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嗆啷”一聲,在空中交接,各人卻不禁為對方的腕勁震得後退了幾步。
由于笠原一鶴身上有傷,如此一震,自然有些吃受不住,痛得哼了一聲。
對面黑衣少年冷峻地道:“莫怪人言,你們日本人野枭成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笠原一鶴受了一肚子的委屈,正是無處發洩,如何再忍得對方的奚落,大吼一聲挺刀而上!他左臂平伸,右手長刀平伸而出,拉開了架式!
日本劍道正如中國劍法一樣,是有派別門路之分的,此刻他一展開門戶,卻使得對面這位中國俠士大吃了一驚!
黑衣少年面色一變,正要喝止,笠原一鶴已然出刀如風,施展出極具威力所謂的“洗魂三刀”。第一刀貼地直出,削向少年下盤,黑衣人大驚中,一鶴施展沖天的絕技,拔身而起,刀身緊緊擦着他的腳底下刺了過去!第二刀,比第一刀更疾更快,不待那黑衣少年身子落下,那口刀在笠原一鶴後彎的式子裏,反崩而出,直直一刀劈出!
昔日在日本,笠原這種家傳的刀法,絕少施展,每出手敵人簡直無從抵擋,必有傷亡,是以其父笠原桑二傳此刀法時,深深告誡,如非為強敵所迫,萬不得已時,絕不施展!
笠原一鶴如非喪失重寶,痛心欲狂之際,焉能對于一個初見一面的少年,施展如此殺手!
他滿打算着這第二刀出手,那少年不死必傷!
事實卻大是不然,那個黑衣少年,敢情還是個大行家!
就在笠原一鶴的刀相反崩出的剎那之間,那少年在空中海蝦也似地一個弓身,凹腹收胸,向後反彈而起,待到一鶴的刀已經臨近胸腹之間,那少年左掌向外一揮,吐氣開聲道:“嘿!”卻把一只左手箕開的虎口,向着笠原遞出的刀背上捺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笠原一鶴心中大吃了一驚,他确信這套“洗魂三刀”自從他父親傳與他之後,還不曾聞得有過破法。
昔日笠原桑二傳授此套刀法時,曾告訴過他,這套刀法的來歷,脫胎于中國武術精華;并且告訴過他,在日本無人可破,可是一入中原,卻就不保險無人能擋;并且曾告訴過他即使在中國,能夠破此刀法的人,頂多不出二人,其中有一個還是女人!
他知道父親過去在中國停留過,那一些日子,自己與母親相依為命,正逢戰火彌漫,生活得好苦,母親帶着自己東奔西跑,等待着父親來到……直到第三年父親才從中國回來,一家得能團圓……
這套“洗魂三刀”就是父親那個時候傳授給自己的……他老人家為什麽念念不忘中國?在中國做了些什麽?無人知道,到現在還是個謎!
到是父親再三地向自己提過一個人——段南洲,父親生平第一知己。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這個段南洲該是一個老人了,據父親形容這人乃是一個異人,武技之精湛,舉世無匹,父親關照自己來到中國之後,不要忘了找尋他,而恭敬地誠執後輩之禮……
這麽多的回憶,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動機只是由于對方少年傑出的身手!
由于對方這個黑衣少年,一連破了他兩招,他的第三招突然受驚而止。
後退一步,他打量着對方少年,怒聲道:“你如何懂得破我的刀法?”
黑衣人冷冷一笑說:“問得好,我正想問你,這刀法是誰傳授與你的?”
笠原一鶴恨聲道:“誰要你管?”
說着提刀進身,正待向黑衣少年再次進招,黑衣人閃身躍開道:“慢着!”
笠原一鶴冷笑道:“想不到中國強盜這麽多,你身背寶劍,站在那裏,必是那強盜父女一路來的!”
少年微微一怔,冷笑道:“這麽說,你是遇見了強人了?”
笠原一鶴怒聲喝道:“你倒裝得真像……”
少年“哼”了一聲,道:“先不要談這個問題,我且問你,有個叫匡飛的人,你可認得?”
笠原一鶴搖頭道:“不認識!”
黑衣少年略嫌失望地嘆息了一聲,一面用着那只精銳的眸子打量着他道:“我是看你刀法很怪,很像是匡門家傳,好吧,既然如此,我再問你,風聞你此次東來,所帶的貢物之中,有一枚‘翡翠梨’可是真的?”
笠原一鶴登時一驚,道:“咦!你怎麽知道的?”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這麽說謠傳是真的了?”
笠原一鶴狠狠地道:“真的假的都沒有用了!”
