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讀檔 “往生路太長,一切重新來過

雲如皎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渾身是被人打折了一般疼痛。

他這是在哪?

是往生澗的崖底。

還是閻羅殿中?

他奮力地撐起了自己的身子,試圖從周遭的環境中看出些端倪來。

只是這地方……瞧着似是熟悉,但又想不起來是何處了。

他妄圖挪動下自己的身體, 出這個屋子去看看。

卻是不小心打碎了身側擱置的茶盞, 叮鈴墜地的聲音叫他頓時有些混沌,分不清現實與虛妄。

只是覺得這窗邊的雲真美,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皎皎, 你醒了?”光暈下有人推門而入, 亮的他有些看不清楚面容。

可他卻篤定,那就是……“哥?”

即便是他已經明了, 自己不過是雲霁月創造出來的替身。

但他仍是固執地喚出了這般稱謂來。

雲霁月踏光而來,腳步緩緩地停在他的身側,露出那一張一模一樣的臉來。

只是一打眼便能瞧出來雲霁月就是雲霁月,與他雲如皎是完全不同的。

雲霁月像竹,韌而不彎。

永遠那般的意氣風發,天之驕子。

“好些了嗎?皎皎。”雲霁月伸出手去摸了雲如皎的額頭, 又溫和地說道,“退燒了。下次可定要記得, 莫要再自己跑去後山上了。踩空摔了不說, 竟是在上面凍了一夜,才叫我找到。你身子骨本來就羸弱, 不能再這般任性妄為了。”

雲如皎的腦海中倏地滑過一道記憶碎片,伴随着疼痛席卷而來的是他這時候的記憶。

後山、發熱、雲霁月的囑咐, 無不彰顯着——

他是在一千年前了。

也怪不得他瞧着這周遭陳設熟識,他應是在這裏與雲霁月共同生活了數百年。

此刻, 雲霁月應是已經自月齡宗失蹤了。

雲霁月看他臉色不對, 趕緊放下了手中端着的藥碗, 扶住了他的身子,問道:“皎皎,怎麽了?你可是難受?”

雲如皎生生咽了一口腥甜味道回去,又佯裝無事地搖了搖頭道:“沒事的,哥。我就是……”

很想你。

若說他這世界上最該恨的人,便應是雲霁月。

可他卻從未曾恨過雲霁月。

他是雲霁月一手創造出來的。

與其說雲霁月是他明面上的雙生兄長,倒不如說雲霁月便是他的父、他的母。

他瞧着面前那般溫柔善良的雲霁月。

一如他殘存記憶中的模樣。

忽而忍不住擁了上去,緊緊地将自己的身體貼住了雲霁月。

他感受着他和雲霁月同步的心跳聲,每一次咚咚作響,都在彰示着他還活着。

一切都還來得及。

“哥,我真的……很想你。”

雲如皎忍不住地說着,眼眶紅紅腫腫,又濕濕潤潤。

雲霁月推開他,在他腦門上重重地彈了一下,又道:“如今倒是想我了,你怎麽不想想,我那日在後山尋到你時候,你摔得七葷八素的模樣,可是快要将我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你知不知道!”

雲如皎敲了敲依舊隐隐作痛的額角,又問道:“哥,我有些記不太清了,我去後山是作甚的?”

雲霁月喂他喝了口苦澀的湯藥,又擰着眉頭道:“我怎麽知曉?日日往那後山跑,有甚的好玩的,不如你下回也帶上我吧,我倒要瞧瞧是什麽狐媚子勾引了你去。”

聽着雲霁月這般嗔怒的話語,他忽而覺得很是寧靜平和。

既是上天給了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便會利用這次機會,不再走上那條絕路。

他到現在仍是不确定雲霁月是否也因着相同的原因,選擇跳下往生澗。

但還有時日,他總能尋到根源的。

雲如皎順從地喝完了那苦澀的湯藥。

雲如皎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角的餘漬,又誇贊道:“皎皎今日做的真好,往後更要好好吃藥,将身子補好。可是知道了?”

