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合一和尚左手五指齊開,“金龍探爪”,直向笠原的刀上抓了過來。
笠原身形一閃,合一不由抓個空。可是這個年輕的比丘,身手不可輕視,一抓未中,只見他一個側轉,雙手向上一托,施了一招“韋陀捧杵”式,雙掌直向笠原的刀上再次搶了過去。笠原一鶴偉岸的身子,竟被這和尚雙掌之下所帶來的風力震得動了一下。至此,他才知道,除了師父之外,原來這個師兄,也還是個身懷奇技的人物。當下不由大吃了一驚。
他口中大叫道:“師兄不要欺人!”說罷後腿一屈,整個身子“噗”地一下坐了下來,合一少僧這一抓,竟是又抓了空。
這個年輕的和尚,不由微微一呆。他冷冷地道:“笠原一鶴,如果我不能把你的刀搶到手中,我這十年的苦練,也算是白費了!”
笠原一鶴坐地垂衫,牙關緊咬,哼道:“師兄,不要如此,我要得罪了!”
合一少僧朗笑了一聲,他身形向下一塌,這一次卻施出了佛印的“乾坤手”,雙手一正一反,直向對方刀上猛抓過去。
笠原一鶴猛然向左一偏,可是只覺得面前勁風一襲,合一少僧的雙手已抓住了他的三口刀身之上。
這個倔強的和尚哈哈一笑道:“還不撒手!”
笠原猛然向外一閃,竟自把身形向下一塌,只聽見“沙”的一聲,眼前刀光一閃,他竟自把三口刀一并撤出了鞘,這種撤刀的方法,堪稱是一絕。
如果合一不及抽手,他勢必雙手一齊要抓在了刀刃之上,以他目前的功夫,還沒有練到徒手抓刃的地步。
當時不由吓得他臉色一變,灰色的僧衣猛地一拂,他身子已随着一拂之勢,退出了三尺以外。
這時他臉上已變得鐵青,憤憤地道:“好,師弟,你居然敢如此對我……”
笠原一鶴木讷也似的,一言不發,他雙手抱着三口雪亮的鋼刀,呆若木偶也似地偏坐一邊。
合一和尚雙手合十,高聲道:“阿彌陀佛,慈悲你這個不通事的弟子吧!”
說罷,他退後了幾步,嘆道:“我也不必再收了,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只是你要記住,要是無故動用,就犯了本寺大戒。”
笠原一鶴啊啊道:“謝謝師兄!”
合一望着他搖了搖頭,道:“師弟,你多多反省,靜悟一下吧,我不打攪你了!”
說罷,雙手合十,倏地一個側身,如同一片飛雪也似的,已撲到了門前,推門而出。
良久之後,笠原一鶴才由地上緩緩站起,他把三口刀,慢慢地收回鞘內。一個人坐在幾前,直直地發着呆,翻開一本名為“無常經”的經文,見其上寫着:
$R%“外事莊彩鹹歸壤,內身衰變亦固然;唯有勝法不滅亡,諸有智人應善察。生老病死皆共喋,形儀醜惡極可厭;少年客暫暫時住,不久成悉見枯羸;假使壽命滿百年,終歸不免無常道;老死病苦常随逐,愧與衆生作無利。”$R%合上了經卷,笠原默默閉上雙眼,內心起了一番交戰。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笠原一鶴倒也看得很開,只是一個武士的氣節和責任,卻深深地壓着他。
不錯,他已有向佛的決心;而且決心抛棄一切剃度出家,可是那失去的東西,關系着太大的任務,他怎能就此丢卻?
他雖然向涵一和尚再三請求,可是老和尚都不答允他,只以“時間未到”來答複他!
現在這個叫“合一”的師兄,居然又來搶奪自己的刀,很明顯的,他們是不想放自己再出這個廟了。
想到此,這個身懷絕技,而心存猶豫的武士,不禁悲從中來。伏在幾案上,眼淚籁籁地直淌下來。
涵一和尚—一也就是段南洲,他是自己父親生平第一至交,笠原一鶴仍然還很清晰地記得。
他記得當他負有足利将軍的使命而來中原時,父親扶着杖,對自己殷殷話別。
那個慈祥的老人,眼角垂着淚痕,對自己說:“孩子,中國是個好地方,偉大的國家,偉大的人民……”他又說:“找到段南洲,一切都聽他的話,聽他的安排,他是為父今生今世所欽佩的唯一奇人。你要同父親一樣去對待他,孩子,你千萬要記住!”