說到這裏,上下看了那黑衣少年一陣,自入中原,他還真沒見過這麽英俊的人物。
那少年眉頭微皺道:“還沒請教大名?”
“笠原一鶴!”
“一鶴兄!”黑衣少年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失去了貢物,心裏不好受,可是我必須知道,搶去你那些寶物的是些什麽人!”
他一本正經地說着,臉上确是看不出一點虛僞的表情!
笠原一鶴将信又疑地看着他,冷笑道:“一男一女,男的看不清楚,很老……女的年輕很輕!”
黑衣少年道:“什麽打扮,他們長的什麽樣?”
笠原一鶴倒是心裏有八分相信他并非是劫寇一夥的了,聞言偏頭想了一下,道:
“那個男的,是一個算命的……留着白胡子,女的抱着一個琴……琴是鐵的!”
一個異國人,竟然能夠用這麽流利的漢語敘說一切,的确是相當的不容易了。
黑衣少年聽完他這番描述之後,長眉一挑,面色略微變了一下,自語道:“果然沒猜錯,真的是他們——”
“是誰?”笠原一鶴忍不住問。
黑衣少年讷讷地道:“如果我沒說錯,你所遇見的這父女二人,乃是中國武林黑道上最難纏的人物……”
笠原一鶴怒聲道:“是誰?我要去找他!”
少年冷笑道:“你的武功,頂多與我相伯仲,要與那個劫寶的老人比起來,只怕還差得遠!”
冷冷一笑,抱拳道:“告辭!”
言罷轉身就走,笠原一鶴挺刀追上一步叫道:“喂,你站住!”
少年回身道:“你還有事麽?”
笠原一鶴道:“你知道那劫寶父女的姓名麽?”
少年點點頭道:“老的叫徐雷,小的叫徐小昭,黑道上聞名喪膽!”
笠原一鶴冷笑道:“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一定要找到他父女二人!”
少年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我也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是目前不易!”
笠原一鶴道:“我不要你幫助。”
少年點點頭道:“那麽我們各幹各的,不過,我卻警告你,這父女兩個武功精湛,不是好對付!也許你是白忙一場!”
笠原一鶴怒聲道:“胡說——你居然敢看不起我?我要你試試我這口刀。”
少年道:“我已試過了!”
微微一笑,正待轉身,卻不意笠原一鶴猛地撲身而上,掌中刀倏地急刺過來。
少年一擺劍,雙鋒交接之中,笠原一鶴施了一招妙手,身形霍地向下一塌,背後現刀,一刀如電“嗖——”快揮而出,黑衣少年乍然騰身,可是笠原一鶴這一刀來得太快了,有如穿雲乍出的陽光,只一閃,已斬下了那黑衣少年衣襟一角!
黑衣少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同時間也激起了他一腔怒意。笠原一鶴身子再上,掌中刀由下而上直撩上來!
刀鋒如芒,猶如一片光牆,似乎他有意要迫使對方服輸在他這一招之下!卻是未曾料到那黑衣少年本身武功造詣,已是名滿江湖的一流高手!二人既無深仇大怨,自是動手間,未用其極。
黑衣少年在他淩厲的刀勢之下,施展了一式“鐵板橋”功夫,笠原一鶴這一刀可是落空。
驀地,黑衣少年大喝一聲,那轉出的身子,有如戲水的蜉蝣,“飕——”的一聲,再次轉了回來。
笠原一鶴大吃一驚,還不及點足退身,少年的長劍已崩彈而起,但聽得“喳”的一聲!
劍式如虹,一閃而過,笠原一鶴驚吓中一連後退了三四步,左手摸了一下,才發現到帽緣上,破了一道裂縫,對方的劍尖,只須再挺前半寸,可就免不了傷及顏面。
這一驚,便得昔日目高于頂的日本武土,登時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黑衣少年冷笑了一聲,道:“中國人注重禮尚往來,你砍我一刀,我回敬你一劍—
—”抱拳道:“失陪!”
倏地轉過身來,一路縱躍如飛而去。
笠原一鶴立了一刻,忽地拔腳就追,哪裏還有那少年的蹤影?
夜色沉沉,秋風冷冷!
這一瞬間,笠原一鶴由衷地感到了悲哀,卻又有一腔難以發洩的怒火,填膺在胸內,使得他欲罷不能!
他發出了凄厲的一聲怒吼,掌中刀用力地揮砍而出,“哧——哧——哧——”一連三刀,刀鋒把高粱的尖端穗子砍飛了滿天!