雲如皎默默地應了一聲,沒有再追問他們兄弟二人之間的事情。

雲霁月卻是幾分愁容道:“皎皎如今病好了,卻是不活潑了,還是從前天真爛漫些的好。”

雲如皎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他歷經了這般多的事,早便心如死水,如何再天真爛漫。

不過只能奮力地牽起唇角,擠出個笑意來給雲霁月瞧着。

他忽而又想到了什麽一般,說道:“哥,你可能拿個銅鏡來與我瞧瞧?”

“你這傷口未曾傷到你的面容,瞧來作甚?”即便是口上這般言語,手上卻未曾停下拿銅鏡的動作。

雲如皎接過镂花鏡子,看着鏡中黑發模樣的自己,似是當真有幾分天真爛漫的樣子。

額間也未曾生出那道紅痕來,微微上翹的唇角,當真像極了顧枕夜日日描摹、懸挂的丹青上之人。

顧枕夜……

他怎麽又想到了那個人。

雲如皎斂下眸光——

他既是回溯到了千年前,他便不會再同顧枕夜有任何的攀扯了。

那個人啊,打着為他好的旗號,卻是傷他至深。

他當真怕極了。

只是……他忽而念起了方才雲霁月所提及的後山。

他依稀記得那時候顧枕夜曾說過,他與“雲霁月”便是于後山相識。

“雲霁月”從不曾是雲霁月。

可後山……卻許是那個後山。

那便不再踏入後山一步。

至少能絕了他與顧枕夜的孽緣。

雲如皎從此刻起大門緊閉,日日只見雲霁月一人。

雲霁月端來為他補身子的湯藥也不曾嫌苦,一口口地灌下去。

只是興許雲霁月心虛,他們兄弟二人所居之處更是人煙罕至。

他歸來三五日,從未曾見過任何一個旁的活人。

雲如皎每日除了讀書,拼命地攝取着他從前不知曉的知識外。

便唯有坐在窗前,望着後山發呆。

正值春日,後山一片片的梨花開得正盛。

恰如靈折山上的盛景。

雲如皎深吸了口氣,覆上了自己跳動的心房。

他不過是雲霁月造出來的替身也好,但如今他有血有肉地活着,便會一直這麽活下去。

他舒展了下筋骨,準備走出房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過未曾走到門口,便聽到茅草堆中傳來微弱的嘻索聲。

他頓下了腳步,小心翼翼地緒起本就不多的靈力。

緩步向着那茅草堆走去,驀地将上面覆蓋的雜草掀了起來。

可入目的卻是一只受了傷的小黑貓。

黑貓通體玄色,唯有頭頂上一抹如血的紅毛。

雲如皎頓時眯起了眼睛,這模樣……

像極了顧枕夜那玄虎原型。

小黑貓虛弱地朝着他“喵喵”叫了幾聲,眼睛不過眨了幾下又要閉上。

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樣,可憐得要命。

雲如皎心下一動,待反應過來之時,已經撥開了小黑貓染血的皮毛。

那下面是蜿蜒了半個身子長的傷口,結痂又被撕開,鮮血淋漓。

他的心髒微微一抽,下意識地便想要觸碰。

可忽而又想起了什麽般倏地抽回了手,佯作冷漠的模樣抱臂站在一旁。

他心知肚明那就是顧枕夜,也記得住自己要和顧枕夜劃清界限。

可是眼瞧着小黑貓虛弱的仿若下一瞬間便會死。

他到底是心軟了。

只是顧枕夜一介妖王,那般高的修為都能受這麽重的傷。

傷他之人恐怕不是好惹的。

他的靈力輸入到小黑貓的身體裏,如同石沉大海般。

雖是驚起了微微的波瀾,卻依舊毫無作用。

沒有旁的法子能救顧枕夜的性命。

他只能用外衫卷起了小黑貓,匆匆抱去與雲霁月瞧上一瞧。

雲霁月看他弄得血污,雖是皺眉,卻也未曾呵斥,不過是說道:“瞧他模樣,無法愈合是因着他中了毒。故而這傷口即便是外表痊愈了,還要被他自己生生地親口咬開,因為裏面的潰爛未曾好。所以要先将他這跗骨之毒清除,才能慢慢養好。”

