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岳霄與沈清喻相識多年,那時他初入江湖,年輕氣盛,又是第一次離家偷跑,幾乎被這花花世界迷了眼,只覺江湖上一切都是新奇有趣的。
他學着父輩流傳下的故事,揮霍錢財廣交四方好友,以為豪情壯志自吾輩始,卻不料他人只是看上了他的錢。不久他便遭“好友”算計,被騙得一幹二淨,中了軟筋散重傷倒在山道旁。
他平生第一次落魄至此,狼狽得連自己也要嫌棄,而天陰沉沉地壓下雲頭,眼見着便要下起大雨,他卻無法動彈半分。
山道上遠遠地有人向上走來,那是名衣冠齊整的少爺,在他身邊頓住腳步,也不怕他突然暴起傷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幾步,問他:“你受傷了?”
“他帶着刀呢,不像是什麽好人。”少年身旁的小書童急忙說,“少爺,快走吧。”
岳霄原以為少年會轉身離去,他萬不曾想到這人就這麽蹲下了身,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浸透血跡又幹涸的肮髒外衣,似乎是想看一看他的傷口,終于下定決心,與那書童說道:“搭一把手,先把他擡回去。”
小書童呆怔了片刻才回過神,慌忙出言阻止:“少爺!這人若是個心懷不軌的惡徒……”
那少年卻已攙着岳霄趔趔趄趄地走出了幾步,顯是吃力極了,他不習武,一看就是抱病在身的模樣,扶着岳霄便已十分勉強,小書童又慌又急,可看少年走得那麽勉強,擔心他不小心摔倒了,只好也跟着跑上去,扶住岳霄的另一只胳膊,嘴裏恨恨地道:“遇到我們少爺,真算是你走大運了。”
是,岳霄也覺得,那時他在那山道上遇見了沈清喻,真是他這輩子頂好的一件事了。
當時沈清喻本在為母守墓,在墓園外搭了一間竹屋暫住,岳霄在那兒養了數月的傷,他騙沈清喻自己被仇家追殺,沈清喻便不曾将他的行蹤告訴任何人,沈家除了那書童之外,再無人知道他借住在此。
而岳霄初入中原江湖,又遭此一劫,本以為中原江湖人人險惡,他倒不如老老實實回家去,卻不想還有人守着這一分赤子之心,竟會毫不猶豫地将倒在路邊的陌生人帶回家裏來。
沈清喻于他,是有救命之恩的。
故而他得知沈家遇害後便毫不猶豫趕到此處,他知道沈睿文極不喜歡他,只是一路躲在暗處相護,如今沈清喻不知從何處發現了他的行蹤,他卻也不覺得惱,只是微微地笑,還不忘與沈清喻調笑那麽一句,道:“清喻,你我真是心意相通。”
沈清喻不言不語,而沈睿文見着這張臉便生氣。
沈清喻很明白兄長心中的感受,上一世他覺得岳霄是個登徒浪子,因而絕不信他,不願聽他的意見……到了最後,他沒想到岳霄會拼死護他。
他還記得岳霄渾身是血将他護在身後的模樣,那時候岳霄中了劇毒,甚至施展不出十分之一的功力,可對他而言,丢下沈清喻一人逃走,還是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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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沒有逃。
他将沈清喻死死護在身後,拼了命與張修遠張修明兄弟二人纏鬥,只為了給沈清喻争取出一絲逃跑的機會。
江湖傳聞岳霄的刀法無雙,從未有人見過他拔出第二把刀,許是還沒有人能将他逼到那般絕境,沈清喻卻見到了。那日的刀鋒折着寒光,将漫天飛雪映在刃上,岳霄把刀鞘丢到雪地裏,抹了抹唇側洇出的鮮血,神色卻是決然,一字一句地說:“你們若想殺他,先殺了我。”
沈清喻便知道了,岳霄對他是真心,無論如何,岳霄絕不會害他。
他沒有計較此刻岳霄對他的調笑,第一次擡眼認認真真地去看岳霄的模樣,年輕俠客眉目英挺,望着他的眼中一如既往帶着沉沉笑意,沈清喻不舍這眼中的光輝消逝,更是決心要按着與上輩子相反的步調行走。他吸一口氣,雖知自己舉止突兀,卻還是開門見山道:“方才我與兄長所說的話,岳大俠已聽見了。”
“我聽得很清楚。”岳霄說,“岳某願意出手相助,只不過,岳某也有條件。”
沈清喻并不驚訝,他知道岳霄有自己的私心,他隐約也能猜出岳霄想要什麽,便說:“岳大俠請說。”
“我要你答應我三件事。”岳霄說,“只不過這些事我還未想好,待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沈睿文氣極了,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岳霄,便也不曾貿然出手,只是怒氣沖沖地罵:“你這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心上人有危,為何不趁。”岳霄說得理直氣壯,“我本來就不是正人君子。”
沈睿文被他一句話噎了回去,憋了半晌也說不出其他話,只好轉過頭,對沈清喻說:“清喻,你別答應這小人!”