現在,他果然來到了中國,見到了這個天下的奇人,不,應該說他是個“奇僧”才對。可是,一個血氣方剛,使命未完的年輕人,要做個心口如一的出家人,又是“談何容易”。
尤其是在這種靜夜裏,萬念俱生,心情是無論如何也安寧不了!
廟裏的小沙彌,梆梆地敲梆子,已經是三更了。
冷夜如水——
笠原一鶴撩帳而起,他那雙原本深沉的眸子,此刻看來更是深沉,閃閃地放着精光。
經過長久思慮,他已決心暫時逃離這座寺廟,重入江湖。
他要把一些未完的事情清理一下,最起碼要能對足利将軍有所交待,之後他才能專心一意地出家從佛,那時他再回來。
他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用鎮紙壓在桌上,然後把簡單的行囊背在背上。
那長短不一的三口刀,也一一插在腰上,由身上取出了一條黑色緞帶,緊緊地紮在頭上,這是他的夜行裝束。
一切就緒之後,他悄悄走到門前,正要開門,心中忽然一動,思道:“合一師兄,就在樓下,不要把他驚動了,我還是由窗口走算了!”想着就轉過身來,推開了窗,身形一晃,已飄身而出,只覺得夜風冷飕飕的,侵體生寒。這時他已落身在地,梧桐樹葉被風吹得籁籁地落下地來,此情此景,好不冷寂吓人。
笠原一鶴回身看了看,見閣樓上下一片漆黑,竟是沒有一點燈光,他心中不由大為放寬。因為他所恐懼的合一和尚,必定是早已睡着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想到此,這位任性的年輕人,也就不再顧慮其它,一剎腰,如同一只黑豹也似地猛地撲了出去。
可是當他身形尚未着地之時間,迎面忽然劈來一股罡風,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他猛地就空一挫身子,翩翩地落了下來。這時他才看見,一個童山濯濯的和尚,迎面而立,乍然間,他尚沒有看清這和尚的面貌,只見他肥大的僧衣被夜風吹得擺動着。
笠原一鶴不禁大吃了一驚,他只當是涵一和尚出現了,不由口中“哦”了一聲,面色蒼白。那和尚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道:“無量佛——”随即一笑道,“怎麽,師弟,要出門去麽?”
和尚這一發話,笠原一鶴才算松了一口氣,他已聽出來人的口音,竟是那位合一師兄!當下不由面色一紅,窘笑道:“原來是合一師兄,師兄……你這是為什麽?”
合一朗聲笑道:“你真是拿貧僧開玩笑去了,笠原師弟,夜已深了,你還是回房吧!”
笠原一鶴不由呆了一呆,合一少僧這麽一裝糊塗,更令他受不了。當下退後了一步,苦笑道:“師兄已然發現了,我也就不再隐瞞,尚請師兄念在我不得已,慷慨放行才是……”
頓了一下,他接道,“一待事情辦好……我必定再回來,向師父及師兄請罪。”
合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一鶴師弟此言差矣,師弟你已入佛門,雖未剃發,但乃是我三寶弟子,合一即忝為師兄,怎能任你重入江湖,多添殺孽。何況更有掌門方丈的關照,不可放行……”
他冷冷一笑,面色鐵青道:“師弟,你是聰明人,還是快快回樓去吧,今夜之事,貧僧絕不走口,否則……貧僧說不得要強自留下你了!”說罷雙手合十,二目微合,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笠原一鶴全身顫抖了一下,苦笑道:“合一師兄,我此番出去,只是暫時,不久還會回來的!”
合一冷冷搖頭道:“師弟還是回樓的好!”
笠原一鶴冷笑道:“師兄莫非連一點同情之心都沒有麽?”
合一和尚口宣一聲佛號,正色道:“出家人已跳出三界以外,只講功業,不論什麽情欲!”
笠原一鶴不由咬了一下牙齒,半天不語!
合一少僧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師弟還是回去的好,如果驚動了師父,就不太好了!”
笠原一鶴長嘆了一聲道:“師兄,請你行個方便吧!我的事如果不作一個了斷,心是安不下來的!”
