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怎麽學什麽都是這種表情?會讓我這個做老師的很敗興。”高珩第二次說這句話。
穆憶羅低聲嘟囔:“我好像從來沒逼你做我的老師。”
高珩湊臉過去,聲音逼仄:“你說什麽?”
她打哈哈:“我是說,我真慶幸遇上您這麽好的老師。”
高珩沒因為她的恭維開心,因為這一聽就是假話:“你自己試試能不能上去。”
“別吧,我有點害怕……”穆憶羅從小到大還沒有一次就成過什麽事呢,考駕照除了科目一都考了兩回。她立刻腦補自己因上馬不成而被拖蹬,拖出去十幾米拖到血肉模糊的畫面。
高珩背着手問她:“我幫你嗎?”
要他幫又要有肢體接觸,還是算了吧。
穆憶羅道:“我自己試試。”
她左手抓住缰繩和鬃毛,左腳蹬住腳蹬,一行一動完全按照高珩的吩咐。
還好,上去了。
高珩接着指揮:“別害怕,把背挺直,雙肩打開,眼睛看着前方,我怎麽說你就怎麽做。”
穆憶羅十分乖巧:“哦,好的。”
“用拇指握住缰繩,兩手都要握住。”
“好的……”
“現在我牽着馬,慢慢走兩圈,你适應下這種感覺,不要緊張,它也有情緒,你緊張它也緊張。還有,我忘了說一句,你今天這衣服挑的不錯,我是說顏色,記得騎馬盡量不要穿顏色太挑的衣服,馬兒認生。”
高珩慢慢牽着馬行走,穆憶羅放松了一些,跟他玩笑道:“我們那兒有種職業叫教導主任,我覺得你特別适合。”
“那是幹什麽的?”高珩問,“集中注意力,不要嬉皮笑臉的。”
“嗯……那是一種特別,特別,特別神聖的職業。”
高珩看她那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就知道她在說謊:“我不信,感覺不怎麽好。”
“冬天去碑林看雪嗎?”她突然覺得,跟他一起過個冬天也不算什麽,“我聽說南方的霧凇特別好看,你看過嗎?”
“看過,”高珩道,“不光南方,再往北走也有霧凇。不過南方還特有一種美景叫雨凇,冬末春初可見,雖然這是一種自然災害,但是很美。”
也許因為穆憶羅是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所以她對南方的冬景特別期待:“要是能看就好了。”
高珩:“我說它是一種自然災害!”
她道:“好吧,那你當我沒說。”
“也許,今年冬天我能帶你去看看。”
穆憶羅:“……”
高珩又道:“你是沒見過幽州的雪,若是見上一次,這輩子都不會忘掉。看似潔白無瑕的雪下不知掩埋了多少将士的枯骨。騎馬踏在雪地上的時候,會不由自主想到,哪天自己就睡在這裏了。”
他的背影籠罩在暮春的陽光裏,模糊融化,從頭到尾的長安富貴公子模樣,誰知竟已經歷三十三次生死。
“不會的,現在是太平盛世,不會再有戰争了。”
高珩回頭沖她一笑:“借你吉言。”
他又道:“其實你不用非要那休書,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的人,想死再容易不過,到時候你再改嫁這樣多好。”
穆憶羅鼻子一酸,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騎在應悔身上一久,大腿摩的生疼。半天,她狠了狠心,道:“我就是害怕你哪天就死了,我還怕你不會挑死的時間,挑個不長不短的時間,我開始舍不得你的時候。那豈不是會很痛苦。我哥說了,這輩子要是能自己選擇嫁給誰,千萬不要嫁給拿刀的,或者做官的人。你既是拿刀的,又是做官的,你這樣的人,最嫁不得。我哥為了我願意改行做屠夫呢。”
高珩背對着她,握緊了應悔的缰繩:“你哥說的對。”
“哎,對了。”穆憶羅突然有個疑惑,“我聽說有的軍隊在行軍途中,為了輕裝簡行不帶軍糧,所以走到哪吃到哪,吃人肉!你們帶不帶軍糧?”
剛問完,她才想起來這說的好像是唐末黃巢的軍隊,他應該沒有這樣的見聞才對。
高珩道:“你都是上哪聽來的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兒?這樣的,應該也有。不過大多是蠻夷部落才有的行徑。”
穆憶羅哦道:“你們呢?你們不會吧。”
高珩笑道:“會,怎麽不會,其中少女和幼兒肉質最佳,老頭老太太我們不吃。”
正巧應悔打了個響鼻,穆憶羅缰繩一松,直不楞登從馬上掉下來。
高珩兀自笑着就聽見身後“吭哧”一聲,接着身後的應悔已經揚蹄嘶鳴,幸而他身手機敏一個閃身避開了應悔的馬蹄。他看見穆憶羅的左腳腳尖還卡在腳蹬裏,心道“不好”,顧不得脫身趕緊伸手去拔她的腳。
高珩剛将穆憶羅的腳拉出來,應悔的後蹄卻正好踏上他的左腿。“咔嚓”一聲,胫骨處撕裂疼痛攀上腦際。
穆憶羅把臉從春泥裏擡起來的時候,應悔已經嘶鳴着跑遠,高珩此刻就伏在她身上。
“你沒事吧……”他臉色蒼白,額上汗珠滾下,“就這麽不禁吓麽?”
她見近在咫尺的男子,鼻尖正壓着她的臉頰,頓時面紅耳赤,顧不得多想奮力将他推到一邊:“你吓我,害我墜馬,還怪我不禁吓。”
高珩吃痛地悶哼了一聲,伏在地上沒有起身。
穆憶羅已經自地上爬起來,正清理身上的泥土:“你太長時間沒接地氣了嗎,怎麽還不起來?”