“跗骨之毒……”雲如皎的腦海中頓時有了這段記憶——

當時他是在後山撿到顧枕夜的,随後便如同神農嘗百草般,将後山上孕育的靈植草藥,全都一股腦喂給了顧枕夜活命用。

許是顧枕夜命大,又或是他運氣好。

他記得那時候他喂了一株神似苦麻的靈植給顧枕夜後,顧枕夜逐漸變得好轉了起來。

“這跗骨之毒有解,需得要咱們後山上産的清益草便可。只是那靈植生的位置不好尋找,長的模樣是——”

“基生葉蓮座狀,條狀披針形、倒披針形或條形[1],灰綠色,周遭有小鋸齒狀。”雲如皎打斷了雲霁月的話語,忙不疊地說道。

雲霁月一頓,疑惑道:“皎皎,你如何得知?”

雲如皎随意地糊弄過去:“不過前幾日在哥哥給的書籍中瞧見的,便記下了。我去尋,勞煩哥哥你幫忙守着這只小黑貓了。”

既是他無法狠心置顧枕夜于不顧。

那便叫謊言成真吧。

若是顧枕夜從頭至尾瞧見的、以為的救命恩人都是雲霁月。

是否他就不會再為了自己抽情魄,将一切事情都推到那極端的軌跡上去了。

只是……他的心為何還是那般難過。

不是說定了嗎?

他是真的要做那個玉石心之人了。

他不應再動情了。

尤其是對顧枕夜。

雲如皎抿着唇,轉頭便出了門去。

絲毫不在意雲霁月擔憂勸阻的聲音。

他神思有幾分恍惚,不論怎般都無法凝神。

逼得他不得不席地而坐,盤腿打坐調息。

只是他越想靜心,便愈發得混亂了起來。

顧枕夜不是在山上偶遇的嗎?

如何又會出現在他家門口?

這是巧合嗎?

還是說……他根本無法改變過去?

即便他錯過了後山的彎彎繞繞。

可事實結果不會更改,他便終究會重逢顧枕夜。

他不知道。

只是愈發得混沌了起來,直到氣血紊亂,噗地噴出一口血來。

雲如皎擦了擦唇角血跡,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

天色已晚,月上西樓。

本就陰森可怖的後山,如今瞧着更是鬼影重重的模樣。

他忽而想試一試——

顧枕夜傷得那般重,若是他未曾及時取得清益草回去。

如果他拖到天亮後再尋找,顧枕夜是不是就會死。

這一切是不是就會改變?

可他不敢。

更不想。

“顧枕夜……”

他默默呢喃了一聲那人的名諱,到底還是撐起了身子繼續尋找。

清益草雖說少見,生長的位置苛刻。

可依憑着他方才尋回的記憶,他到底還是很快地便尋到了。

待他拿着清益草返回居所之時,他卻忽而邁不出進門的腳步了。

他站在廊下,瞧着窗棱剪影中雲霁月忙前忙後的背影。

忽而遲疑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了。

只是覺得當個正常人太難了,酸甜苦辣鹹的滋味兒在他胸腔裏蕩漾着。

可他卻并不知道該留下哪個,剔掉什麽。

“皎皎?”是雲霁月回首瞧見了他的影子一直不動,方才出聲詢問道,“怎麽了?皎皎,你可是受傷了?”