合一和尚冷笑道:“師父已答應到時為你解決,你怎地還不放心?”
笠原一鶴咬牙道:“這事情是要我自己去解決的,我不能連累師父!”
合一忍不住嘆道:“師弟,你知道那是行不通的,我奉命負責你的安全,怎能放你,你還是快快回去的好!”
笠原一鶴見一再央求,合一竟然絲毫不為所動,當下不由也有些惱羞成怒,他冷笑了一聲道:“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合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那時說不得只有強留你了!”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那麽師兄你就強留下我吧,恕我違命!”說罷,大步前行!
合一迎面而立,冷冷一笑道:“師弟,你不要糊塗!”可是他看見笠原一鶴仍然前行,并無絲毫退縮之意,這位少僧不由得宣了一聲佛號道:“恕貧僧得罪了!”說罷,他身子向前一縱,雙手分左右直向着笠原一鶴雙肩上按了下去。可是笠原一鶴肩頭一閃,合一和尚的雙手竟自落一個空,這個身懷絕技的和尚不由雙眉一挑道:“你還敢動手不成?”說着話,這和尚大袖一卷,直向笠原一鶴下肚腹之上掃去,笠原一鶴身形不禁一個踉跄,後退了一步。
這和尚的武功,他是嘗過的,他知道久打之下,自己未見得是他的敵手,眼前這個時候自己哪裏還能和他久耗下去?
他想着,萬一涵一和尚醒了,自己是插翅也走不脫了,但自己又非走不可,不能再耽誤了。
想到此,笠原一鶴身形向下一塌,右臂向上一擡,只聽得“刷”的一聲,寒光閃處,他已把一口長刀撤在了手中。
合一少僧見他陡然把刀撤了出來,不由大吃一驚,身形一閃,已飄出了丈許之外!
他冷冷一笑道:“你……還不把刀放下?”
笠原一鶴雙手握刀,顫聲道:“合一師兄,你快快放我走吧!”
合一大聲喝道:“孽障!”向前一縱,已到了笠原一鶴身前,右手一抖,用掌沿,直向着這口刀的刀背上震了過去。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這些中國的招式,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心裏很是明白,如果這一掌被他震在了刀背之上,那麽自己這口刀可就不要再想拿得住!
他昔日在日本北海道,于冰天雪地裏,曾下過極苦的功夫,去研習刀法,其中頗有些驚人的棘手招式!
當時他右足向前一劃,整個身子倏地向前一塌。
掌中刀,也就在這個時候,忽地一翻,刃口朝外,冷氣襲人!
合一和尚如果不及時抽手,這只手掌可就別想要了。
他怒哼了一聲道:“好呀!”身形陡地狂飄而起,閃開了一邊,也就在這個時候,笠原一鶴足下用力一點,整個身子直向東面的一堵紅牆之上落了下去!
他口中低聲叫道:“師兄,請您原諒我!……”
可是那憤怒的和尚,疾怒之下,是如何也不會放他離開,他決心把他留下來。鼻中冷哼了一聲道:“你休想!”
芒鞋點處,如同一片烏雲也似的,陡然撲了過去,笠原一鶴身形一殺,也縱了出去,合一又撲了空!
這和尚口中恨聲道:“你想跑麽?”陡然揚手打出了三粒“菩提珠”。
這三粒菩提珠一出手,分上、中、下三路,直向着笠原一鶴的背影上打去,所奔部位,乃是他身上三處穴道。
合一和尚何嘗不知道,這笠原一鶴乃是師父最心愛的弟子;而且他的一生,今後亦将關系着整個佛門的興亡。
所以“菩提珠”出手并不重,所打之處更非要害,用心只想把他擊倒而已!
可是他也是太小看了這個異國武士。
合一的菩提珠乍一出手,就見笠原一鶴猛地一個翻身,掌中刀向外一點,随之向下一畫,只聽得“叮當”一陣響聲,三粒菩提珠盡落塵地!
笠原一鶴打落了暗器之後,微微發了一下呆,回身就跑,可是那位陰魂不散的師兄,卻是死盯着他。
他如同一陣風也似的,又撲了上來,右掌向外一劈,這一次用了八成力,一掌直向着笠原一鶴胯骨上擊去。
笠原一鶴知道,自己如果不給這個師兄一點兒厲害,而想走,卻是萬難了。
存了這種心,他暫時倒并不想再跑。當時身形一滾,掌中刀向外一挑,快同閃電也似地直向着合一和尚肩上挑來!
