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默凝神,似有所感,起身也追随前方幾人而去,來到了九重的執法堂。
九重作為國都,旗下卻并未單獨另設府尹,所有案件均由執法堂直接受理,較大的案件甚至會直接交到朝堂,引起帝君的注意,所以九重很少有案件發生,許久不響的驚堂鼓響了,着實吸引了大批百姓的注意,紛紛跑前圍觀。
沈默被擠在人群中,透過攢動的人頭看去。
寬敞明亮的執法堂內,時安跪在那裏,聲含悲戚的狀告着一對夫婦,指責他們是“失良失德無慈悲之輩”。
而執法堂內,兩旁各立一排肅穆的黑衣侍衛,各個神情嚴肅,腰別寬刀。
堂中,烏木案幾後歪歪斜斜的倚着個人,那人五官平常,一張最普通不過的大衆臉,誰都像,卻又誰都不像,他神情悠閑,雖也着一身統一黑衣,袍角袖口卻比旁邊的侍衛精細許多,多了些許金燦的紋路,整個人與這肅穆的執法堂格格不入,卻又無人感到意外。
他百無聊賴的聽着時安老先生一聲厲過一聲的控訴,不曾擡眼。
原來,這一對夫婦,妻子并非原配,而是續弦,家中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年過十五,是已病逝的原配之子,小兒子才兩三歲,是續弦後生的孩子。
這四口之家不算富裕,也并不窮苦,維持溫飽本不是難事,小兒子出生前,大兒子尚且還有一席之地,但自小兒子出生之後,大兒子便成了繼母的眼中釘肉中刺。
大兒子名為婁析,是個愛學問的,也頗有幾分靈性,小兒子沒出生時,其父望子成龍,便将他送到了德修書院,指望着他能有所前途,父憑子貴。
可自從家裏小兒子出生,家中需養兩個孩子,而繼母又對小兒子所食所用要求精細苛刻,這供婁析上書院漸漸就有些困難,于是在聽了幾天枕邊風後,再加上小兒子的确懂事可愛,婁父便讓婁析停了上學。
婁析自己當然不願,可現實所迫,他又是個性子軟的,只得聽之任之,可變故就在德修書院裏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時安,這時安老先生素來關愛學生,無私奉獻,惜才愛才,聽聞此事,便主動提出資助婁析念書,婁析喜不自勝,本以為可以繼續求學了,沒想到婁父還是不同意,意為希望婁析出去做工幫忙撫養年幼的弟弟,讀書成才這種事情自有他弟弟來代替他。婁析雖然性子軟糯,但面對好不容易得來的求學機會也執拗得很,寧可每日受着婁父婁母的責罵,也要求學。
可時日久了,從單單的責罵到肉體的打罰,身上總帶着傷痕,婁析整日驚惶不已,便被時安老先生看出來了,老先生幾番打聽,逼問出詳情後氣憤不已,多次跑到婁家求公道,但一個讀書人又如何吵得過鄉野粗人?便是次次敗下陣來,卻仍舊屢敗屢戰,這事兒在書院也是一筆笑談。
但今日,時老先生敲響驚堂鼓不只因婁氏夫婦的失德,還有婁析的失蹤。
對,婁析已經幾日不曾來書院了,時安去婁家找也未找到,婁父婁母稱以為時安鬧脾氣又跑了出去,自從婁析執拗的要讀書以後,他經常在被責罵之後跑出去宿在外面,所以婁父婁母根本不在意,可以往婁析宿在外面,都是宿在時老先生家裏,這次婁析不在自己家,也不在時安家裏,又不去書院,幾日下來,如何不讓時安着急擔心?
幾番找尋下來找不到人,時安六神無主,不得已才來敲這驚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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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婁氏夫婦便被帶了過來,兩人一到執法堂,就跟時老先生争吵了起來,兩方直争得臉紅脖子粗也沒個高下。
終于,堂上那沒有正行的人坐直了身子,敲了敲驚堂木,暫停了雙方的争吵。
那人開口,嗓音也是慵懶平平:“你們說吧,該怎麽辦?”
堂中之人似乎對他的反應無甚意外,圍觀的百姓也只是交頭接耳低語幾句。
“宿大人辦案還是老樣子啊。”
“是啊,從未變過。”
此時時安搶先開口,“大人,當務之急是先尋到婁析。”
婁氏夫婦聞此也并未反對,“找到那小崽子,我們當面對質,到底是不是我們趕他出去的!”
那宿大人聞此,手一揮,只一個字:“查!”
便有一隊黑衣侍衛魚貫而出,穿過圍觀百姓自動自發空出的位置,消失在街尾巷角。
随後,那宿大人便張嘴十分不雅的打了個哈欠,又毫不避諱的伸起懶腰來,一手撐在案上頰邊,瞌睡了起來。
見他睡着,堂中之人便都十分安靜的或跪或立在兩邊,連圍觀路人都紛紛散了開來,輕聲離開。
人群散開,沈默似有所感般回頭,便看到不遠處的樹蔭下,兩人一前一後的站在那裏看向這邊,在注意到沈默望過來時也不避諱,前面那人反而沖着沈默勾唇一笑,笑的自是從容淡定,趁着面龐更加多情風流,引得幾個躲在角落偷看的小娘子輕聲嬉笑起來。
沈默摸了摸眼睛上的黑布,向着那兩人的方向走去。
他走的十分穩當,半點也沒個瞎子該有的樣子,也不知帶那黑布到底是何意,在與那二人擦肩而過之時,沈默低頭,當前一人袍角下兩只錦緞靴面纖塵不染,踩在地上的姿勢十分穩當,随後,他便步伐不停的離開。
這二人正是曾在沈默那裏蔔算過的唯二之一,凜暮和聞璞。
皆知當今帝君身有殘疾,缺失一條左腿,可那凜暮雙腿健在,走路穩健,“若為君者,亡國之命”的卦又該何解?