見雲如皎不答,又是匆忙妄圖上前,又道:“是不是疼?你可在那處站好了,我去尋你。”

雲如皎這才如夢初醒般地答道:“沒什麽,哥,只是走得急了,腿上抻着筋疼罷了。”

他又疾行兩步,進門将清益草遞給了雲霁月。

雲霁月一劑藥一直在火上慢慢的煨着,只等着一株清益草了。

見狀,忙将清益草擱了進去,黏黏糊糊的準備着熬成一貼膏藥,敷在小黑貓的傷口之上。

忙完這一切,他又拉着雲如皎左看右瞧,生怕雲如皎是真的受傷又瞞着自己。

瞧見無礙,這才當真放下心來。

邊扇着火,雲霁月便邊同雲如皎随意言語道:“皎皎,自你走後,這只小貓兒似是來了精神,竟是喵喵嗚嗚地要爬出去。我将他逮了回來,他就沖着你房間叫。我瞧他這模樣,受傷有好幾日了,是生生撐着從山上爬下來的。”

“他為什麽要爬下來呢?”雲如皎沒由得問了一句,看向小黑貓的模樣多帶了幾分審視。

雲霁月被他問的一懵,頓了頓方才道:“興許是想尋個有人煙的地方救他吧。他那個模樣,若是留在山上,只能是等死了。”

“原是如此。”雲如皎似是認下了這個理由一般,又深深地瞧了小黑貓一眼。

可當真是這般緣故嗎?

小黑貓如今昏睡着,像是夢中并不安穩,又是太過疼痛,身上一個勁兒地抽搐着。

雲如皎就這麽冷冰冰地看着他,默不作聲,維持着事不關己的姿态。

雲霁月看他冷臉,倒是詫異道:“皎皎,你往日裏從不曾這般。你是最心善不過的,平日裏見到那些個小獸受了傷,都是心疼得仿若你自己傷痛一般,今日怎麽……?”

雲如皎別過頭去,擠出個純真模樣,又道:“可能是我長大了吧,也能見得這些了。哥,藥熬的如何?”

雲霁月也明了他不過生硬地扯開話題罷了,微微瞥了一眼,又道:“快了,莫急。”

雲如皎應了一聲,忽而又是想起月齡宗掌門曾告知自己——

雲霁月的父母親族為妖族所害,故而此生最恨妖族。

他是未曾在小黑貓的身上嗅到妖族味道。

但他想着不過是因為他此時此刻靈力更為低微。

但……雲霁月應是不會察覺不了的。

但雲霁月又是那般的鎮定,并不像是發現了小黑貓就是妖族的事實一般。

他抿了抿唇,還是問道:“哥,我其實想問,你是如何辨別妖族與妖獸呢?”

雲霁月扇了兩下蒲扇,笑道:“你瞧,這床上的小貓兒,就是個妖獸。他身上沒有任何妖族的氣息,只要不修煉,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做個妖獸也挺好,不必非要掙紮去做個傷天害理的妖族。不過皎皎,你怎的忽而問起這個了?”

“沒甚。”雲如皎搖搖頭,又道,“哥,若是沒我能做的事情,我便先回去了。我忽而想起今日的書還未曾看完,得看完才行。”

雲霁月颔首道:“去吧,我這沒甚需要忙的了。你記得将燭火剪亮些,仔細你的眼睛。”

雲如皎如同逃也一般地回了自己的卧房。

只是思緒總是不經意間,随着他的眼神飄忽到雲霁月那處。

許久許久,便是連月牙兒都快要歇下了。

他方才瞧見雲霁月的屋中滅了燈。

顧枕夜不會死了……

這是好事。

雲如皎安慰着自己:“是好事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也盼望着……顧枕夜這回認準的是雲霁月。