合一口中“唔!”了一聲,他施出了涵一和尚所傳授的一個“彈”字!那留有長指甲的手指,向外一點,“铮”一聲,笠原一鶴長刀竟被他點了開去。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驚,此時此刻,他只求脫身,一切也顧不得了!
他又哪裏知道,這位合一師兄,出家人慈悲為懷,處處都對自己手下留情,只以為他是對自己下毒手呢。
當時他身形一偏,合一撥風一指點到,笠原一鶴又向右一偏,可是合一和尚的指尖一轉,又自點到。
笠原一鶴口中“啊”了一聲,忽地翻身就倒!
合一和尚怔了一下,心想:“怪也,我莫非錯傷了他!”
想到此不由打了一個冷顫,注目看時,笠原一鶴仍然伏地不動!合一皺眉輕喚了聲:
“師弟!”
笠原一鶴一聲不哼,合一不由口中低低念了聲:“阿彌陀佛……我都做了些什麽?”
口中念着,彎下腰來,用手去抱笠原一鶴的身子。
就在這個時候,那伏着不動的笠原一鶴,突然一個急翻,口中道:“師兄得罪了!”
刀是由左腋之下遞出來的,快、狠、準!
刀光一閃,合一和尚由于太近,太沒有防守,竟是再也躲避不及!
只聽他口中“哦”了一聲,這一刀,竟自把他右腿戳了一個透穿!
随着他的拔刀之聲,鮮血如泉水一般地噴了出來,合一和尚怎能再挺得住,他口中“啊喲”又叫了一聲,一個踉跄,随即倒了下去。
笠原一鶴見僥幸成功,不由大喜。他再也不敢停留,身子倏起倏落地,一路翻縱了出去,一剎時,已撲出廟牆以外。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覺得腳下一腳深,一腳淺,所踏的盡是水田,這時他才知道,已是到了平地了。
笠原一鶴站定了腳步,只覺得周身上下全是水,裏面是汗,外面是水,頭發披散着,那樣子真像是一個鬼,再看看一雙褲腳,竟被稀泥敷滿了。
他不由嘆了一口氣,暗想到:“我這是何苦啊!”
走到了一個幹燥的田埂上,他坐下緩了緩氣。
天空這時月亮又出來了,照得附近的雲彩都成了白色,遠山近影歷歷在目!
他把鞋上的泥弄掉擦了擦,內心這時才感覺到自己闖下了大禍,他想:“天啊!我真該死,那合一師兄,不知被我傷成了什麽樣子?”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頓時站了起來!
他緊緊抓住刀柄,刀上的光映着月光,閃閃的,冷森森地泛着殺氣。
他想:“我不會把他殺死了吧?”想到此,猛地轉過身來,心中怔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可是才走了兩三步,他就又站住了腳步,咬了一下嘴唇,心中想到:
“我真糊塗,我還能回去嗎?”
想到此,就又愣住了,只覺得透體生涼。
想到了父親的叮囑,想到了涵一和尚對自己的寵望,而自己竟叛離了他;而且更惹下了這麽一樁大禍,忍不住掉下了兩滴淚。
他喃喃地說:“我真該死!”于是又想到了那合一和尚被自己刀刺中時的叫聲,仿佛像是受了傷,并不是傷中要害的樣子,心中不禁又放寬了一些。
他跺了一下腳說道:“我心真狠!”
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日本話,想到那師兄還不是為自己好,而自己竟忍心傷他!
一個人不時感嘆傷心地自譴,內心卻有了主張,他想:一旦自己把事情辦完之後,那時一定再回到寺內,向涵一和尚請罪,自己一定要求他和合一師兄降罪,現在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
這麽想了一會兒,心中才又重新堅強了起來。
他找到了一個水池,脫下了鞋子,把腳上的泥好好地洗了個幹淨;然後由行囊之中找出了一套新衣新鞋,重新換好。
這時天邊已微微透出了一些曙色,空氣之中,帶着一些寒冷!
