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和離(三)

“慕卿凰,我不明白,一夕之間,你就要置我于死地嗎?”陸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夾雜着惶懼與恨意,卻是站在慕卿凰跟前一動不敢動,他怕自己一動,慕卿凰一出聲,門外守着的錦衣衛就沖進來。

那些錦衣衛都是皇帝的鷹犬,是狠辣無情不識人的賤狗。

“不想死,那就簽字。”慕卿凰冷淡的一指書案,書案上放置着一個水仙硯臺,裏面有研磨好的墨,筆擱上放着飽蘸了墨汁的筆。

陸瑁一看只覺自己的書案上缺了好些東西,但此時并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而是諷道:“看來你是迫不及待要與我和離了,好,我成全你。”

大步走過去,一手按壓着和離書一手提筆,才要落筆,卻又極為不甘心,胸腔裏怒氣噴湧,他驀地擡頭瞪向慕卿凰,冷諷道:“事已至此,你還要否認嗎,你是不是和陸玖早已暗通款曲?”

慕卿凰冷睨陸瑁一眼,嗤笑,“時至今日,我才知道你竟是這麽一個令我惡心的人。你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我,我卻是還希望你是我曾深愛過的如玉君子,錦繡詞客,不曾想,你卻讓我再一次的厭棄曾經的自己,不只眼瞎了,心也盲了,竟歡喜過你這樣的人。”

陸瑁臉皮燙紅,執筆的手指泛白,羞愧的無言以對。

他想要幹淨利落的寫下自己的名字,結束這段他本就不期待的婚姻,卻不知為何,心裏很是不甘,手中筆仿佛有千金重,令他遲遲不肯下筆。

墨汁滴在宣白的紙上形成一個難看的墨團子,他望着和離書中的每一個字,無一字控訴他、抹黑他,當看到那一句“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時,他心中驀然揪疼,腦海中禁不住想起這半年來和慕卿凰的點點滴滴。

洞房花燭的那夜,他沒有履行身為丈夫的責任,他看見她強忍的委屈,他看見她含在眼睛裏死死不落的淚珠,他亦看見她偷偷瞥他時的嬌羞,他都看見了,只是視而不見。那時他才在祖母的壓迫下和秀玉斷絕了關系,愛而不得,他心中十分痛苦,對于令他愛而不得的朝陽郡主他是厭惡的,即使他心中清楚慕卿凰是無辜的,可還是遷怒于她。

婚後,慕卿凰送他一屋子的書,他翻過,那字跡淩厲有風骨不失清雅貴氣,他很是欣賞,當得知是她親手所抄時又厭煩,出口諷刺道:“郡主連我要看什麽書都要限制在你自己的字跡裏了嗎?可惜,我并不喜歡你這種字體,我喜歡顏真卿的字,真是白費了郡主一番苦心。”

婚後半年,他幾乎從不正眼看她,而她卻是時時出現在他面前,他厭煩她私自指使自己的書房婢女,他厭煩她私自換掉了他用的文房用具,他甚至連她的呼吸都是厭煩的。

只是慕卿凰是郡主,從來他說一句,她有十句頂上,他敢給她臉色看,她十倍的還給他,時常氣的他怒火升騰。

那時那刻,他有時便會惡意的想,慕卿凰如若忽然暴病死了該有多好,他心裏的妻子是紅袖添香的溫軟可人,是錦帷賬暖的缱绻小意,是柔情似水如秀玉一般的噓寒問暖,不是慕卿凰那樣的冷傲驕矜,更不是找個時時刻刻都想和他一較長短的女子。

而今,慕卿凰終于放過了他,他終于能結束這段婚姻,他該高興才對,可為何心中又忽的積聚了那麽些不甘呢?

那些不甘又從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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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卿凰,結為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和離也不僅僅是你我二人的事情,更何況你我是聖上賜婚,和離這事聖上知道嗎?”猶豫再三,陸瑁還是決定再挽回一下。

“你說對了前半句後半句對也不對,結為婚姻的确是結兩姓之好,但和離,說複雜也複雜,複雜之處在于兩家扯皮,不外乎各自親戚上陣,先是苦勸,擺出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名言’,用過來人的口吻說一些自以為是的道理,在裏頭和稀泥,可說實話,婚姻這件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心已決,不耐煩聽她們啰嗦。

她們見我如此不通世俗,又要指責我任性乖張,又要對我說男人偷腥好色的秉性,女人活該縱容着,忍耐着了,再見我冥頑不靈,不識她們的‘好人心’定然要诽謗我嫉恨成性了,從此後,我大抵就會變成有名的妒婦吧。”

話鋒一轉,慕卿凰似笑非笑的看着陸瑁,“還有便是,我不想在你和你家人身上浪費任何光陰,我堅決和離,你方的親屬将會作出什麽反應和動作,世人對于和離女子的苛責,我都想到了,并已準備好坦然承受。和離這件事,越是拖延越是對我不利,所幸快刀斬亂麻,先斬後奏。

所以和離說簡單也簡單,在于我的決心和狠心,你瞧,我找到了你的短處正在威脅你,這不就簡單了嗎?”

