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裏沈默做了個夢。

很奇怪的夢。

夢裏他漂浮在星空之中,萬千星辰在身旁緩慢飄過,而他置身其中卻毫無違和感,只覺得通體舒暢,不自覺的放松。

他環視四周,不遠處七顆閃爍的明星相互交錯,正是北鬥七星。

“來不及了……”

耳邊驀地響起一聲女人的嘆息,輕柔而又無奈。

沈默轉身,萬千星辰中只有他一人,并無其他。

而他所處的星空突然籠罩上了層層烏雲,那烏雲漆黑濃密,層層疊疊的将他四周遮了個密實,竟是連一顆星辰也窺見不得了。

“來不及了……他在等你……”

最後只隐約聽清這一句,沈默便被一股大力狠狠的拽離了夢境。

醒來時,門外趙寶正在一聲疊着一聲的呼喚:“大人,大人您醒了嗎?大人,禮閣的人來了。”

沈默揉着額頭坐起來,額角隐隐作痛,卻是相較于昨天要好很多,應當是那藥丸的作用。

推開門讓趙寶進來收拾,沈默簡單的洗漱,問道:“禮閣來做什麽?”

趙寶站在一旁給沈默遞上臉巾,畢恭畢敬道:“大人,五日後便是新任國師冊封禮,禮閣來教您冊封之禮需要過的流程、禮儀和諸多雜事。”

沈默皺眉:“這麽麻煩……”如此似乎與查案有了些許時間上的沖突。

出了房門,便見禮閣來人正恭敬的在門口等候,想必已把沈默那句麻煩聽進了耳裏,卻仍舊面不改色,鎮定自若的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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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見沈默出來,便當先俯身行禮,“大人您起了,請随我來。”

一路來到了窺極殿一層。

此時一層站了不少人,各個皆是女子,圍繞着一層的室中庭站了一圈,正中間一位翠綠衣衫的女子見到沈默,低眉順眼的行禮,不卑不吭的說道:

“大人,這五日皆由我來教您禮儀流程。國師冊封禮,禮前需淨身一日,這一日除了清水,任何東西都不可進入五髒六腑,維持自身潔淨以示對上天的尊敬。而冊封禮一共三個步驟,受上天的冊封,受帝君的冊封,受萬千百姓的叩拜,即拜天,拜君,巡城。”

“拜天需要行祭舞,祭舞耗時許久,對體力上也是一個考驗。”

沈默皺眉,“祭舞?”

那女官仍舊低眉順眼的躬身,毫不遲疑的應道:“是,祭舞。”

“拜天之後拜帝,帝君仁慈,已免除了許多繁瑣禮儀,只需喝了帝君的賜酒,便算是得到帝君的認可。而最後的巡城,會由新任國師和帝君一同乘坐銮車,巡城一周,以昭告天下百姓,并給百姓叩拜的機會。”

跳舞,喝酒,同坐銮車巡城,怎麽聽着,都不像是國師的冊封禮,倒更像是帝君娶妻?

沈默看着這女官低眉順目卻不卑不吭的模樣,最終沒有多問,他知道,問她也問不出什麽來。

所謂祭舞,不算複雜,也沒有現代電視節目中的跳大神那般誇張,整個祭舞循環往複就十幾個動作,但所需時間很久,也并不輕松,這一上午,沈默都被這女官抓着練習祭舞。

本是低眉順目的女官在練習時卻頗為嚴苛,時時抓着沈默指點,不是手臂伸展的弧度不夠,便是腿部的動作太大,事無巨細,緊迫盯人。

直到午時飯點,禮閣人才退下。

沈默叫趙寶傳膳,自行去了三樓。

宮中餐食一向精美奢華,沈默揮退衆人,獨自吃食起來。

進食一半,卻有人不請自來,掀袍坐在了沈默身側。

不請自來的人兀自将沈默面前餐食推開,打開手中食盒,将其中餐盤取出放到沈默面前。

凜暮笑言:“悅竹樓的八寶鴨,一個月也賣不了幾只,我特地給你帶來,可不要辜負了我的心意。”

心意?

沈默心下跟着重複着這兩個字。

凜暮擺好盤子,便坐在一旁看着沈默。沈默拿起筷子默默夾了一片削的纖薄晶瑩的鴨肉含進嘴裏細細咀嚼,這鴨肉香而不膩,口感細膩,外皮酥脆而內裏軟嫩多汁,當真好吃。

凜暮見他吃的香甜,也拿起筷子,随意撿着桌上其他膳食吃了幾口。

沈默見他并不吃這鴨子,問道:“你為何不吃?”

