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枕夜 “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皎皎了
雲如皎約莫猜得到是顧枕夜。
可還是有幾分不敢信的。
他不過是色厲內荏, 亦是怕有旁的什麽跟着他。
妄圖對如今修為不多的自己下手。
只是那草叢中抖了又抖,卻沒個顯形。
雲如皎卻是未曾作動,只直勾勾地盯住了那處。
到底還是顧枕夜這個心中有愧之人耗不住, 微微探出頭來。
他雖是恢複了妖力, 但卻還是維持着小黑貓的形态。
他明白如今的雲如皎是千年後的雲如皎。
是那個對自己心存芥蒂,恨着自己的雲如皎。
他不敢以真面目面對雲如皎。
更生怕自己演不好那千年前的顧枕夜,露了馬腳。
小黑貓喵嗚了一聲, 繞着雲如皎的腳腕轉了兩圈。
又好似刻意讨好般, 湊上前去蹭了蹭。
他感受到雲如皎有幾分僵硬。
更是賣力地讨巧着。
可雲如皎卻未曾分得半點目光與他,只道:“你到底作甚跟着我?那日救你, 不過是因為你到了我家門口。若我不救,總不能平白地叫你死在那處,我也不是什麽活閻王。更何況,你的救命恩人是我兄長,你不去追他,總追着我作甚?”
顧枕夜只裝作聽不懂的模樣, 又可憐兮兮地喵喵叫了一聲。
雲如皎看着他的舉動,莫名心下一顫。
可不過須臾, 他又是鐵了心腸。
顧枕夜如今所經歷的, 不過九牛一毛罷了。
既是當年顧枕夜能選擇自取情魄,以那般極端的手段将自己推開。
他又如何能不擇取與顧枕夜劃清界限、再無瓜葛的法子?
他不過沉默片刻, 還是出手攻向顧枕夜。
他未曾緒得過多靈力,不過是堪堪能将顧枕夜擊退罷了。
只是他未曾想到, 顧枕夜大睜着那雙金黃色的眼瞳,卻是動也未曾動。
生生地受着那一擊, 不偏不倚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他被擊得在地上打了個滾, 噗地吐出一口血來。
顧枕夜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的修為早就如舊了, 哪裏還會躲不開雲如皎這輕如浮毛的一擊?
甚至連那一口血,都是自己生生逼出來給雲如皎看的。
不過就是為了叫他的皎皎心疼。
從前沒有被雲霁月喂下斷夢的皎皎,分明是那般溫柔心軟之人。
即便是歷經過一切,他仍是覺得他的皎皎依舊心軟。
總是見不得自己這樣的“弱小”。
果不其然,他在雲如皎的眼底看見了一閃而逝的震驚與心疼。
只是不過一瞬,雲如皎便轉過了頭去。
雲如皎咬緊了後牙,緩緩地退後了兩步,與顧枕夜拉開了距離。
又是壓下嗓音說道:“我與你從前素未相識,如今也算結仇了。所以……莫要再跟着我了。”
他嗅着空氣中雲霁月的味道似是已有減淡的跡象,頓時多了幾分心急。
他微微用餘光瞥了一眼仍是挪向他腳邊的小黑貓,未曾猶豫便又啓程。
算了……
顧枕夜既是愛跟着,便由他跟着吧。
雲如皎又用靈力催動了自己的嗅覺,加重的追蹤香味道指引着他向東而行。
他如今弄不清方位,只是依稀記得往生澗也是在東邊的。
難不成,雲霁月又是去往生澗探查的?
往生澗到底還有什麽是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雲如皎抿了抿唇,卻是不曾再多想。
若是能親眼所見,一切都能解釋了。
還有那一日,雲霁月說的天道不允到底是為何意?
他到底窺得了什麽天機?
是與自己相同的命運——
會被愛他之人,親手殺死嗎?
雲如皎加快了腳程,只聽得身後仍是有顧枕夜跟着的響動。
他嘆了口氣,實在弄不懂顧枕夜如今究竟是要作甚?
難道說……
顧枕夜亦不是從前的顧枕夜?
既是想到此,他頓時回過頭又瞧着深一腳淺一腳的小黑貓。
卻只見小黑貓與他四目相對之時,當即便翻了個肚皮給自己瞧。
他不禁咧咧嘴。
應不是的,妖王如何能做出這般讨好示弱的姿态來?