起先他本以為廟裏的和尚,或是涵一老方丈他們,必定會追下來;可是等了這麽久,并不見他們任何一人,他內心不禁大為放寬。同時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暗暗想着,也許師父已經不要自己了!
一個人噓唏了一陣,把刀還入鞘內,看眼前有一道黃土驿道,他就順着這條驿道一直走了下去。
漸漸地天色更亮了,幾處農家的雄雞扯高了嗓子咯咯直叫,笠原一鶴停住了腳步,見眼前有一塊石碑。
這和他們日本是一樣的,他知道,那石碑之上必是标明了某某地界。說真的,自己糊裏糊塗地住到了廟裏,竟連這是個什麽地方也不清楚,确實也夠迷糊了。
想着就走到那石碑之前,彎下腰來,見石碑上果然刻着“清水河界”四個字。
他就記住了這四個字,一時卻又不知道,這清水河界是屬于哪一省的。他知道中國是分很多省份的,自己失寶是在“冀”省,這兩三月來,算一算經過了“魯”、“蘇”
三省。
現在卻是不知道來到了哪一個省份了,好在這個對自己也沒有什麽重要。想着,就見有兩個人,肩上挑着空的扁擔,邊唱邊哼地向這邊走過來,一眼看見了他,一起都停住腳步不走了!
笠原一鶴心知這是自己這一身衣服,把他二人給驚吓住了,當時卻也不在乎。
他對着二人,學着中國的禮節,抱了一下拳,含笑道:“兩位老哥請呀!”
二人聞聲,又相互看了一眼,想必是聽出他聲音很怪,而感到驚奇。這時其中之一點了點頭道:“你是觀裏的道士吧!”
笠原一鶴可也不大明白什麽道士不道士的,就含糊點了一下頭道:“不錯,請問這是哪一省,什麽地方?”
二人之中,有一人戴着破爛的瓜皮帽,紅紅的酒糟鼻子,說話之前先龀牙,他吸了一口氣,道:“道爺,你可真是糊塗人家了,這是安徽省蕪湖縣,道爺,你要上哪去呀?”
笠原一鶴點了一下頭,就抱了抱拳道:“再見!”
他說完話,足下就大步向前行去,再聽得二人在身後小聲說着話,其中之一道:
“怪事,一個道人帶這麽多刀在身上幹嘛呀?這年頭可真是……”
笠原一鶴聽在耳中,足下加快前行,并不回頭。
來到中國這幾個月來,他別的無從體會,卻感覺到中國這個老大的帝國,這裏的人民,都是如此善良;而且生性是那麽的愛好和平。
這一點和日本比起來,卻相差得太遠了,在日本,人們對于械鬥、兇殺已看慣了,并不以為奇;可是在中國,甚至于帶一口刀,也會遭受到路人的奇怪和側視。
他是一個生性倔強的武士,盡管來到了中國,卻也并不願意“入鄉随俗”,所以至今日為止,他仍然穿着他的和服,甚至于連武士刀也不肯從身上取下來。
這情形為他招惹上了很多的麻煩,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誤會,可是他依然如此,并不為忤。
日出的時候,他已來到了蕪湖城內的市街之上,這地方文風頻盛,市街上出售紙墨的店鋪甚多。
笠原一鶴此行主要察訪的對象還是徐氏父女,徐女驚鴻一瞥地在荒野出現,自己已經見識過了;可是她父親徐雷,自己卻是從未見過。
聽匡長青曾說過,此老武功出衆,他女兒武功已經如此,更不要再說他了。想到此,這位日本的武士內心不禁更焦急了。
蕪湖城內有一家“老松客棧”,氣派古雅,頗有唐風,笠原一鶴住在這裏,就好像在日本京都、名古屋等地住棧房一樣。
他在旅客名簿上,留下了“日本武士·笠原一鶴”幾個大字,這家店房內,不禁大為噪動,紛紛走到他窗前觀望,都來看望一下這位來自異國的武士。
中國地方如此之大,要在這廣大的人群裏,去查訪這麽兩個人,真好比“海底撈針”
一樣的。可是他并不是這麽想,他認為自己總有機會遇見這兩個人;而且一定能夠把失物讨回。不過卻不是眼前能辦到的事。
當初足利将軍曾有一封信,要自己面呈明朝天子,這封信卻被涵一和尚索去了,笠原一鶴幾次索讨,老和尚都告訴他時候不到,這封重要的信,他要暫時保管。
笠原一鶴走時匆忙,竟是忘了這回事,此刻想起來,不禁甚是懊喪!可是轉念一想,涵一和尚那一身神鬼莫測的功夫,自己要去盜信,簡直是妄想;而且涵一和尚所以不把這封重要的函件給自己,必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又哪裏能明白自己的心境!