凜暮笑着放下筷子為自己倒了杯清茶一飲而盡,“只管吃你的便是。”

沈默低頭看着面前一盤晶瑩剔透的鴨肉,精巧一盤,并不算多,暗自思索,凜暮難道是怕不夠吃嗎?

飯後,二人坐在亭中喝茶。

沈默開口問道:“你可知國師冊封禮?”

凜暮歪頭,一手墊在桌上撐着臉頰,姿态随意有些慵懶,眼簾垂着不知看向何處,“當然。”

沈默追問:“這冊封禮似乎有些奇怪。”

凜暮:“有何奇怪?”

沈默皺着眉說出心中疑惑:“比起朝堂官職的冊封,更像是帝君娶妻般,有些荒謬。”

凜暮放空的視線終于收了回來,看向沈默,似是而非的問道:“你覺得這是娶親?娶誰?你嗎?”

沈默一愣,沒想到凜暮會這麽問。握着手中茶杯,眉頭緊鎖,“我為何要嫁給一個男人?”

凜暮追問:“男人怎麽了?”

他見沈默沉默起來,便又說道:“你猜的沒錯。戰天國在改國號為戰天之前,名為天慕國,蒼天眷顧之國,天慕國歷史悠久,國師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擔任天慕國國師之人多為女子,女子無一例外都是帝君之妻。而男子……”

凜暮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沈默盯着他看,似乎迫切的等他說下去。

凜暮拉長聲調:“男子,也有被帝君娶進後宮的,至于成了佳話還是怨偶,卻是另說了。如今天慕國已經不複存在,戰天國更是許久不需要國師,此次冊封禮已是化繁為簡,省去了許多不必要的步驟。”

沈默問道:“什麽步驟?”

凜暮輕笑:“比如這洞房花燭夜。”

沈默噎住,側過頭去,似有些不可思議:“與男子的洞房花燭夜……”

凜暮收斂笑意:“是男是女又能如何,你該想想你當了國師之後應當如何。”

沈默轉回頭來看向凜暮,“可是會與現在不同?平日該做些什麽?”

凜暮:“歷來國師久居深宮,觀星蔔算,深居簡出。”

沈默皺眉,他的壽命就仿佛一個□□,如果不能蔔卦他便只有死路一條,如果必須身居宮中,他倒是有得麻煩了。

凜暮看他煩惱,話鋒一轉:“不過……你不是得了自由出入帝宮的許可?若不過分,誰又能将你如何?”

沈默點頭,覺得凜暮說的可行。

凜暮又問:“你下午可有事?”

沈默:“繼續查案。”

凜暮:“你一個國師比執法堂還要積極。”

沈默不語,若與性命挂鈎,他必然積極。

雖說此事是帝君派遣予他,可他自己知道,相比帝君的授命,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性命。

凜暮:“也罷,下午我同你一道前去,可好?”

沈默歪頭,“查案不是執法堂的職責?”

凜暮嗤笑,“你也不是執法堂之人啊。”

說着二人便相攜離開窺極殿。

凜暮:“打算去哪?”

沈默:“正罡閣。”

凜暮:“聽憑國師大人做主。”

來到正罡閣,大堂的醫者們都在忙碌,寫方配藥、磨粉制丸,一代副閣主景伯中的逝世,并未給正罡閣帶來太多的變化,只道是人死如燈滅。

第一個注意到他們的是曹鶴鳴,那位景伯中的弟子。

景伯中出事之前,旁人都說此師徒二人相處仿佛親生父子,此時此刻除了景伯中的家人,最悲傷的便該是他了。

曹鶴鳴看到凜暮,恭敬問道:“國師大人,這位是……”

曹鶴鳴竟是并未見過凜暮,只是見此人衣着考究,舉止優雅,又能在帝宮來去自由,想來身份不低,便先詢問沈默。

未等沈默作答,凜暮先一揮手,示意他不用在意自己,又指向沈默,意為一切決定皆在沈默。

曹鶴鳴點頭,只當是宮中的大人物不願意透漏身份,便看向沈默。

沈默颔首,直言道:“帶我們去景伯中的藥房。”

再次來到景伯中的藥房,跟上次并未有什麽變化,沈默一抹桌面,無一絲塵埃,想來一直有人打掃。

曹鶴鳴進來後,就默默站在一旁,沈默徑自來回查看翻找,凜暮也尋了個角落待着,并不打擾沈默。

沈默探查一圈,看向曹鶴鳴,見他正站在一處草人旁邊,便走到他身旁對着個草人摸索起來。曹鶴鳴見沈默查看草人,立刻識趣的給凜暮讓地方,默默的站到了另一個草人旁邊。

挨個查看過藥房內的幾個草人,沈默問:“這正罡閣,除了景伯中,還有誰單獨用一間藥房?”