他不過是腦海中勾繪着妖王顧枕夜做出這般模樣來,便覺得渾身發寒。
也恐怕只有現下借着小黑貓軀殼,覺得自己不知道他本來身份的情況下,放才能做出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動作來吧。
雲如皎松了口氣,卻忽而發現雲霁月身上的追蹤香味道尤為濃烈了起來。
他沿着味道走去,只見了一處低矮的山洞,俯身能通行的樣子。
他甫要進入其中,卻見顧枕夜先他一步搶先鑽了進去。
千年前的雲如皎可未曾進入這個山洞,他不過是乖乖巧巧地聽了雲霁月的話,守在小院兒中待着雲霁月回來。
也便是那時候,自己才與雲如皎生了情愫的。
如今是千年後那個一心求得真相的雲如皎,這裏的山洞他更未曾進去過,如何能得知其中是否有危險存在?
顧枕夜哪裏舍得雲如皎再受一絲一毫傷害,自是以身涉險,為雲如皎探路。
雲如皎兀自一頓,卻也未曾來得及阻攔。
只是遲疑了一瞬,還是進了洞中。
顧枕夜在前,左搖右晃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不知附身走了多久,終是到了一處豁然開朗的地方。
這裏點着虛弱的燭火,飄飄忽忽好似下一刻便會滅掉似的。
但雲如皎上前查看過了,那是鲛人脂做的長明燈,燃燒千年都不會熄滅。
只是這山洞中,除卻愈發濃烈的追蹤香味道。
便是未曾有任何雲霁月出現過的蹤跡。
雲如皎環顧四周,又是伸手觸碰着周遭的石頭。
只是上面除了覆蓋了厚厚的灰塵與苔藓,根本不似有人來過的樣子。
他皺了皺眉,心下頓覺幾分不對勁兒。
但也只是心下覺得有細微的端倪,卻怎麽也捕捉不到。
只是這洞中雲霁月身上的追蹤香味道濃烈,仿若從四面八方散來。
就如同這人在每一處都停下了一般。
但這洞裏看過去并沒有任何的遮擋物,哪裏有能藏人的地方?
但所有的一切又都彰示着雲霁月就在此處。
這怎麽可能呢?
雲如皎不信邪,愈發得在其中兜起了圈子,妄圖尋得一絲一毫的蹤跡。
卻是一無所獲。
他下意識地回首又朝着顧枕夜的方向看了一眼,卻又倏地抽回了目光。
還好……還好顧枕夜沒有瞧見自己看向他了。
雲如皎舔了舔稍稍幹涸的唇角,又無意識般地随意地撥動着一旁的突出的石塊。
卻乍然如同觸碰到什麽機關一樣,猛然間打開了新的石洞。
頓時間灰塵粉末撲面而來,即便是雲如皎反應頗快,已用了袖口掩面,卻也難逃被嗆到。
他揮了揮衣袖,輕咳着拂開了那些迷蒙的塵埃。
這方才瞧見這裏面的空洞,竟是一間石室。
裏面似是有人曾住過,家具陳設面面俱到。
甚至說,還有許多炊具。
只是上面覆了厚厚一層灰燼,如外面的石洞一般,似是許久未曾有人待過了。
這石室裏到處挂滿蜘蛛網,雲如皎本欲是探查一番的動作還是停住了。
“他不會在此處的。”許是說與自己聽得,卻更像是告知顧枕夜不必再替他去探路了。
顧枕夜雖是沒有貿然進到那蛛網籠罩的石室裏去,卻也微微緊縮眼眸再多看了幾眼。
他隐約瞧見藏在那些個桌椅之後一處發白的物件兒,瞧着倒像是……
人骨?