從來沒有人将威脅別人說的那麽光明正大,陸瑁只覺又氣恨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悸動感。

慕卿凰坦然的坐在官帽椅上,她纖秀的身子襯的那張椅子有些大,她分明是個小小的女子,卻總是令他覺得疏冷強大。

這便是皇家郡主的尊貴氣勢嗎?

可他也見過別的郡主,甚至公主,她們和慕卿凰都不一樣。

慕卿凰,慕卿凰,她驕傲的真像是九天的鳳凰,氣死人不償命的鳳凰。

“慕卿凰,你變了。”陸瑁喃喃吐口而出這一句。

變得讓我此刻悸動不安。

“變與不變我自己知道,你心中以為的‘變’我管不着。”慕卿凰夾着詩詞薄宣輕輕搖晃,“簽吧,你簽了,不只能保住自己的命更能保住你至親的命,你不簽,那我只能親手送你們上路了。”

陸瑁眼神變幻莫測,憤然道:“你有時真令我恨的咬牙切齒。”

慕卿凰只回複了一抹冷笑。

至此,陸瑁大力簽下自己的名字,字跡之潦草只堪堪能認出那是陸瑁的名字罷了。

慕卿凰起身,走至書案旁側,直接抽走和離書,“官衙那邊的手續不必你費心了,我會處理幹淨的。”

“那我真要謝謝你了。”陸瑁跟在慕卿凰後面,不甘心的道。

門開了,陸徐氏等人笑着上前才要說些“好好過日子”之類的喜話,就見慕卿凰只是淡淡掃了她們一眼,越過她們直接走了,兩個手跨繡春刀的百戶随之跟上。

陸玥氣不過,擺出大姑姐的款兒,卻還不敢當着慕卿凰的面擺臉色,強笑道:“弟媳婦,這和好了就忘了咱們這些和事老了不成?是怨三姐方才說的那些氣話嗎?”

陸瑁羞愧的低聲叫了一聲,“三姐。”

慕卿凰頓住腳,微轉頭,用眼尾睨着陸玥,眸色晦暗,卻是輕輕一笑,“是你啊,燕王嫡次子慕臯溯之妻陸玥。”

連一聲三姐都不喚了,直呼其名,陸玥深覺屈辱,“你!”

慕卿凰卻是擡腳走了。

那般姿态,旁若無人,令魏國公婆媳惱的不輕。

陸徐氏還為慕卿凰說好話,對魏國公夫人花氏道:“她就這麽個脾氣,阿恭媳婦你別惱,小孩子家家鬧了這麽一出想來是抹不開臉面。”

“祖母,你還為她說話。”陸玥氣的跺腳。

陸瑁一手撫面,低低道:“從此後她只是朝陽郡主,她不搭理你們,你們也得受着。”

陸徐氏心裏一悶一沉,心生不好的預感,忙拉着陸瑁的袖子道:“瑁兒,你這是何意?”

“是啊,瑁弟,你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就在方才,書房中,我簽了和離書,從此後,她不再是你們的弟媳婦,孫媳婦,只是朝陽郡主。”

陸徐氏眼前一黑,身子一搖一晃就要暈倒,陸瑁慌的一把抱住,“祖母您怎麽了?”

陸徐氏臉色青白,長喘一口粗氣,手指摳着陸瑁的手臂,凜然站直,一巴掌揮到了陸瑁的臉上,幾乎是尖嘯而出一聲,“我不同意!”

——

慕卿凰帶來的人多,彼時嫁妝已搬運的差不多了,慕卿凰便對宋千戶點了下頭,宋千戶一拱手轉身點了幾個百戶往院中一角走去,那裏不知何時放了幾個木桶。

玉溪等四個丫頭偎上來看着慕卿凰,等待慕卿凰的命令。

慕卿凰便道:“你們跟着我,一會兒咱們一起回蓮園,從此後,蓮園就是咱們的家了。”

“我們跟着郡主。”玉鸾道。

“好。”慕卿凰笑着摸了摸玉鸾的頭又分別看了玉溪、玉珠、玉绮,慨然一嘆,“你們四個丫頭啊。”

上輩子死也不願離開她半步,甘願陪她一起死,這輩子她希望她們每一個都能心想事成,幸福安康。

“郡主。”宋千戶提着木桶走至慕卿凰跟前請示。

慕卿凰往前走了幾步,日已西斜,天際暈染金黃,金黃的霞彩映在屋脊青瓦上,反射粼粼的碎光,她的眸光從瓦當到窗棂,再從窗棂到雕花門,再到屋裏所鋪的五福捧壽地毯,不再留戀,輕輕點頭,“潑吧。”

一聲令下,宋千戶帶着幾個百戶将桐油從裏潑到外,然後将一個燃燒的火把扔到了帳幔上。

“轟”的一聲,火焰起,升騰,飛舞,縱情燃燒。

“啊——”

“着火了!”

