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別動。”

就像故事中的芝麻開門, 咒語落地瞬間, 江停所有動作就頓住了。

甚至他的思維都像被凍住一般, 出現了剎那間短暫的空白。

——緊接着,欄杆整排向外翻倒,嚴峫摔下了六樓!

“……!”

所有事情都在同一秒內發生, 阿傑在失去重心的同時一把抓住欄杆頂端,打了個滑,發力爬了上來;而嚴峫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麽, 整個人就滑了出去。

都說人死前潛意識會走馬觀花般重複這輩子所有重要的場景, 但那一刻其實嚴峫大腦放空,什麽都沒有, 也什麽都來不及想。

出于本能,在失重時他雙手拼命亂抓, 右手指尖按住了天臺水泥地面的邊緣,但根本撐不住整個身體的重量;這一抓只稍微讓墜勢打了個頓, 就那稍縱即逝的時間裏,他右手抓住正在傾斜的欄杆,铿锵!

六樓天臺, 離地近二十米。

空心鐵杆撞在水泥地上, 彎成一個危險的弧度,把單手懸挂的嚴峫吊在了半空中。

嚴峫的叫聲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全身上下毛孔全部張開,冷汗唰地就湧了出來——這一刻他終于知道冷汗并不只是個形容詞了。

“我艹……”

瀕死還生的所有感情都凝聚成了這短短兩個字,嚴峫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抓住鐵杆, 正想引體向上往天臺爬,突然十指碾壓般劇痛,差點讓他松手掉下去——

有人在往死裏踩他!

那個職業殺手!

“幾年不見,最近好嗎?”

江停僵立在原地,槍口從他後腦漸漸移到耳後,沿着耳廓劃了個半圓,從下颔骨順着臉頰,就像情人的手指描繪肌膚般,頂上了太陽穴。

那聲音靠近了,在耳邊悄聲道:“怕不怕死?”

江停的鬓發一絲絲浸透,汗順着臉頰彙聚到下巴颏。

而那惡魔般的蠱惑還在繼續,問:“怕不怕那個警察摔死?”

不遠處天臺邊緣,阿傑鞋底狠狠踩踏嚴峫的手指,然後走開幾步找了片刻,彎腰撿起一塊鋒利的石頭。

“他本來不用死的。如果不是你,故事從很多年前就會換一場開局……”

江停往前一動,但只聽槍口咔噠一聲,子彈推上了膛!

“我說了不準動,”那聲音的主人戲谑道。

——就在這個時候,夜幕遠方送來模糊的警笛聲,在風中逐漸清晰,增援到了!

“……那你開槍啊,”江停冷冷道,胸腔不斷起伏,呼出灼熱血腥的氣體。他一寸寸擡起手指抓住了槍口,一字一頓道:“開槍,別慫。”

緊接着他把槍口狠狠推開,沖了出去!

槍聲也許響了,也許沒響,但在混亂的須臾間沒人注意到。阿傑舉起石塊向嚴峫血肉模糊的手指狠狠砸下去,下一刻,身後風聲來到,他整個人被江停縱身撲了出去!

以專業殺手的正常水平而言,他應該根本不會被後面的人沾上身。但阿傑沒想到江停會撲過來,一時之間措手不及,兩人翻滾着撞上了幾步以外的樓道門,生鏽的鎖根本擋不住那麽大沖勢,咣當一聲鐵門被彈開了,江停按着阿傑徑直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嚴峫從懸空的六樓外咬牙爬回天臺,一邊瘋了般拼命揉眼,一邊踉跄起身往前追,剛邁出兩步就只聽——砰!

子彈濺起一溜碎石,緊貼着他腳邊打進了地面!

嚴峫回過頭,夜幕中,一道身影站在數米以外,手裏赫然舉着槍。

槍口正準确地對着他。

“……!”翻滾間隙中阿傑罵了句什麽,但完全聽不清。他就像個沙袋般被拖着滾下樓道,倉惶中只來得及伸手抵住江停後腦,轟!一聲巨響,在拐角處重重撞上了水泥牆。

水泥碎塊瓢潑而下,撒得一身一地都是。

警笛越來越響,人耳可辨地正急速靠近。然而江停什麽都聽不見了,他耳朵仿佛被深水蒙住,左手肘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傾斜着,喉嚨裏一下嗆出了幾口血沫。

恍惚間地面在震動,那是有人正疾步靠近。

——是誰?

江停想看清楚,他竭力睜開眼睛,但昏暗的樓道裏所有景物都在視線中劇烈搖晃。他發着抖大口喘息,意識越來越模糊,就像無形的巨手裹挾靈魂堕入深淵。

他的手緩緩低垂,最終在看清來人之前,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

仲夏傍晚,蒼穹如燒。

小男孩穿過金黃曠野,餘晖塗抹在劇院高大的桃木門上。華麗吊燈晦暗,大紅帷幔半垂,空蕩蕩的座位層疊延伸向視線盡頭;他小心裹緊破舊的外套,蹲在二樓包廂欄杆後,透過縫隙望向舞臺。

帷幕後勾勒出提琴手筆直的側影,那是個與小偷窺者同樣年紀的男孩。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well

Had my cake now

Diamonds, brilliant

And Bel Air now

……

提琴手的燕尾服和牛皮鞋在燈影下熠熠生光,倏然他擡頭望向二樓,準确對上他的小偷窺者,随即展顏露出了一個微笑。

旋律在劇院上空盤旋缭繞,向遠方歲月迤逦而去。

小男孩穿過金黃曠野,麥穗如摩西之杖分開的大海向後兩側傾倒。風呼呼刮過耳畔,長庚星閃現出明亮的光暈;他那同齡的夥伴站在山崖盡頭,迎風伸出右臂,抱住他奔來的身軀,在烏黑發頂印下親吻。

夕陽從他們一觸即分的身影中間投下餘晖,将層疊山巒融成金水。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 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

“說你永遠不背叛我,我就帶你走。”

“我永遠不背叛你!”