雲霁月應是“雲霁月”的。

而非顧枕夜拿來搪塞自己的一個人名罷了。

他想笑,卻總也笑不出來。

胸口裏總是像缺了一塊什麽似的,酸澀難過的要命。

該安寝了。

睡着了,便什麽都不會想了。

雲如皎第二日是被懷中毛茸茸又暖呼呼的東西拱醒的。

他還以為自己仍在靈折山,懷中抱着的是墨。

不過呢喃一句:“墨,別鬧了……”

卻未曾留意到他懷中那只不同于墨的小黑貓,倏地眯起了他金色的眼眸。

豎線般的瞳仁在那一剎那放大——

顧枕夜醒來之時,便發現自己變回了黑貓。

他的原型本是玄虎,只有在受到極重的傷是才會為了保持黑貓模樣,并屏蔽自己身上的一切妖氣修為,以保證自己不會再受到更多的傷害。

他本以為自己是因為消耗所有修為去救雲如皎才會如此,可逐漸卻發現他所處之處分外熟悉。

分明就是他與雲如皎千年之前相遇的地方。

他頓時便想到,往生澗曾有傳聞說是有回溯時間之用。

不過只是傳聞,從不曾有人信過。

如今看來——

卻是往生路太長,一切都重新來過了。

顧枕夜頓時有了精神,明知道清益草就在他身側不遠處,卻偏生不去尋、不去吃。

他不過就準備等在原地守株待兔,等着千年前的雲如皎來後山遇到了他這只小黑貓。

随即便心軟救下。

那樣他一定會有法子阻止雲霁月,救下雲如皎。

讓這一切都不再發生,讓雲如皎安安穩穩地一輩子同他在一起。

可他卻逐漸發現了不對勁兒。

他等了許多個日升月沉,卻沒有再遇見雲如皎。

他看着自己日漸衰弱的身子,知道不能在這麽坐以待斃下去了。

雲如皎既是這一次沒來尋他,他便自己送上門去。

他的皎皎他知道……

那會子是最為良善心軟之人。

只是……

雲如皎頓時想起了他如今回溯到千年前,哪裏還有墨的存在。

那麽他懷中這一團,便還有顧枕夜無疑了!

他陡然起身,将顧枕夜摔在了床下。

絲毫不顧慮顧枕夜是否還有重傷在身,遭不遭得住他這麽一番折騰。

他凝視着在地上縮成小小一團,哼哼唧唧賣着可憐的顧枕夜。

兀自從其身上跨了過去,推開房門對着在院中忙碌的雲霁月說道:“哥,這只小貓兒若是好了,便将他丢出去吧。左不過傷好了,也不會死了,也算得上我對他仁至義盡了。”

雲霁月詫異道:“他傷還未曾好全,便再留下養幾日吧。平日裏,你不是還會求着我,讓我把那些個小獸們多留下些時日嗎?怎的今日,便要将他趕走了?皎皎,自你病好了,性子卻是大有不同了,倒是怪哉。”

雲如皎驀地一怔。

雲霁月那般聰慧,不能叫他再看出自己的端倪來了。

他沉吟片刻,便随意尋了個理由:“倒也不是,只是這只小黑貓粘人得緊。我昨夜本就未曾睡好,今日更是被他吓了一跳。”

雲霁月噗嗤一聲笑道:“那小黑貓甚是喜愛你,半夜裏藥有了作用,他便醒了。一醒來就要去尋你,生生拖着傷體,往你房間爬。我瞧着他也好些了,便将他擱在了你房間裏頭。那今夜還是将他放在堂屋裏吧,總不能吵着你的。”

此話落罷,顧枕夜便是循聲将自己挪了出來。

他如今傷勢大好,卻是比之先前更為不知所措了。

從前想着他回到了千年前,還能挽回一切。

可如今得知雲如皎是千年後的雲如皎,他又該如何挽回彌補。

身上的傷,遠不如心底的苦痛來得猛烈。

後悔懊惱的情愫如同鈍刀子般,時不時地在他心窩子上戳一下。

叫他的傷口好了依舊被撕開,鮮血淋漓的如何能愈合。

他遙遙地看着雲如皎。

忽而便明白了,那時候自己抽了情魄,雲如皎面對着那般冷漠的自己,是何感觸了。

他多麽希望這一切真的能重來。

他還有機會可以挽回。

可若是那般……

那個受了無限委屈,那個被絕望深深擊潰的雲如皎。

便不複存在了。

他愛過的。

愛過他的那個人,亦是會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忽而有了幾分慶幸,慶幸還是那個他。