他就像瘋了般運刀如狂,一路猛揮猛砍,閃爍的刀光像是一條鬧空的銀蛇,所過之處,高粱穗子滿空亂舞,足下漫無目标地前進着。
這陣快刀,影射着他內心的悲忿無極,遭殃的卻是這片旱地莊稼,刀鋒過處,無堅不摧!
笠原一鶴假設着這些高過一人的高粱,每一棵都代表着一個敵人,因此他的每一刀,也都毫不留情!
轉瞬間,他已運刀數百千回,當真是殺得熱血沸騰,淋漓盡致!
在一陣猛砍殺裏,足下已邁出這片旱田。他已經殺紅了眼,雙手握着的刀見樹砍樹,見草砍草,不知是幻覺還是真的——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站立在田陌小道上,正好迎着了他的來勢。
笠原一鶴乍然一驚,定目看了看,狂笑道:“好個強盜——快還我寶物來!”雙手握刀,“哧——”一刀劈下去!
這一刀,在怒發如狂的笠原一鶴來說,幾乎施出全身的力道,真有泰山壓頂之勢!
這在田陌道上的那個高大人影,倏地伸出了一只手,笑道:“好勁道!”
那口疾下的刀,就好像砍在了石縫之中一般,休想轉動分毫!
笠原一鶴睜大了眼,才看清了面前人竟然是一個灰衣白首的和尚,和尚僅僅用兩手指頭,捏着他的刀鋒,慈祥的臉上,帶出一片笑容。笠原一鶴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怪嘯了一聲,使出了全身力道,掙、抽、板、拉——還是一樣,休想移動分毫!
那和尚呵呵一笑,單手豎掌,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小施主,你何苦這般。”
說話時手指一松,笠原一鶴猝失重心,摔了個仰天斤鬥,他在地上打了個旋風霍地跳起來,一時真要瘋了。今夜對于他來說,真可謂是不祥之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糊裏糊塗又出來這麽一個和尚,武功之高,簡直有點令他不可思議了!
笠原一鶴驚怒中,真是如狂如癡,身子躍起的同時,第二刀氣吐如虹,直向和尚一顆光頭上砍去!大和尚冷笑道:“何必如此?”大袖一揮,像是海濤般的只一卷,已纏住了笠原的刀鋒,笠原一鶴只覺得雙手虎口一陣發熱,似覺出和尚拂袖之間力逾萬斤!
在日本,笠原一鶴素有神力之稱,可是和尚這拂袖之力,竟使他幾乎受不住.一時面紅心跳不已。
和尚長袍一吐道:“去!”
笠原一鶴“通通通”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差一點兒又栽個斤鬥。
和尚一笑,道:“真有股子牛勁,怎麽,小施主,你還不服氣麽?”
笠原一鶴一咬牙,大步疾上,掌中刀平心直刺,這一招是厲害的殺招,名謂“平風進刀”,正是日本劍道大師柳宗氏的絕招。刀出封四面,見刀破刀,見勢破勢,完全是因景而異,笠原一鶴如非連番受辱,這一刀他是無論如何施展不出的!
刀尖将至,笠原一鶴幾乎有些不忍心了,可以想見的一剎那該是何等的慘厲,料想着鮮血怒噴的一瞬,迫使得笠原一鶴閉了一下眸子!
他的想法和事實相差的竟是那麽遠!
就在他長刀怒吐的剎那之間,只聽得“噗”地一聲,笠原一鶴吓得瞠目結舌,怪叫道:“啊!”
目光過處,對方那個和尚,居然用嘴裏的一口白牙,生生的咬着自己出手的長刀刀尖——和先前一樣的,這口刀休想移動分毫!
大和尚鼻中哼了一聲,雙手大袖猝揚,像是一只拍打着雙翅的天鵝,卻由他肥大的衣袖之間,逼出了令人無法抵抗的旋風,風力萬鈞,使得他們身側的旱地高粱,“喳喳喳”一連串地爆響,紛紛折斷直飛而出。笠原一鶴再也定身不住,同時間和尚松開口道:
“倒!”
倒是真聽話!
笠原一鶴偌大的身子,元寶似的翻了出去,他“骨碌”的倒折了個斤鬥,一口武土長刀“噗”的一聲,深深紮入地面二尺有餘,借着這口刀的定力,才使得身子沒有再滾出去!
巨大的風力,已使得他頭頂上那平頂戰盔脫頂而墜,叮當亂響地一路滾了出去。
笠原那副樣子.就好像看見了鬼!
他用打戰的手指着和尚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和尚呵呵大笑道:“朗朗乾坤,何來鬼物?笠原小友,你初履中原,不識天高地厚,吃了許多虧,老讷是特別來誘導你的,且随老袖返回去吧!”