涵一和尚是他父親生平第一摯友至交,本是父輩人物,如今更有師徒之份,笠原在哪一方面來說,也不敢有所沖撞他,這件事實在棘手得很。
有了以上幾點困難,他才決定暫時不去讨還那封呈給皇帝的信;可是他內心卻有一個大膽的決定。
足利将軍以十萬火急的心情,派他到中國去完成這件使命,卻未想到他竟會出此意外。在萬般無奈之下,這位日本武士,不得不試着親自去面谒中國的永樂皇帝!
這是他內心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因為,這位天國皇帝朱棣,自謀惠帝登基以後,對于本身的防範,可謂是嚴謹到了極點。尤其是近兩年,妖婦唐賽兒作亂,平定之後,這位大明的天子,更是無時無刻不在小心防範着,庚子年特置“東廠”,網羅了天下不少的能人異士,號稱為“錦衣衛”。這些“錦衣衛”也就是俗謂的“大內衛士”,其職責專門負責皇帝的安全,以及偵辦一些有關宮內的案件。
此輩人物,其中固然很多是屬于“沽名釣譽”之流,但是卻也有很多,是武林中少見的能人異士。所以笠原一鶴要想獨自探宮,面谒成祖,套一句俗話,那是談何容易,笠原一鶴這種念頭,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真要實行起來,只怕是難以實現。
在“老松客棧”裏,他停留了數日,又思他去!可是一個人倒黴的時候,真是什麽事也都叫他遇上,這位年輕武士,正想備馬北行的當兒,卻忽然又病倒了。
這病來勢不輕,不時發冷發熱,笠原一鶴不得不在這家店內住了下來。
等到病好了,已是秋去冬來,雪花飄飄的日子。
笠原一鶴客地病倒,更感到悲傷寂寞,所幸店中的夥計,對他倒是不厭其煩地熱心照料,噓寒問暖,請醫送茶,甚是親切。
來時,他身邊倒是帶有極為充裕的銀子,不愁花用,大病初愈,暫時他倒是不想走動了。
客房內生了一盆火,雪花簌籁地落下來,院子裏的茶花、早梅,都開了,美得很。
雖說是旅途客地,但是卻別有一番幽雅的情趣。
笠原一鶴深邃的一雙眸子,顯得更深了,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的雪花,這位異國的游子,不禁想到了遙遠的家鄉,此刻,當然也該落雪了。他想到在日本,每逢這種落雪的季節之時,自己必定在雪原上縱馳劃溜,其趣無窮;而今日,雪雖是同樣的美,卻早已失去了這份心情。
正當他睹景生情的當兒,他卻看見對面的一間客房門打開了,一個身着棉衣十足的道學老先生走出來!
這人笠原一鶴早在七八天前,就發現他了,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客人,可是對方卻對着他掀唇一笑,露出了幾顆黃焦焦,被煙所熏的牙齒。
笠原一鶴只得點了點頭,老人雙手籠在袖內,彎腰笑道:“先生早啊,今天可真冷呀!”
當下含蓄地一笑道:“噢!還好,老人家是本地人麽?”
這人聽他答話,就眯着雙眼,向窗前行來,走到了笠原一鶴近前,嘻嘻笑道:“小老兒是徽州人,先生你……是?”
說罷一雙黃黃的眼珠,卻在他身上轉來轉去,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本地人!”
老人口中“哦”了一聲,連連點着頭,一只手卻擡起來,捋着他唇下的幾根長短不一的胡子。
笠原一鶴這時才看清了老者的面目,見他皮膚很黑,右腮之下,生有一個小小的黑痣,兩道眉毛,幾乎快要掉光了,黃焦焦的就像針也似的。一個大鼻子,卻是又紅又圓,十足的酒糟鼻。
他身上所穿的這件棉襖,也确實是相當舊了,袖肘的地方,布面已破,露出發黃的紅棉,相當的裏邋遢!