只是這般有些莫名其妙的罷了。

雲如皎既是不理會他,他總也是要黏上去的。

那些雲如皎吃過的苦,受過的傷。

他總也要體會一遭的。

這是他的報應。

是他合該為他所有的錯處而彌補的一切。

想及此,他便又試圖挨近雲如皎一分。

卻堪堪被雲如皎又躲了開來,并順手提着脖頸丢到了一旁。

即便是他還裝的像是個真真切切的小貓兒,喵喵嗚嗚地哼唧了幾聲。

卻依舊博得不得雲如皎的一分憐惜。

雲如皎冷眼睨着他,不曾言語。

許久,方才微微啓唇,道出個:“髒。”

顧枕夜身上一僵,頓時他便也聞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混着泥土味道。

是髒的。

雲霁月瞧着顧枕夜頓時僵住的身形,也在暗處輕輕擰了眉眼。

只是不出須臾,便又笑道:“他不過是個妖獸,又懂什麽?更何況受了重傷,若是想給他洗澡,也需得等他傷好痊愈了。”

顧枕夜卻似是未曾聽得雲霁月這般為他辯駁的話語似的。

幹幹脆脆地一頭紮進了他們盛水的大缸中。

初春的水是鑽心透骨的冷,頓時沿着他的傷口滲了進去。

顧枕夜的上下牙磕在了一起,卻是緊咬住了牙關。

他的皎皎那時候被他扔在極寒之地,生生扛過了十天。

遠遠比他如今在冰水中滾一圈要難捱得多。

那般的冷,皎皎是如何在傷透了、寒了心後,還去尋自己的呢?

他憑什麽……值得雲如皎這般相待。

顧枕夜感受着刺骨的寒冷浸透了他。

可随着血色浸染在水中,又消散。

他便也沒那般髒了。

雲如皎瞧見顧枕夜這般行徑,便是心下一顫。

他的手握成了拳,指尖狠狠地戳入掌心中。

直到留的點點血痕,方才讓他維持了清明。

他冷漠地瞧着顧枕夜,妄圖壓制下心中微微揚起的波瀾。

到底還是深吸了口氣,轉過了身去。

只要他瞧不見,他也能做回那個鐵石心腸之人。

可是……

他舔了舔有些幹涸的嘴唇,還是回了頭。

卻見得雲霁月已然是将顧枕夜從水中撈了出來,擱在一旁幹淨的布上。

雲霁月挑眉望向雲如皎,又道:“他倒是靈性,聽得懂皎皎你說他髒。”

只是他面上雖含着笑意,可眼底一閃而逝的寒意卻被雲如皎捕捉了個正着。

雲霁月對顧枕夜這個所謂“妖獸”的身份産生懷疑了。

他倒不如……趁熱打鐵,讓雲霁月親自将顧枕夜趕出去。

這般……倒也不必他心中波瀾萬頃了。

雲如皎兀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故作天真地将顧枕夜拆穿:“是啊,哥,你不說我倒不覺得。如今瞧着這只小黑貓恐怕是開了靈智的,也許不多時便能化形。那這般便是有趣多了,哥,不如留下他吧。”

顧枕夜還未曾來得及歡喜,便聽得雲霁月又道:“皎皎,你說得對。這小玩意兒不幹淨,亦是不安生。如今他毒解了,傷好不過也是時間的事,理應掃地出門了。”

