕說了出來會引起對方的嘲笑,甚至鄙視。

因為他是那麽地敬愛這位武林奇俠,他當然怕自己在他的心目中破壞了長時間建立起的良好形象。

他現在已體會出那美得令人心顫的女人,對自己的感情根本是種欺騙。

那麽他又怎敢把這種荒唐的“愛情故事”說了出來?

他有自尊,而且自尊心還非常強。

所以這件事恐怕要一輩子深埋在他的心底。

他更慶幸自己想開後,竟然能立刻忘掉了那個女人。

“只有真英雄.才能慧劍斬情絲。”他笑了,并且自己告訴自己。

當然他也明白他所斬的只是單方面的愛憎、單相思。

“就算半個英雄好了。”他在心裏安慰着自己說。

放開了胸懷,李員外整個人已變得開朗。

他已不再去想小呆,不再去想展風、歐陽無雙,甚至他也不再去想丐幫的“格殺勿論”

了。

因為他本來就是個不太肯花腦筋的人。

不太肯花腦筋的人也一定是個快樂的人,哪怕是他所碰到的全是一些不太快樂的事,他也一定很快就會忘記。

李員外現在只想等下怎麽好好的穿上那件新買來的衣服,和找一間最大的館子,叫一桌滿滿的各式佳肴,痛痛快快的大吃一頓。

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沒穿過新的衣服?

又有多少日子沒有好好的吃上一頓?

錢當然是燕二少留給他的,畢竟李員外是世界上最窮的員外。

燕二少之所以要李員外從“裏”到外的改頭換面,其目的也是要他換一種姿态,避人耳目和躲過丐幫的追緝。

因為他既然在望江樓畔制止了李員外去送死,當然不願他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而李員外的裝束打扮根本就是塊活招牌,所以燕二少在離開他去查訪“鬼捕”和展龍的行蹤時,也就千叮萬囑的要李員外這麽做。

李員外哼着小曲,想到自己有了一襲新衣和五千兩的身價,不覺蕪爾。

“他奶奶的,敢情二少真要我做個員外。”

這一句話是他自己說給自己聽的,也只不過剛嘟嚷完。

他已從氤氲的水氣中,驀然發現到一件不可思義的事情。

李員外就算能相信太陽會打西邊出來,他也不敢相信這可怕的事。

因為朦胧中那的确是六個女人,而且看她們的體态婀娜還一定全都是美麗的女人。

“喂,喂,喂,你們……你們認不認識字?有沒有搞錯?這可是男人才能來的澡堂,你們……你們怎麽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楞着頭往裏闖……”澡堂的夥計從外面追了進來,一個勁的窮喳呼。

厚重的布簾也只不過才剛被夥計撩起,他的話也只說到這裏就再也沒聲音了。

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血濺起老高,就在夥計倒下的一剎那,我們才發現到他的喉嚨已斷。

有一個敢闖進男人澡堂的女人,已夠令人驚吓得差些咬斷舌尖。

現在突然有六個女人闖了進來,池子裏洗澡的男人怎麽會不差點揉瞎了眼睛?

水氣迷漫。

正泡在池子裏的三個男人雖然看不清楚來的是些什麽樣的女人,但是他們卻全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因為他們隐約的看到倒下身的夥計,那姿勢已不象是活人所能擺得出來。

在他們原來的想法,敢闖男人澡堂的女人一定是個神經病,要不然就是老太婆。

因為也好象只有這兩種女人才有膽子這麽做。

可是他們全都錯了,畢竟他們已全都發現這六個女人不但不老,而且每一個都很年輕,也很漂亮。

那麽她們是神經病?

神經病會說出這麽順暢有條理的話嗎?

何況平日能夠看到一個神經病已夠稀奇,有六個神經病的女人同時出現,那簡直是件不可能的事。

“我知道你們中間有一個是李員外,最好乖乖的站出來。”

語氣冰冷,也不知道是哪個女人說的。

在這種時候,碰到這種女人,實在是件令人頭痛的事。

三個人似乎吓傻了,居然畏縮的靠攏到了一起,沒有答話。

當然更沒人“乖乖的”站起,因為他們怎麽“站”得起來呢?

沉默了一會,那冰冷的聲音又再響起:“你們不敢承認?”