沈清喻:“我答應你。”
沈睿文:“……”
“第一件事是什麽,我想你應當已經知道了。”岳霄吟吟笑着看他,道,“我可是個乘人之危的人。”
沈清喻一頓,便微蹙着雙眉,道:“我明白。”
岳霄心悅他多年,他當然知道岳霄最想要什麽,此事他卻也并非無法接受,他想要報仇,而岳霄可助他報仇,這件事到此處也不過只是件再公平不過的交易罷了,在如今這般孤立無援的時候,他應該答應。
沈睿文自然也明白了,他氣得拔出劍來,想哪怕自己拼了命也得殺了這流氓,可這一劍還來不及刺到岳霄身上,便已被岳霄抓着脈門強令他松了手,長劍當啷掉落在地,而沈清喻卻仿佛渾然不覺,只是自顧自的說下去。
“沈家已一無所有,不能許諾岳大俠任何好處。”他輕聲說道,“清喻願以身相許,換岳大俠出手相助。”
他說完這句話,原本還不住掙紮的沈睿文便頹然下去,半晌方咬牙将岳霄的手甩開,顫着啞聲道:“姓岳的,你若敢碰清喻一下,我哪怕是死也要殺了你。”
岳霄也看他,卻只是淡淡道:“岳某雖不是正人君子,卻也不是卑鄙小人。”
他說到此處,便不再往下解釋了,只是再看向沈清喻,收起臉上的笑意,斂容正色道:“我要你答應我第二件事,你立即随我出關。”
沈清喻沒想到岳霄會提出這麽一個要求,他怔了片刻,獨有這件事他不可能答應。有了上一世的經歷,他才知道自己是魔頭淩行之的獨子,他并非先天體弱,而是父親修習入歧刀法以致他天生毒血,這是奇毒,只能依靠修習淩行之留下的魔功緩解。再過月餘功夫,他便将毒發,屆時藥石無醫,病症詭異,也因此被張修遠等人發現了他魔教遺孤的身份。
一開始那面具人令張修遠對沈家下手,不過是因為知曉父親沈契曾與魔頭淩行之是至交好友,而淩行之将魔功托付給了沈契,他們并不知道沈清喻的身份,沈契将這件事瞞得很好,沈清喻的母親過世後,這世上除沈契夫妻外便再無其他人知道沈清喻的身世。
而沈清喻一場病發,完全将自己暴露在了張修遠眼下,他們逼死了他生父,又親手殺了他養父,自然不可能再留他這麽一個禍害在世上。
沈清喻明白,當務之急,是在病發之前找到義兄淩自初,從淩自初那兒取得淩行之留下的入歧下落,仔細隐瞞好自己的身份,再想辦法為父報仇。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随岳霄出關。
岳霄見沈清喻猶豫,不由皺眉,仔細将這件事中的利害說與沈清喻聽。
“你們的仇人并不簡單,若你執意留在關內,我怕我護不住你。”岳霄說,“單這幾日,想殺你們的已有四五撥人了。”
沈睿文正恨得牙癢,他打不過岳霄,便忍不住便頂撞他一句:“什麽武林高手,為何我一人都不曾瞧見。”
岳霄看他一眼,說:“他們都死了,你當然瞧不見。”
沈睿文怔了片刻,反問:“你殺了?”
岳霄并不回答,只是将身側懸挂的長刀撥弄過來,刀鞘紋路內滲入的血跡尚未幹透,隐約還可見他衣襟染血,顯然不久之前他方經歷了一場惡戰。沈睿文只好閉上嘴,心中明白他們這一路逃亡的平穩不過是因為有岳霄在暗中相護,他雖異常厭惡這人,卻怎麽也不好再多說了。
“我可以随你出關,但絕非現在。”沈清喻皺眉思索着理由,他自己都不清楚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要如何和岳霄解釋,只好向岳霄重複,“我有一事要辦,現在還不能走。”
岳霄問他:“為何?”
沈清喻蹙眉:“我不能說。”
岳霄只好嘆一口氣,放棄了這個念頭:“也罷,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回去。”
沈清喻一怔:“回去?”
岳霄撩起衣擺在他身邊坐下,支着下歪過頭對他笑:“我也不能說。”
沈睿文憋不下去了。
他看着岳霄就頭疼,如今這小子竟然就這麽坐在他身邊,光明正大地與他的幺弟調笑,他氣得站起身走了兩圈,見岳霄毫無忌憚地笑吟吟盯着沈清喻看,兩人靠得又那麽近,沈睿文便又繞回來,故意擠在兩人中間坐下,問:“那接下來要去何處?”
岳霄皺了皺眉,顯然對沈睿文的舉動很是不滿,可沈清喻在身邊,他并未發作,只是也回過頭問沈清喻:“你還想去找應正陽?”
沈清喻搖頭。
“不去找應伯父。”他說,“我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岳霄好奇道:“誰?”
沈清喻:“神醫淩自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