說罷,便是将顧枕夜裹着布,一同趕了出去。

繼而,他又在這小屋的周遭設上了一層結界。

叫如今未曾恢複修為的顧枕夜,根本無法碰觸。

雲如皎看着與他劃開了楚河漢界的顧枕夜。

陡然間心中是痛快與苦澀共存。

他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顧枕夜也會如從前的自己一般,被慘然地拒之門外。

可又有一時半刻,念及了顧枕夜将情魄剝離,歸根究底也是為了自己。

只是與顧枕夜四目相接,看見那雙金黃色的眸子之時。

他不由自主地挪開了目光,心房漏跳了一瞬。

他扭過頭去,裝作困頓的模樣對雲霁月又道:“哥,我昨夜未曾安睡,先回去再休憩一會兒。”

雲霁月應了一聲,也未曾多問。

雲如皎躺回了床榻之上,卻只睜着雙眼盯着屋頂發怔。

他明明在往生澗之上時,已是篤定了心思,與顧枕夜再無瓜葛。

可如今重來一次……他卻是猶豫了。

他輕笑了一聲,自嘲着輕聲道:“雲如皎啊雲如皎,那般多的虧你還沒有吃夠嗎?那般多的苦痛還不夠讓你清醒嗎?這一場夢,還想做到什麽時候?合該是時候醒了……”

他總有更為要緊的事情要做的。

封心鎖愛才是他應選的路。

他自窗邊向外望去,雲霁月不知在院中擺弄些什麽。

似是靈植草藥類的東西,只是烏漆嘛黑的一團,有些看不清楚。

他也不甚在意,只真的阖了雙眸閉目養神。

眼見真的迷迷糊糊要睡着,他卻陡然驚醒了過來。

不對。

月齡宗的掌門,以及那本被他帶走,險些翻爛的冊子上。

皆說了雲霁月最不喜藥草。

他當時沒有留意,只因為自己記憶混亂,組不出個囫囵個來。

可如今親眼得見,卻是暗自揣測,雲霁月是否在預備着煉什麽丹藥。

不然怎會将他們的居所,選定在這靈植藥草最為豐沛之地。

他還未起身去仔細瞧個究竟,便見雲霁月站起了身。

雲霁月似是瞧見了什麽般,開口說了話。

只他或是離得遠,又或是雲霁月織了隔音罩。

他只得偏斜地看見雲霁月幾個口型,奮力湊成了個整句。

——“天道如此不允,我既是不能屠你,我也不會認命的。”

說罷,便仰頭恨恨地看着那九重天上之所。

仿若要将全身的戾氣都湧入其中。

雲如皎倏地被他此行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天道,是掌管所有人命簿生死的天道。

即便是他這個被雲霁月造出來之人,恐怕也早便一筆寫在天命冊上了。

他們的所作所為,皆入天道之眼,受天道制衡。

他卻是忽而又想到,他當真能改變自己與雲霁月的命運嗎?

他所想做之事,又何嘗不是在與天道抗衡?

就如他未曾上山救下顧枕夜。

可顧枕夜仍是下山尋到了他。

就好似一切的一切都在不經意間,又重新被撥亂反正,回到了正軌。

他是否還會變成那個被所有人愛着,又所有人都想親手殺了他的雲如皎?

他突然垮下了身子。

頹然地跌坐在地。

雲霁月似是聽到了他房中響動,進門便瞧見了他惶恐絕望的神色。

頓時面上一冷,問道:“皎皎,你聽見了什麽?”

雲如皎擡眸望向雲霁月,一雙翦水秋瞳中如蒙了層薄霧般。

他緩緩地搖頭,說道:“沒有,什麽都沒有。安心,哥,我什麽都未曾聽見。”

雲霁月顯然是不信的,只他卻未曾表現出來,只道:“那便好,我怕你心軟,聽見了我對那只小貓兒的處置法子呢。”

雲如皎忙問道:“處置?哥,你對他……做了什麽?”