三個人轉頭相互觑了一眼,仍然沒有回答。

“很好,那麽就休怪本姑娘話沒說在前頭,地上的死人就是你們的榜樣——”

要殺人了,這件事可就嚴重。

于是兩名洗澡的客人殺豬似的嚎叫着:“別,別,饒命呀!我不是什麽李員外……”

情勢已很明顯,沒開口的當然就是李員外。

“你們兩人給我滾出去——”一個女人丢出了手上的兩條毛巾狠狠地說。

如奉谕旨;這兩個客人用毛巾裹着下半身,驚恐的沖了出去。

沒事,也都安全的離開了這澡堂,只是樣子不太好看而已。

李員外心裏嘆了一口氣,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早知道自己應該先搶了一條毛巾再說。

“你就是李員外對不對?”仍然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問。

苦着臉,李員外凄然的說:“我希望我不是——”

迷濛的水氣淡了些。

人家說霧裏看花,看美人都是件賞心悅目,極具詩意的事情。

李員外現在不但連一點詩意的情緒也沒有,反而心裏苦到了極點。

因為他知道這些個女人雖然都是美人,卻都是要命的美人。

他也很想開口吃吃豆腐,這是他的老毛病;然而他突然想起了上回水牢裏的教訓,也就不敢亂開口了。

“很好,你現在最好乖乖的站出來。”那女人冷漠的聲音仿佛來自九幽。

水池的水夠燙了,但是這句話卻令李員外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我能站起來嗎?……”李員外象是要哭了出來的說。

本來嘛,這時候當着一個女人的面,他怎站得起來?何況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六個。

他恐怕寧願在這裏洗上四年的澡,也不願,更不敢站起來。

“你如果不站起來,我們會要你永遠的睡在裏面。”

“你……你們不怕?!”

“怕?!我們為什麽要怕?”

碰到這種喜歡看男人洗澡的女人,李員外寧可碰到的是六個妖怪。

“你……你們不怕,我……我卻怕得要命。”李員外真象碰到了妖怪,口齒打顫的說。

“少廢話,你出來不出來?李員外,當我數到三的時候如果你還不出來,那麽你将知道你已犯了多大的錯誤……一……”那女人似乎緊盯着水霧中的李員外,怒聲的開始喊數。

李員外當然知道對方絕不是說着玩的,而且聽她的語氣,甚有可能會不顧一切,一哄而下的跳入池中,活捉了自己。

“二——”那要命的聲音又響起。

李員外雖然也是個什麽事都敢做的人,可是真要他光着屁股去面對六個大姑娘,這對他來說,恐怕只有在夢裏他才做得到。

這是他這一生最痛苦的時刻,也是他這一生最難下決定的時刻。

他實在難以想象自己赤裸裸地站了出來,往後的日子裏他怎麽再去做人,以及怎麽去面對天下群雄和笑傲江湖?

爬起來殺了她們?這更是件不太可能的事。

不說別的,光是人家剛才的回身一劍,那夥計甚至連慘叫聲都沒發出,就已斷了氣,那份快、狠、準,自己絕沒把握殺了她,再說其他五位看樣子也絕非好慧之輩。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果殺不了對方……

他已開始從心底泛出了陣陣寒顫,他想到了一件事——

因為一個男人光着屁股和一個女人打架已夠讓人噴飯,如果同時和六個女人打架,日後傳了出去,豈不要讓人笑得滿地找牙?

這種荒唐事兒莫說空前,恐怕也将絕後。

他不敢想了下去……

“三——”

那要命的“三”字一出口,六只鋼镖已朝李員外的身上飛來。

六只鋼镖任何一只已夠讓人喪命。

人都有種潛能,也是種下意識的自衛本能。

李員外在這種生死關頭,已想不到以後。

“嘩啦——”一聲。

水珠濺得到處,李員外已從水池裏彈起。

哇!他當然是光溜溜的,就象只剛在熱水裏拔光了雞毛的雞一樣。

只不過他是人,而不是死雞。

澡堂行動的空間本就不大,除了一座大池在當中外,剩下的走道就沒有多少。

李員外不但手無寸鐵,更身無寸縷。

六個女人,六柄劍。

李員外除了圍着池子打轉外,已不知要如何躲開身後的陣陣劍光。

這情形就象小孩子在前面跑,做母親的在後面追着打一樣。

可憐的是這孩子是光着屁股,而做母親的卻有六位之多。

李員外有雙會笑的眼睛,會笑的眼睛當然很靈活,也很容易看清楚別人。

幾次的回頭,幾次的躲閃後,他突然極快的停下了身,并且不發一絲聲響的把身體貼在牆上,連呼吸也都停止。

于是他發現到這六個女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也都停了下來靜峙不動。

漸漸地李員外象塊圓餅似的臉上了浮現了一抹微笑——

輕輕地用手捂住了嘴,他真怕自己會高興得忍不住而笑出聲來。

他現在已可以仔細的打量站在那動也動的六個女人。

這六個女人面容姣好,穿着同樣的衣服,梳着同樣的發型,拿着同樣的長劍,雖然全都有一雙美麗的眼睛,但是卻全是一雙視而不見的眼睛。

因為她們的眼神非但無光,而且呆滞的不知道轉動。

“瞎子?!她們全都是瞎子!?”