晚風将誓言飛卷帶走,暮色籠罩天空,烏雲飛速流轉,金紅被天青和蒼藍漸漸取代,巨大的城市在地平線盡頭一寸寸亮起燈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夢境中江停身量變高,長大成人,他張開雙臂穿過爆炸的硝煙,任憑身體向大地自由墜落。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山崖上那道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微渺。江停看見他向自己墜落的方向伸出了手,但天地間呼嘯的風從指間刮過,背景是被烈火照亮的廣袤天幕。

旋律婉轉悠長,而歲月短暫如煙雲一瞬。江停凝視着他,擡起槍口,對準頭頂那疾速變小的身影扣動了扳機——

“I know you will——”他聽見有人在風中唱道。

——You will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beautiful.

下一瞬,子彈穿過時光回溯而來,在淋漓鮮血中洞穿了他自己的心髒!

“咳咳咳!”

“醒了!”“血壓正常,呼吸正常。”“快,通知刑偵支隊!”

江停不住咳嗽,昏昏沉沉,想起身卻被人七手八腳地攙住了。混亂中楊媚尖叫:“江哥你怎麽樣?”“快別動快來人!”的聲響劃破喧嚣,清晰得炸耳,直到一雙有力的手伸過來把江停按回了病床。

“他沒事,”嚴峫沉聲道,“有點輕微腦震蕩,別讓他起來。”

江停的神智在夢境和現實中翻滾跌宕,大腦被撕扯成兩半,一邊躺在病床上,一邊又同時從高空中墜落山崖,劇烈的高墜眩暈讓他幾欲嘔吐,立刻被護士眼明手快打了一針。

這一針倒相當有效果,藥劑迅速把他迷亂的靈魂拉回了現實。好幾分鐘後,仿佛靈魂終于墜地,江停驟然從胸腔裏吐出了這口氣,朦朦胧胧睜開了眼睛。

“……不太嚴重,只是病人身體情況太差了,注意躺在床上好好養幾天……”

江停左手一動,疼得鑽心,馬上被楊媚按住了,只得轉而用右手用力掐了掐眉心,籍疼痛勉強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嚴峫?”

楊媚沒想到他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當即一滞。

嚴峫用手勢打斷醫生,示意自己都明白了,随後立刻走來問:“你怎麽樣?”

視線慢慢聚焦,江停這才看清自己躺在病房裏,外面天色将暗不暗,可能已經是第二天了。

楊媚肯定是三更半夜接到通知趕來的,此刻眼眶微微發紅,顯見非常擔憂,幾個在她KTV裏幫忙的手下人被攔在病房外。

嚴峫的眼睛被緊急清洗過了,雙手十指纏着繃帶,邊緣隐約透出血跡來。

“沒事。”江停剛說話就忍不住咳了兩聲,對楊媚微微點頭,沙啞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

江停擡手制止了她。

楊媚滿腔腹诽卻不敢說,只得皺起柳眉狠狠地瞪了嚴峫一下,起身悻悻告辭。

醫生也帶着值班小護士離開了,随着門板一聲咔噠,病房裏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江停脫臼的左臂已經被接好吊上了三角繃帶,他靠在床頭雪白的軟枕裏,病號服領口松松地,因為過于寬大,顯得整個人精神恹恹,又非常的優柔單薄。

嚴峫問:“你确定不再睡會兒?”

江停半閉着眼睛養了會兒神,搖了搖頭。

“得了,這次要不是你,我八成就得交待在那兒了。”嚴峫順手拉了張椅子坐在病床邊,帶着點若無其事的漫不經心,笑着說:“沒想到你對犯罪分子企圖幹擾警方偵查重點的猜測竟然是對的,幸虧咱們搶先一步趕去重勘了胡偉勝的窩點,起獲了大批陳舊制毒工具,現在市局正加班加點審問那姓胡的呢。哎,你說咱倆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沒想到……”

江停問:“他跑了?”

嚴峫眉梢一跳,注意到江停的人稱代詞是——他。

不是他們。

“可不是跑了。”嚴峫籲了口氣,唏噓道:“是我輕敵,差點栽那孫子手上。你把他撲倒之後我從天臺外爬上來,這才發現嫌疑人還有個同夥,那人還持槍,一梭子打在了我腳邊上,真是夠險象環生的。”

江停确實病了,精神實在不濟,以至于沒掩飾住神色間細微的變化:“然後呢?”

“然後也沒怎麽,我跟那同夥大概對峙了半分鐘,市局的增援就拉着警笛趕到現場了。那人聽見警車過來,倒也不戀戰,拿着槍進了你們掉下去的那個樓道。”

嚴峫的語氣毫無任何變化,随即頓了頓,目光直直看向江停:

“那個時候你還跟殺手在樓道裏對峙,我怕你有什麽三長兩短,就跟着沖了進去。樓梯間很黑,我往下跑了幾步,就看到——”

嚴峫故意敘述一頓,果不其然,江停立刻開口追問:“你……”

然後嚴峫出乎意料地發現,江停追問的并不是這個話茬,甚至對當時樓道裏發生了什麽毫無興趣。

江停問的是:“你看到他的臉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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