只他還未曾更近一步探查,便聽見靜谧的石洞裏有簌簌的響動。
未曾等他聽清,便只得見一道白影朝着雲如皎的方向而去。
雲如皎背對着那白影,自是未曾看清。
待他察覺到異樣之時,就已經見顧枕夜自黑貓化玄虎,一躍擋在了他的身前。
頓時虎嘯聲響徹整個石洞之中。
其實這算得上是雲如皎有記憶中,第二次見得顧枕夜的真身。
上一次……還是在千年之後,他于月齡宗中遭受圍剿。
顧枕夜的傷果然大好了。
恐怕躲不過自己的攻勢,和吐出來的那一口血,亦是裝弱給自己看的吧。
雲如皎沉了臉色,靜靜地立于碩大的玄虎身後。
鲛人脂的燭火微弱地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可又虛無缥缈般地消失融進了黑暗之中。
他的面容亦是隐匿在黑暗之中,只餘得緊緊抿起的雙唇被微光照亮。
顧枕夜到底想做什麽?
若是他未曾恢複妖力,從前山上逃出來尋找自己,也可以說的是尋求自己的保護。
可如今呢?
到底是誰護着誰?
其實想來,顧枕夜先他一步進石洞之時,他便應該查到端倪了。
難道是他對自己一見鐘情?
難道曾經記憶中,也是顧枕夜對自己一見鐘情?
可……分明還有個與自己生的一模一樣的雲霁月。
他當真弄不清楚顧枕夜究竟的想法。
只是瞧着死死将自己擋在身後,面對着那團不知為何的白影的顧枕夜。
深深地嘆了口氣。
顧枕夜橫眉對着白影,卻見白影縮成了緊緊一團。
更像是害怕他們的樣子。
雲如皎亦是發現了這樣的不對勁兒。
他妄圖自顧枕夜的身後走出,卻見自己往哪個方向走,顧枕夜便往哪個方向挪。
瞧着便是刻意阻擋自己的模樣。
雲如皎幹脆地停在原地不動,只道:“你不是妖獸,你是妖族。所以,你才能聽得懂我說話,對吧?如今倒不如真面目示人吧。”
顧枕夜也未曾再做過多的掩蓋,倒是大大方方地化作人形。
黑衣黑發,一雙鳳眸顯得那般幽黑,望向白影的眼神不屑中又帶了審視。
只是他回首望向雲如皎之時,卻是滿目的缱绻情誼。
微微眯起的眼睛,仿若含了春水一般。
他道:“我名顧……墨。”
顧墨?
雲如皎擡眸詫異地望向顧枕夜。
怎會是墨?
顧枕夜微微一笑,又鄭重點頭道:“我出生是通體玄黑,既是無父無母,便随意在通了靈智之時,為自己擇選了墨字作為名諱。可有甚的不妥?”
雲如皎有些恍惚。
他忽而想起了,那時候他的眼睛沒了視力,顧枕夜藏在他的身側,亦是用了墨這個名諱。
也許只是顧枕夜知曉,他那時候不會想起任何記憶。
才敢又似是懷念,又或是真的希望自己想起來方才用的吧。
雲如皎頓時不知自己該如何做而下的表情了。
他想,他應是該笑上一笑的,可卻怎般都擠不出來。
“顧……”他默默呢喃着,“枕夜。”
他以為自己的聲音那般小,顧枕夜是察覺不到的。
可卻忘記了顧枕夜的修為遠在他之上,五感更為敏銳。
“枕夜?”
顧枕夜念了幾遍,又道:“這名字倒好,枕着夜色,甚是美妙,比之我那一個墨字,好上不知千百倍。那便說好了,日後我名顧枕夜。”
他刻意地稱贊着雲如皎所喃喃念出的名字。
卻見雲如皎捂着頭,臉色蒼白地搖晃了起來。
他急忙設下防護罩,将他與雲如皎圈在內,而白影在外。
“皎皎……”他輕聲喚着,緊緊地抱住了雲如皎下滑顫抖的身子。
雲如皎只覺得自己的意識似乎又恍惚了起來。
他瞧得見顧枕夜的嘴一張一合說着什麽,卻什麽都聽不見,更看不懂。
那是他的一部分記憶又要回來了。
他似是當真想起了——
他抱着那只尚還不能說話的小黑貓逗弄着,說道:“你長得這般黑,不若就喚作枕夜吧,夜色為枕,霞光為披,倒也算得上是美名。”
當真……就連顧枕夜這個名諱,都是自己取的嗎?