笠原一鶴乍然一驚,道:“和尚你怎麽知道我的姓名?你……”
和尚道:“我知道的你還未必知道呢!”
說着上下細細瞧了他一番,輕輕籲了一口氣,面色微現凄涼地道:“你與我那老朋友,長得實在太像了……看起來宛若一人!”
笠原一鶴道:“你朋友是誰?”
帶着一絲凄涼的微笑,那和尚讷讷地道:“你問我那老友麽?他倒是與你同姓!”
笠原一鶴一怔道:“是……”
“笠原桑二!”和尚微帶傷感說着。
“啊——”笠原一鶴大驚失色地道,“他是我父親!”
“我知道!”和尚的面色愈發慈祥,“孩子,你想如果他不是你父親,我會來看你麽……”
雙手合十,他輕輕念道:“阿彌陀佛……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是以因緣,經千百載……南無阿彌陀佛!”
笠原一鶴抖顫顫地走近了幾步,面色間帶出了尊崇與親近,吶吶道:“那麽大法師……
你又是……誰呢?”
“老袖佛號‘涵一’,俗家名字叫段南洲——”老和尚微微笑道,“孩子,你可聽你父親說過麽?”
笠原一鶴呆了一下,霍地跪了下來。
“老世伯——”他激動地喚了一聲,一時竟自垂頭痛泣了起來!
“無量佛,”和尚慢慢地走近到他身側,輕笑道,“中國這個地方,對你太陌生了……
你的事我都知道,我與你父乃是生死至交,如今你孤單在外,我不能不管!”
“老世伯!”笠原一鶴痛聲道,“我真沒有臉見你……我一切都完了……”
和尚冷冷道:“你是指那箱珠寶!”
“是!”笠原道,“我……太沒有用了……”
忽然他想到了父親來時的告誡,當下膝行前進,道:“老世伯,父親關照我見着了老世伯之後,要尊你為父,敬你為師,一切聽憑世伯的吩咐……我方才太冒失……我實在不知道老世伯居然皈依了佛門!”
涵一大師目光眯成了一線,聞言喟然一嘆道:“敬我如父,稱我世伯,都非我今日身份所能承當,念在與你父昔日一段淵源,收留你這個弟子,倒是使得……你可願随我入寺,暫時做一個帶發修行的居士麽?”
笠原一鶴早已為眼前這個和尚出神入化的武功所折服,此刻又知他就是父親生平第一至友,再加上父親的囑咐,自是心悅誠服。
聆聽之下,頻頻叩頭道:“弟子遵命,只是師父……”
涵一大師莞爾一笑道:“足利氏的那箱東西,已為當今武林帶來了一番劫難,自此黑白兩道,風塵俠隐,草莽英雄,甚至于三法教士……都将卷入這漩渦之內,你正是此刻的正主。”
“阿彌陀佛”和尚讷讷道:“是以老讷雖知你塵劫正多,卻抱定人能勝天之心,前來引度于你,你當及時抽身,否則怕将有殺身之危!”
笠原一鶴深深叩首,他不敢正視這個老和尚,心裏雖抱定成仁取義之心,卻不敢當面頂撞!
和尚又道:“善哉一鶴,汝當自知,一切衆生,無從始末,皆由不知常住真性,性淨則明聽,用諸妄想,此想則不真,故有輪輸……你是生具慧根之人,暫且從我研習無上菩提,瑣事不必再思,一切有老讷為你作主!”
笠原一鶴雖不明白這番話的真谛,可是日本乃是一佛教國家,父親亦算得上是個佛門居士,對于佛理他并非全然不知!
大師這番話,對于他似乎有着極大的啓發,一時如鋼磬銅钹,當頭一聲棒喝。
當下深深一拜道:“一切由師父作主,我……知罪了!”
大師含笑頻頻點頭,夜風吹動着他身上的那襲僧衣,愈加顯示他如同神仙中人!
輕輕嘆息了一聲,涵一大師道:“一飲一啄,豈非前定,你今日所遇之男女二少年,皆與你有極大的牽連,佛謂:汝愛我心,我憐汝色,是以因緣,經千百劫,常在纏縛……”
頓了一下,他看向笠原一鶴,道:“你遺失在車上的随身衣物,老讷已為你取下擱置一旁,且随我去吧!”
說時伸出一只留有長指甲的手掌,作勢向上虛撥了一下,笠原一鶴原本跪伏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提升而起。
對于老和尚這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他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敬之如神明一般!
涵一大師道:“走吧!”
一僧一俗,在這秋季的夜晚,踏着田野小徑緩緩地消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