“還要我拉你起來嗎?”說罷去拉他的胳膊,“快起來,應悔都跑遠了。”
高珩避開穆憶羅的手:“別動!”
她心裏一慌:“怎麽了?”
“去找些樹枝來,結實些的!快去!”
這時她才将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似乎已經動彈不得。
“哦!好,我這就去!”
春天,樹枝都好好長在樹上,落在地上的很少,撿不到穆憶羅索性跑到樹底下去摘,結果一棵已經坐果的矮桃樹就遭了大殃。
“夠不夠?”她急急忙忙跑回去,手裏抱着一捆花花果果的桃木樹枝,“這個怎麽弄?謝謝你啊,對不起,都是我太不小心了……”
“行了,”高珩看她那一副将哭的樣子,玩笑道:“撿這麽多幹什麽,又不是辦篝火宴會。呦,上頭還有桃兒,這是人家種的吧。不行,咱們一會兒得趕緊跑。”
穆憶羅沒心思理會他的玩笑,苦着臉帶着哭腔問:“你疼吧,把樹枝綁在腿上就行嗎?”
高珩嗯了一聲,去扯自己的衣角,奈何牽一發而動全身,手一使勁難免帶的腿疼。
“我來我來。”她自告奮勇,低頭去咬他的衣角,也許是不得法也許是料子咬不爛,半天沒見效果。她焦頭爛額之際,終于想起來自己頭上有根簪子,趕緊拔下來去挑衣服的纖維,挑出豁口之後,咬着牙“刺啦”一聲從他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條。
“夠嗎?不夠我再撕一條。”
“不夠,再撕一條吧……”
于是穆憶羅就不停地用簪子挑着高珩的袍角,“刺啦刺啦”不停地撕扯他的衣服,一個急的焦頭爛額,一個疼的滿頭大汗,這樣一副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畫面,幸得此處僻靜無人,沒機會流傳出去。否則,不知又要讓多少無知少女潸然淚下,不知又要有多少人轉行說書。
“你哭什麽?”高珩忍着痛去拭她臉上的淚,“我沒事,小傷。你是學生我是先生,你掉下來是我失職,我護着你也是職責之內。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護着你也是情理之中。”
他說了半天,唯獨沒說,你是妻子我是丈夫。
穆憶羅仍忍不住掉淚,高珩聲音忽的提高:“不許哭!國破,家亡,夫死,子殇,非此四種我高家的女人沒資格哭!”
打一棍子再給顆糖,他态度又軟下來,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不哭了,聽話聽話……”
安撫下穆憶羅,高珩自己包紮傷口,又吩咐她去周邊叫人,很快江九岸就并着三個金吾衛擡着擔架趕來,一溜小跑将高珩送回家中。金吾衛們辦事效率極高,回家的時候接骨的大夫已經在高府候着了。
江九岸問穆憶羅道:“怎麽就墜馬了?”
穆憶羅只好絞着手指嗫嚅道:“不是他墜馬,是我墜馬他來救我,然後被馬踩着了。”
江九岸隔窗望了望屋子,滿臉擔憂:“上次傷的就是腿。”
“上次?”穆憶羅心驚,“榆慕谷之戰,他去南方求醫傷的是腿?”
江九岸嗯了一聲:“不光是腿,還有好幾處傷,不過其中腿傷最為厲害,雖不致命但你應該知道腿對行軍打仗的将士來說意味着什麽。”
“天吶,那我這次不是犯了大錯了嗎!他要是以後站不起來了怎麽辦?”
江九岸道:“沒辦法,咱們只能求老天爺保佑了。”
這時周氏聞訊急匆匆趕來,滿臉憂懼,穆憶羅一看周氏的臉色登時心慌,她婆婆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現在還因她弄傷了腿,按照尋常婆媳劇的套路,估計會上演一場歇斯底裏的撕咬大戰。
穆憶羅怯生生叫了一句:“母親……”
周氏哎了一聲問她:“怎麽好端端就弄折了腿?”
穆憶羅只好實話實說,全程低着頭看腳尖:“都是我的錯。”
周氏嘆了又嘆,倒是沒撲上來咬她,只問:“是哪條腿?”
“左腿。”穆憶羅心裏生出點希望,也許上一次傷的是右腿,這樣他殘疾的概率也許會小些。
果然周氏松了口氣:“幸好不是右腿。”
在站各位都松了口氣。
周氏扒着窗格又道:“我倒希望是右腿,落個殘疾也比連命都丢了的強。”
江九岸和穆憶羅皆是一怔,果然,拿刀的人不配擁有牽挂。若是誰不幸做了他們的牽挂,此生能奢求的也只有一條命罷了。
周氏說罷就徑自推門進去。
接着屋內高珩微弱的聲音響起:“母親您進來幹什麽?”
“除了殺人放火我沒見過,什麽血腥場面我沒見過了?還能叫接個骨頭吓着?”
江九岸敬佩道:“老夫人雖不會騎馬也不會舞劍,一輩子只拿繡花針,但卻是女中豪傑!”
他又道:“穆姑娘也應該成為這樣的女人,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長久的陪伴在咱們将軍身邊。”
穆憶羅又擡頭看天:“我成不了這樣的女人,我不想過提心吊膽的日子。我現在只想買一棟破房子,找一座荒山,躲起來和我喜歡的人過砍柴織布的安逸生活。永安公主合适他,昌平公主合适他,我不合适他。”
“可是,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
這時接骨的大夫已經出來,沖江九岸道:“中郎将,将軍無礙了,您可以進去探望。”
江九岸沖大夫作揖:“多謝先生……穆姑娘,咱們進去吧,大夫說将軍無礙了。”
穆憶羅發怔仿若未聞,眼睛一眨不眨,任其酸澀:“我身體不舒服,就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