此時沈默心下疑惑,但此時另有要事,便未過多思考,反而向着城外走去。
他這幾日所宿的破廟附近有一條河,這便是他現在的目的地。
“水山蹇”到底所寓為何,他心中已有了些許猜測,只待這次證實。
他雖因算卦系統得了一身蔔算的本事,但這憑空多來的技藝使用起來到底生澀,沈默也是慢慢摸索着來。
蹇卦上卦為坎為水,下卦為艮為山,山中有水,山重水複,險象環生,而時安最近的煩惱大約就是婁析的事情,蔔卦問事,離不開卦名卦辭,最終的答案,一定在這三字卦名裏。
那麽婁析,不在山便在水。
沈默逐漸靠近河邊,卻看到那河邊已經圍了幾名黑衣侍衛,持刀肅立,嚴陣以待,而在他們中間,則是一個身體朝下,一身濕衣的人。
執法堂人數衆多,武藝高強,不需蔔卦問事,就是全城亂搜,也比沈默要快上一步。
在沈默看到他們之時,那幾個侍衛像是早已察覺到了沈默的靠近,此時正面色不善,嚴禁着人的靠近。
沈默又上前一步,卻發現那幾個侍衛動也不動,視線卻是向着沈默身後的。
驀然回頭,身後,正有二人不遠不近的站在那裏,此情此景何其熟悉,當前一人在看到沈默時,眉尾一揚,眼神甚是耐人尋味。
“……”原來令侍衛們所戒備的并非沈默,而是此二人。
見到沈默站定,那兩人緩步走來,當前之人行走間袍角飄蕩,端的是行姿潇灑。
“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行至面前,那人低頭,笑意盈盈。
此時沈默年方十六,身高不過勉強到這男人肩頭,距離一近,便覺得氣勢壓人。
沈默不語,直接轉身,繼續看着那被幾名高大侍衛遮擋的人影,那人到現在一動不動,不知是有事暈了過去,還是……已經死了?
對于沈默的不搭理,凜暮并未惱怒,就連他身後的聞璞此次也無過多反應,只見凜暮上前一步,來到沈默身側,道:“那人已經死了。”
沈默側頭,黑布遮擋,雖看不到沈默的眼睛,凜暮卻像是知道沈默要問什麽一般,答道:“你看他半響胸膛後背一絲起伏也無,便是沒了呼吸,能這麽久不呼吸的人,不是死人又是什麽?”
聞言,沈默向那趴伏的人看去,此時正是太陽最烈的時候,那人的距離不算遠卻也不近,隔着仿佛被陽光扭轉的距離看去,模模糊糊,又怎能看清胸膛有無起伏?
這凜暮怕是身懷異禀,身份不會簡單。
片刻過去,不遠處傳來撲撲簌簌的腳步聲和偶爾的争執聲,随着聲音近了,便看清是那古古怪怪的宿大人帶着一幹侍衛和時安、婁氏二人來到了這裏。
那時安老先生一見到趴伏的人影腳步便停了下來,似是不敢置信。
“婁析!”
婁氏夫婦見此雙雙驚叫不已,當先跑了過去。
離的近了,幾人便被黑衣侍衛攔住,不許再靠前一步。
身後宿大人一步一搖慢悠悠的走過去,大體看了一圈後對沈默幾人視而不見,只懶散的說了一句:“這人已經死了,你們還是不要妄動屍體為好。”
“死了?!”
“什麽?這兔崽子死了?怎麽可能?”
随後婁父便沖趴伏在那裏的婁析大喊大叫起來:“婁析!婁析!兔崽子,你給老子起來!”
婁氏夫婦被侍衛擋在一旁,仍舊想沖開侍衛的遮擋,奈何被侍衛死死攔在一尺開外。
時老先生此時已經慢慢走了過來,步履蹒跚,膛大雙目,眼中血絲彌布,看樣子要比婁析的父母還要悲痛。
那眼中的悲痛漸漸被憤怒遮蓋,時安轉頭死死盯着婁氏二人,怒聲道:“你們!你們逼的婁析百般苦難,你們枉為人父——老天不長眼啊!”
此話一出,婁氏二人哆哆嗦嗦的反駁幾句,看着婁析的屍體,卻是最終禁了聲也不再鬧騰,似是終于相信趴在那裏的婁析已經沒了性命。
突然那黑衣侍衛中的一人大喝一聲:“誰!”
說着便飛身向身後草叢中揪出一人扔到了衆人面前,那被扔下的人狼狽的滾了幾圈,才爬起來,神色十分驚慌,一身的學生服飾,雙手擺在身前拼命的搖着,嘴裏喃喃。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我不過就推了他一下,他怎麽就死了,不可能,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