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高逸幾乎立即點頭答應,他為幾人推開門,屋內一股昏沉藥氣,又關着窗,光線極差。
沈清喻跟着走進去了,也只能隐約看見屋內床幔低垂,其後似有一人側卧于榻上,桌旁陪侍一名老年醫者,靠着那桌子昏昏欲睡,床榻上的人聽聞聲響後,低低咳嗽幾聲,問:“阿逸?可是你回來了?”
高逸急忙拱手作答:“師父,是弟子。”
沈清喻好歹與賀逐風有過數面之緣,多少還記得些他的聲色音調,可此時說話之人,氣息虛浮而聲音沙啞,與他當時所見的賀逐風實在大不相同。沈清喻難免猶豫,微微蹙眉,卻不開口,淩自初會意,他湊到高逸耳邊,朝那位老年醫者的方向打了個眼色,低語:“高少俠,淩某治病救人,不喜歡有外人在一旁看着。”
高逸自然明白他是何意,他找借口将那老年醫者請出去了,方帶淩自初到床榻邊上,掀開床幔,一面道:“師父,徒兒在外遇到了淩神醫……”
沈清喻也幾步跟上,往那床幔內看去,一面猶豫道:“賀掌門?”
高逸将那人扶起了,沈清喻方才看清賀逐風如今的面容。
不過一年多光景未曾見面,賀逐風的鬓發幾已全白,更是滿面病容,瘦得下颌削尖。他是着了一身素白的中衣,可那腰身好像都空出一掌餘的間隙,伸出的手更是瘦骨嶙峋,看上去只像是久病垂危之人,哪還有半點江湖高人的樣子。
他擡首看向幾人,微微一怔,猶豫開口道:“沈少爺?”
他話音未落,燕陽已哽咽開口,滿是哭腔喚道:“師父。”
他想一年前應府相別,那時候賀逐風雖已抱病在身,可卻遠沒有如今這麽嚴重,他也不知賀逐風的病究竟是為何,那時以為是命定之數,躲不過的天災,如今看來,卻分明是人禍。
賀逐風怔了片刻:“阿陽?”
燕陽方摘下遮擋面容的罩紗,他咬着唇,跪坐在賀逐風床榻邊上,小心翼翼地握着賀逐風的手,淚水像在眼眶裏打轉。
賀逐風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唇邊終于帶了幾分微微笑意,低聲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
那日燕陽突然消失無蹤,賀逐風便一直在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事,也許有人要嫁禍于他,又狠下殺手滅了口,一直到數日以前,高逸告訴他燕陽安然無虞,且一直跟随在沈清喻與岳霄身邊,賀逐風這才松下一口氣,又想,當初那件事果真不是燕陽所為,否則岳霄又怎會将他留在身邊?
可他從未想過,沈清喻竟會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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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掌門既然神智清醒,那我也就不多廢話了。”沈清喻深吸一口氣,終于說出了自己的來意,“賀掌門應該清楚,您的身體,不是區區一株寄靈草便能解決的。”
高逸一怔:“沈少爺,你這是什麽意思?”
沈清喻并未理他,只是蹙眉注意賀逐風的神色。
他果然不曾猜錯。
賀逐風的神色略有變化,他微微垂下眼,像被揭穿了謊言一般,竟略顯得有些局促,更不敢去直視任何一人的眼睛。
高逸皺緊雙眉,問:“師父,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寄靈草本是至毒之物,若是能以毒攻毒自是最好。”沈清喻說,“可若是不能,賀掌門,這一株寄靈草,足以要了你的命了。”
他看一眼淩自初,淩自初便主動走了出來,又擺上了他招牌奸商一般的笑容,道:“賀掌門,數月之前,淩某曾去過一次西域。”
他見賀逐風愕然擡首,頗為驚訝看着他們:“是你們……”
“賀掌門現在知道我們是什麽人了吧?”淩自初笑眯眯說,“我有的是辦法為您解毒。”
……
賀逐風仍是沉默不言,不答應,卻也不拒絕。
高逸疑惑不解,更是心生疑窦,他見賀逐風不願開口,心中有萬分着急,只想難得淩自初在此處,無論如何該先把病治好了在說。
他忍不住再度開口,喚:“師父?”
淩自初見賀逐風不願開口,幹脆轉而與高逸說話,道:“高少俠,你可知令師此番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中毒?”高逸一怔,說不出吃驚,“誰敢對我師父下毒?”
淩空派畢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門派,賀逐風也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給賀逐風下毒,那人難道不怕淩空派報複他?