李員外差點喊出聲。

“多可惜呀!”當知道對方是瞎子後,李員外心裏嘆息着說。

他已忘了剛才被人逼得差點上吊的時光,居然開始為對方六人惋惜起來。

心裏的威脅一除,那種輕松勁甭說有多暢快。

“媽個巴子,早知道你們全是瞎子,我怕個什麽勁?看呀!你們看呀!我現在就這麽烏溜精光的站在這裏,你們怎麽不看呢?我說呢,這世上怎麽會有那麽喜歡看男人洗澡的女人……”

李員外一面心裏嘟嚷着,一面游目四顧,他知道總不成就這麽耗在這裏,他得想個脫身之計,否則光着屁股久了,難受不說,要傷了風才真是件冤枉的事情。

終于忍不住,一個女人開了口:“李員外你怎麽不說話?”

“說話?媽的,我又不是呆子。”李員外心裏罵着,卻不敢哼聲。

另一個女人又說:“哼!李員外,你既然知道我們看不見你,那麽你又怕什麽?難道你啞了?”

“怕!?我當然怕,你們可是全拿着家夥哪,別急,大妹子,等我想出辦法後再看我怎麽治你們。”

那六個女人側着頭專注的傾聽一會後,明白了李員外絕不會出聲,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她們全都知道李員外還在這屋子裏,只是不知道他躲在哪個角落裏而已。

李員外擡頭看了看了天窗,他心裏嘆道:“唉!這個澡洗得可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看樣子這澡以後還是少洗為妙……”

驀然他看到了條繩子橫挂在旁邊的牆上,那原本是給客人挂些毛巾的繩子。

腦際靈光一閃,他極輕微小心的移動。

象過了一年的時間,李員外汗出如漿,終于摸到繩子。

他同時也彎下腰撿起了兩塊給客人搓腳皮的石塊。

現在他更露出了一種“不懷好意”的微笑。

悄悄的站好了位置,丢出了石塊。

也只是石塊的破空聲一起,幾乎是立刻的——

六條人影,六柄劍全指向了石塊落地的方向。

劍快,人更快。

就在那六個大姑娘撞上了繩索,撲跌的剎那,李員外已制住了跌成一團,差些把自己整得死去活來的女人。

李員外從這澡堂出來的時候,怎麽也沒想到外面竟然圍觀了這麽一大群的人。

他真慶幸被綁的不是自己,要不然這光着屁股游街的把戲發生,他實在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再活下去。

拱拱手,李員外朝着人群說:“勞駕哪位大哥給雇輛車,在下好把這六名殺人的兇手送官究辦。”

車子來得還真快,也許大夥全恨透了殺人不眨眼的人李員外夠大方,一百兩銀子買下了車子和馬,車主樂得自檢個現成的便宜。

只是大夥全不明白為什麽這個衣彩鮮明的“貴”公子,會這麽做。

沒想到在這種情況,在這個時候,李員外會碰到歐陽無雙——

李員外坐在車上,兩只握缰的手已起了輕顫。

他難以相信,又不得不相信這一事實。

因為現在雖已黃昏,可是夕陽照在她的臉上卻是那麽鮮明,又那麽真實。

她站在這條路的中央,獨自一人,似乎等了很久。

兩人靜靜地凝視着對方,好象都在詢問着對方別後可好?

漸漸地歐陽無雙的眼睛裏已失去了某種感情,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複仇之火,而且愈來愈熾。

不自禁的身子一顫,李員外的嘴裏象是含了一把沙子,苦澀一笑。

“李員外——”這時候歐陽無雙突然厲聲說。

“小雙,我……”李員外嚅聲。

“你也不用說,現在你放了身後的六人。”

“為……為什麽?李員外有些疑惑的問。

“因為她們全是可憐的女人,同時也是我的人。”

“你的人?!”李員外吃驚的問。

“是的,我的人。”歐陽無雙肯定的說。

這代表什麽?

難道歐陽無雙真的不殺李員外絕不罷休?

難道她害得他還不夠嗎?

又有什麽仇情逼得她會如此做?

外人不明白,李員外更不明白。

“她們來殺我是因為——”

“不錯,是我派她們去的。”

原來只期望是種誤會。

李員外不只一次的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誤會,小雙絕沒理由會恨自己到這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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