陸徐氏帶人來時就看見朝陽院正堂的火已經蹿上了天,黑煙彌漫。

“你們這些人都傻愣着幹什麽,快救火呀。”陸玥急的大喝。

“郡主有話好好說,燒房子幹什麽,過分了。”二老爺陸炆背手在後,板着臉,壓抑着怒氣道。

三老爺陸炅“呵”了一聲,推了陸瑁一把,訓斥道:“怎麽管教媳婦的。”

陸徐氏咬着牙,繃着臉皮,看慕卿凰的眼神仿佛要吃了她似的。

“郡主,我長寧侯府的房子不是那麽好燒的,我立馬讓老大上折子參你!”陸徐氏拄着拐杖,氣的渾身哆嗦。

轉身就大喝道:“大老爺呢,大老爺回來了嗎?”

便有仆婦小聲回複道:“中軍府的人說大老爺被世子爺叫出去了,不知去了哪裏。”

“這個畜生,他躲的倒快。再去給我找,他就是鑽了老鼠洞子也給我挖出來!”

“是。”

看着熊熊燃燒的房子,陸瑁踉跄一步來到慕卿凰跟前,恨紅了眼睛,他死死盯着慕卿凰道:“你為何要燒我的院子?”

慕卿凰卻是沒有看陸瑁,她只看着被火龍盤繞,一點點被燒毀的屋子,這個曾困住了她一輩子的牢籠。

那一世,她和四個丫頭在這屋裏被燒骨成灰。

這一世,依舊是她自己動手,又燒了一遍,燒的是她的一世情,無關于陸瑁這個男人,僅僅只是她曾付出去的情意和心血。

這一世親手火葬。

一滴淚落下,慕卿凰揚唇而笑。

卻不知為何,看着這場火,看着落淚而笑的郡主,四個丫頭紛紛紅了眼眶,卻無一人低頭。

“走吧。”

又是一聲令下,宋千戶擡手,百戶們開道,将慕卿凰主仆護在中間前行。

“不能走。”陸徐氏擋在朝陽院門口,大有橫刀立馬,一夫當關之勢,在她身後是她的兒子、媳婦、親戚們。

“慕卿凰,你回答我,為何要燒朝陽院?”有錦衣衛護持左右,陸瑁近不得身慕卿凰身,只能揚高了聲量質問,面容有他自己也不曾發現的慌亂。

魏國公夫人仗着自己有幾分體面,便厲聲道:“縱然你是郡主也不能胡亂燒別人家的院子,誰家小兩口鬧別扭也不是這麽個鬧法兒,朝陽郡主你太無法無天了。”

慕卿凰笑了,“至此,在魏國公夫人眼裏竟還只是小兩口鬧別扭的小事嗎?看來魏國公夫人的眼神不怎麽好。”

又對陸徐氏道:“強弱尊卑之分,老夫人活了這大半輩子了竟還分不清嗎?這裏不是鄉下,任憑你撒潑打滾就能鬧贏。老夫人還是認清現實自己讓開,否則出醜的還是你。”

出醜的還是你……

這話卻猶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陸玥的臉上,打的她滿臉火辣。

話已至此,慕卿凰不再和他們廢話,“宋千戶,清道。”

“是!”

“镪——”的一聲諸百戶齊齊拔刀,繡春刀的寒光閃了陸徐氏等好多人的眼,立時,魏國公府婆媳先退了,緊接着是陸炅夫妻,再接着陸炆小徐氏夫妻攙着陸徐氏往旁邊退,陸炆漲紅着臉皮虛張聲勢,“此事,我長寧侯府不會善罷甘休!娘,讓她走,她跑不了。”

慕卿凰心覺好笑,面上便露了出來,“我等着你們的‘長寧侯府’的不善罷甘休,陸炳是個忠心的将軍,我信任陸炳将軍的人品。”

看見慕卿凰笑了,陸徐氏的氣恨也達到了頂峰,她顫抖着手指着慕卿凰,“你笑什麽,你是不是笑話我,看不起我?我不許你笑!”

慕卿凰臉上的笑容越發大了,“誰給老夫人的權利不許我笑呢。我笑便是看不起你嗎,那我倒是要多笑笑了。”

說罷,粲然一笑。

陸徐氏一手捂住胸口,白眼一翻,終于暈了過去。

“娘!”

“祖母!”

“快請禦醫!”

“大哥呢,快把大哥找回來,皇家郡主欺人太甚把娘氣暈了。”

慕卿凰笑出了聲,走起路來都輕靈了不少,她帶着四個丫頭走的雲淡風輕,心無挂礙。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陸瑁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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