笠原一鶴倒是很同情他,問道:“老人家是做什麽買賣發財?”
老人龀牙一笑,搓着一雙黃繭的手道:“發財可是不敢當,不過将就着過日子罷了!”
說着咳嗽了幾聲,又道:“小老兒在徽州城裏,開有一家墨紙的店鋪,專門是出售我們徽州的墨和筆,勉強地糊口過日子!”
笠原一鶴見他說話時,口內不停地吸着冷氣,哧哧哈哈,像是不勝寒冷的模樣,不忍心道:“老人家,外面寒冷,到屋裏來說話吧!”
老頭兒笑着縮了一下脖子,道:“好吧,正要拜訪!”
笠原一鶴忙轉過身來,把房門打開,不一會兒,老頭兒就走了進來。
他搓着兩只手,微微地彎着腰,一副酸儒的模樣,進室之後,哈了一口氣道:“這可就暖和多了!”
自從在大沽沙上失寶之後,笠原一鶴對于一切陌生人,都小心多了,只是此刻自己身無長物,并不怕別人再打自己什麽主意!尤其是眼前這個酸腐的糟老頭兒,他是絕對也沒有想到會有什麽不對勁!
這時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卻由靴筒裏抽出一根細長的旱煙杆兒,打着了火,猛吸了起來。
笠原一鶴為他倒了一杯茶,卻見老頭兒,一雙微微發黃的眼珠子,到處看了一轉;最後落在了矮幾上那幾把刀上。他笑了笑道:“還沒請教貴姓?”
笠原一鶴忽然心中一動,就點了點頭道:“我姓笠……”
老頭兒抽了一口煙,在煙霧裏連連眨動着細長的雙眼,咳了一聲,吐出了一口痰。
笠原一鶴這時卻巴不得他趕快走了,二人相對無言了一刻,老頭兒用煙袋杆子在棉鞋底上敲了幾下,嘻嘻笑道:“在外面走動的人,尤其是年紀輕輕的,時時刻刻都要注意,這個年頭壞人太多!”
笠原一鶴不由愕了一下,道:“老先生所指為何?”
老人家噴了一口煙,笑道:“沒有什麽!”說完又用煙袋杆子,指了一下笠原一鶴放在矮幾上的三口刀,笑道:“我是看見了刀,想到你先生必定是一個練武的人!”
老頭兒說了這句話,又喝了一口茶,把煙袋杆子往靴筒裏一插,拱了一下手道:
“打攪!打攪!”
說着就站了起來,笠原忙起身相送,走到了門口,笠原寒暄道:“老先生名下是……”
這位看來冬烘十足的老頭兒笑了笑道:“我姓祝……”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說道:“祝老先生。”
老頭兒這時已邁出門外,卻又回頭笑道:“笠先生在蕪湖還要住多久?”
笠原一鶴已對老人留下了心,聞言搖了搖頭道:“這個還沒有一定!”
老頭兒笑了笑,也沒有再說什麽,一只手撈着棉襖的下擺,抖抖顫顫地,就走了。
笠原一鶴望着他的背影,心裏卻奇怪地想着:“莫非像這麽一個老朽的人物,居然也是心懷不軌,圖謀對我不利不成?”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實在是太怪了,無奇不有,“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在中國是很應驗的。
想到此,他不禁內心陣陣擔憂了起來,使他不明白的是,這些人,怎麽消息會如此靈通?怎麽會知道這件隐秘?
如果這個老頭兒,真是在打着盜寶的念頭,那麽他可真是看走眼了,他應該知道,那批寶物如今已不在自己手上了,應該去找姓徐的父女才對!
可是這種事,又怎能對陌生人啓口!
他考慮了甚久,只有一個辦法,快點走。可是這大雪的天,行路是太不方便,自己所帶衣服又不多,一路換洗甚是不便,于是心想,雪一停就走!
當日黃昏的時候,他早早把窗門關上,獨自在燈下觀賞着他的刀,外面的雪卻是越下越大了,一團團的雪花,就像是半空飛絮,一層層地堆積在地上,厚得就像是鋪了一層棉花!
笠原一鶴不禁深深地發起愁來,他看了一會兒刀,覺得一個人甚是冷清,想不到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