雲霁月平淡地說道:“沒甚,皎皎也不必擔心了。”

雲如皎雖覺雲霁月是詐他的,但卻依舊心下咯噔,目光止不住向外望去。

顧枕夜已是不在他目光所及之處了。

四顧更是無蹤影。

“你果然在擔憂他。”雲霁月撐着下颌,篤定地挑了眉,“皎皎,你好似從發熱好了之後,便有些奇怪了。你到底那日在山上,見到了什麽?”

一針見血的話,直紮的雲如皎無法解釋。

他唯有憑着自己腦海中僅存的些許記憶,随意胡謅道:“其實那日我許是瞧見了這只小黑貓,也恐怕是我留下的氣息,才讓他循着找來了吧。其他……便沒甚了,當真。”

雲霁月太過敏銳聰慧,一絲一毫的端倪都會被所他察覺。

雲如皎只覺得如履薄冰,還好他不記得全部事情,也不會被套出話來。

雲霁月也算是勉強信了他這般說辭,得見他無礙後,便又道:“皎皎,那你先安生歇着。”

随即出了門,望着顧枕夜消失的地方瞧了一眼。

他既是這般同雲如皎說了,自己處置了那只小黑貓。

那也合該當真處置了才對。

雲如皎吃不下,更睡不着。

他分明還有近九百年的時間可以謀劃,可他卻偏生覺得他已經來不及了。

他坐在窗前的條案前,随手胡亂翻着那些個雲霁月拿給他的書籍紙冊。

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進去的。

明月皎皎如銀盤。

這世間唯一亘古不變的,恐怕也只有日月天地了吧。

他長嘆了口氣,努力迫使自己繼續看下那頁紙張上的文字去。

卻忽而聽得一聲遙遠的貓叫聲。

似是凄厲,又好像是死前的絕望。

顧枕夜!

雲如皎未曾多想,便推門而出,赴了結界之外。

只他未走兩步,便踢到了腳邊軟綿綿的東西。

他借着月光向下望去——

那是一只玄色的貓兒,軟踏踏地躺在地上。

已是沒氣了。

雲如皎頓時心髒一抽。

不會的。

他微微顫抖着手,用樹枝撥開了那只屍體。

額前并沒有顧枕夜那一撮如血的紅毛。

果然不是他。

可是……他呢?

雲如皎環顧着四周,再也未曾瞧見顧枕夜的身形。

許是回去繼續做他的妖王了吧。

他兀自呵呵地笑了一下,大大地喘了兩口氣。

他關心顧枕夜那般多作甚?

不過是一個他想劃清界限之人。

顧枕夜若是消失了,不再癡纏于他,亦或是死了。

不正是說明這天道命運能被修改嗎?

可那一刻,他為何會想着——

若是顧枕夜不死,即便是重來一遭又如何?

大不了他做那個玉石心的皎皎白月光,和所有人劃開界限罷了。

呵,他還真是下賤。

心中總還是不自主地想着為那個人所做之事找理由來。

他深吸了口氣,挖了個淺坑,将這可憐的小貓兒埋了。

只一回首,便瞧見了雲霁月立于廊下,靜靜地看着他。

不知多久。

低垂的屋檐遮擋住了雲霁月的神色,叫人遠遠地看不清楚。

雲如皎打了個寒戰,那是透骨的陰翳。

可他不過挪動了幾步,便瞧見雲霁月是笑着望向他的。

見他歸來,又道:“皎皎,可是餓了?”

雲如皎搖搖頭。

他如今心中揣着千斤重的事,總是沒胃口的。

可雲霁月的語調卻不容置喙:“皎皎,聽話。你這幾日本就病着,若是不吃,定不會好的。待你吃完了,我便告訴你那只小黑貓去了何處。”

那般溫柔又有力的調子,就像是哄着一個三歲幼童罷了。

雲如皎抿着唇,還是随意扒了幾口飯菜。

也算是應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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