更何況高逸這段時日找了那麽多大夫,卻沒有一人看出賀逐風是中了毒,雖說這些人中并無淩自初這般的神醫,可醫術也算精湛,淩自初此言,高逸多少還有些不信。
淩自初說:“高少俠可以問問令師,最清楚這件事的人,應該是他。”
高逸看向賀逐風,他想開口詢問,卻還小心翼翼顧着賀逐風的臉色,喚:“師父?”
賀逐風低垂眼睫,許久方輕聲開口,似是喃喃自語,語調輕顫,好像突然便頹然了下去,啞聲道:“為何不讓我去死。”
高逸一頓,眉目間均是訝然之色,他見賀逐風閉目頹然如心死,心中卻極不明白,他不知發生了什麽,他只是覺得,他師父不該是這樣的,聞名江湖的淩風劍賀逐風絕不該是這幅模樣。
他十歲拜入師門,于今已過十數載,他卻還記得當年自己初入師門時的境況。彼時賀逐風雲游至他故鄉,在他家中暫住,而他娘親牽着他的手到賀逐風面前,要他磕頭,拜賀逐風為師。
那時候賀逐風雖不過弱冠,卻已是淩空一派的掌門了,神仙般俊秀的人物,他應允了高母的請求,攙着高逸的手将他扶起來,一雙手在高逸面前,修長白皙,除卻指腹微有薄繭之外,漂亮得一點也不像是劍客的手。
他是連劍意中都帶着傲氣的,又怎麽可能會有輕生的念頭。
高逸不知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不知從何處來一股怒氣,一步上前抓住了賀逐風的肩,怒氣沖沖吼道:“師父!您在說什麽胡話!”
賀逐風吓了一跳,他擡起眼,高逸按着他的肩,顯是氣急了,手上控不住力道,掐得他的肩膀生疼。賀逐風不免有些怔愣,他收了那麽多徒弟,高逸是最老道世故的,想來世家子弟多是如此,守着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從不敢有所僭越,高逸平日怕是連碰一碰他的衣袖都不敢,如今發了火,竟敢掐着他的肩,這麽大聲吼他。
“您若是不在了,淩空派怎麽辦?那麽多師弟師妹怎麽辦?”高逸氣得雙手發抖,眸中有怒氣,可更多的卻是掩在怒火之後的驚慌,他一頓,聲音終是低了下去,極為不安地,“徒兒……我……我又該怎麽辦?“
他終是松開了賀逐風的肩,像是下定了決心,也不再去等賀逐風的回複,而是幹脆回過頭,與淩自初一揖,道:“淩神醫,您若為我師父解了此毒,高某……”他又一頓,進而繼續補道:“高某今生、下世,願結草銜環,以死相報。”
賀逐風怔怔道:“阿逸……”
高逸一語言畢,淩自初偷看了沈清喻一眼,像是想等沈清喻答複,可不想高逸見他不說話,等了片刻,竟然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淩自初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扶高逸,沈清喻也有些驚訝,高逸出身名門,賀逐風幾個徒弟中,屬他出身最高,他除卻父母與師父外,這輩子只怕都不曾跪過其他人,沈清喻不免又擡頭去看賀逐風,賀逐風顯是也怔住了,他張口,數次欲言又止,眸中神色複雜,終是微微顫着聲開了口,道:“阿逸,你莫要擔心。”
他是不該如此逃避。
總有人在關心他、擔憂他,他犯了多少過錯,理應由自己來慢慢償還。
高逸已被淩自初扶起來了,他聽賀逐風如此問,便知他已放棄了那個輕生的念頭,總算松了一口氣。
沈清喻示意淩自初為賀逐風診脈,他拉了椅子坐下,岳霄更是給自己倒了杯茶,微微笑着看向高逸,像是想知道究竟需要多久高逸才能再回過神來。
果真片刻後,高逸重新回過頭,蹙眉看向淩自初。
“淩神醫。”高逸問,“方才你說……有人對我師父下了毒?”
淩自初點頭:“是。”
高逸咬牙道:“淩神醫可知下毒的是什麽人?”
淩自初不由又看了一眼沈清喻。
他們要說的可是人家大師兄的壞話,師兄給師父下毒,這等師門密辛,從他一個外人口中說出來,總歸有些不大妥當。
高逸也不是傻子,他見淩自初頻頻等沈清喻示意,心中自然明白淩自初該是聽沈清喻說話的,他越發覺得有些奇怪,一年多以前,沈家小少爺不過還只是個怯懦軟弱的病秧子,一年後怎麽已好似變了個人一般。他轉而看向沈清喻,一面蹙眉道:“沈少爺,請明示。”
沈清喻看了看賀逐風,見他已瞥過眼去,方似笑非笑開了口。
“下毒之人,高少俠也很熟悉。”沈清喻道,“那正是你的大師兄,張修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