曹鶴鳴:“回大人,閣主一間,兩位副閣主各有一間,鶴鳴不才,也有一間。”

沈默點頭,“帶我們去你那看看。”

曹鶴鳴點頭,便領頭走了出去,凜暮在末尾跟着,目光在沈默身上流連,似乎是很感興趣。

正罡閣的閣主不同于兩位一直坐鎮在閣內的副閣主,是個充滿江湖氣息的人,如無兩位副閣主解決不了的事,大部分時候他都不在帝宮內,其人喜愛游歷江湖,甘願隐姓埋名做個赤腳大夫,而帝君也不管他。

在曹鶴鳴的帶領下,沈默凜暮二人依次看了閣主、副閣主的三間藥房,最後才去看了曹鶴鳴的藥房。

幾人的藥房大同小異,皆是些藥材,藥罐、醫書和幾個草人。

沈默查看的順序也一般無二,轉圈,翻醫書,翻藥罐,翻藥材,看幾個草人。

末了,沈默問道:“你跟着景伯中學醫多久了?”

曹鶴鳴一躬身,眉目裏自始至終萦繞着一股憂愁悲傷,似乎無法從景伯中的逝世中回過神來。

“回大人,鶴鳴家道中落,家人離散,自幼便被師傅撿了回來,教導醫術,如今已有十多個年頭,是師傅給了鶴鳴新生……”說着曹鶴鳴目光放空,似是陷入了回憶。

沈默點點頭,不再過問,帶着凜暮離開。

出了正罡閣,凜暮望着沈默眼中意味不明:“你可有了眉目?”

沈默沉默片刻,不答反問:“凜暮,你見他所言可真?”

凜暮挑眉,“言辭真切,應當是真。”

沈默又問:“那感情也真?”

凜暮:“情感發自肺腑,是真。卻也……不一定。”

沈默:“不一定?”

凜暮低頭看向眼前擡頭望向他的少年,伸手在沈默黑布所蒙的眼皮處輕點一下,“眼見不一定為真,人心多變,上一刻為真,下一刻便假了,也說不定。”

沈默跟着重複:“人心多變……我大概知道兇手是誰了,可是……”

“可是?”凜暮挑眉。

可是,沈默探入腦海中的算卦系統,紅字還在,他的壽時并未增加。

沈默隐約猜測,是不是這解卦也要求得一個前因後果?

如果是這樣,沈默還缺一個因。

凜暮見他沉思,并不打擾。

半響,沈默才道:“執法堂能夠查到曹鶴鳴的身世以及他最近接觸過的人嗎?”

凜暮颔首:“我想執法堂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沈默點頭,只待将此事交給宿源歡。

時辰已不早,凜暮看着偏西的日頭道:“不如我帶你去悅竹樓漲漲見識?”

悅竹樓藏盡天下美食,釀盡天下美酒,莫說是九重,放眼望去,整個戰天國也拎不出來個比得上悅竹樓的地方,更是連別國,也豔羨不已。

但這悅竹樓卻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莫說你是皇親國戚,就是帝君本人來此,悅竹樓不應,你也進不去。

悅竹悅竹,所謂悅竹,便藏身于一片竹林之中。

凜暮牽了匹渾身漆黑的高頭大馬,利落的翻身而上,随後向沈默伸出了手,“悅竹樓雖也算在九重,卻距此處甚遠,你不會功夫,便只能騎馬。”

沈默看着那只手有些恍惚,似是想起了第一次見面之時為凜暮蔔卦之事。

當下,沈默慢慢将手放在凜暮手中,凜暮掌心炙熱而幹燥,很快便将他冰涼的手掌熨熱。

凜暮使力,沈默便穩穩坐在了凜暮的身前。

“坐穩了。”

熟悉的聲音自耳邊近距離傳來,沈默頗有些不适的縮了縮脖子,身體便更加靠近了身後的胸膛,第一次騎馬,沈默有些緊張的揪緊手下馬兒的鬃毛,凜暮一踢馬腹,黑馬便呼嘯而去。

悅竹樓藏在竹林之中,而這竹林,自然不可能在九重城中。

這黑馬大概血統不俗,速度越來越快,沈默耳邊除了呼嘯的風聲外,便只有來自身後胸膛中傳來的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那是沈默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聽到別人的心跳聲:咚……咚……咚……

聽着身後的心跳聲,沈默竟覺得自己的心跳慢慢與身後之人重合,一樣的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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