雲如皎在劇烈的頭痛中瞧見了什麽,他想要抓住了。
可一松手,又不記得了。
分明沒有阿聞為他施針布藥,可這回他的記憶仍是被吹走了。
只餘下顧枕夜這一名字,都是自己取來的一事。
只是還有一事,那便是他依稀在回憶中看見——
顧枕夜的額前并未曾有那一撮如血的紅毛。
他回過神來,方才察覺到自己的口中似是含着些什麽。
吐出來才發覺竟是顧枕夜的指頭。
指尖已經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看着好生可憐。
顧枕夜見他無礙,面色也逐漸恢複了。
當即便也在他多想之前,将指尖抽了回來,背于身後。
“方才見得你昏厥,怕你咬了自己的舌尖,方才出此下策的。”顧枕夜說得倒是義正嚴詞,面容上亦是擔憂神色,沒一絲旁的什麽。
雲如皎只覺是自己多慮,勉強撐着石壁站了起來。
顧枕夜便就在周遭虛虛地扶着他,未曾再觸碰他分毫。
總是來日方長的。
雲如皎緩和了一番自己的靈力,見運行無礙便又将目光投向那瑟瑟發抖的白影。
他凝神仔細瞧了一番,卻覺得那團白影更似是一個虛無缥缈的人影。
“是靈。”顧枕夜恰到好處地開口,打斷了雲如皎的沉思,“這般瞧着,應是困在這石洞之中的地縛靈。方才我似是瞧見了,那石室之中好像有一具人骨,恐怕就是他的屍首了。”
他此話剛落,便見那團白影頓時激動了起來。
雲如皎微微退後了兩步,他從未曾見過地縛靈,更不知這靈體會不會向他攻擊。
顧枕夜見他舉動,又柔聲道:“不必害怕,若是厲害的地縛靈是有實體的。他既是只有一團影子,便是最最虛弱的。他恐怕若是再不得法門修煉,不出幾年便會消失不見了。”
雲如皎未曾記起此事,他卻是想起來了。
那是他二人在五十年後才遇到的地縛靈,那時候這個靈體比現在強上許多。
可是……
顧枕夜擡眸認真地看向雲如皎,他記得那是他的皎皎最為後悔的事情。
雲如皎只是又多懷着疑窦看了地縛靈一眼,說道:“他似是想說些什麽?”
顧枕夜擡手用妖力将石室中的蜘蛛網清理殆盡,入目的确是那具枯骨。
與擺在石案正中的一串石頭雕成的手钏。
他瞧了一眼雲如皎,還是将其護在了防護罩內。
而自己卻是走出去,将那白骨用碎石塊掩埋好。
做完這一切,又問雲如皎道:“你……可有些幹糧?”
雲如皎不明就裏,只擡眸看了顧枕夜一眼,便又聽得:“若他得了世人祭祀,便不會再被束縛在此處,可以做個鬼,亦或是投胎轉世。”
雲如皎方才了然道:“原是如此。”
見得顧枕夜将幹糧擺作貢品,放在墳前,唯獨缺上一筆墓碑上的名諱。
顧枕夜回首看着扭曲的白影,似是正要擺弄身體凹出幾個字樣來。
他本欲直接寫下那人名諱,卻又怕雲如皎察覺到不對。
雲如皎只是現下不記得此人。
但據自己觀察,雲如皎卻是偶爾能回憶起許多事的。
若是到時雲如皎想起此人名姓,恐怕自己也不能再将這出戲演下去了。
他上下打量了那地縛靈一番,幹脆用了自己的少許修為灌入其中,使得白影有個實體來。
地縛靈見得自己的胳膊腿又重新全了,先是詫異,繼而反應過來後忙不疊地跪地磕頭。
他說不出話來,便只有用指尖在地上劃拉了幾道。
雲如皎看清楚了,便念道:“是劉貴。”
顧枕夜應了一聲,這法子只能保地縛靈一時的實體。
便也迅速地咬破指尖,随意地尋了塊扁平的石頭,寫下“劉貴之墓”。
他本想用妖力直接将那點小傷口抹平,卻瞧了雲如皎一眼。
雲如皎已是下意識地撕了衣角,要為他包紮。
只是二人目光相接,雲如皎将手拿到了背後,藏起了那一片衣衫。
可顧枕夜也已經轉到他身後,緊緊地用指尖擒住了那一小片素色。
“多謝。”他笑得開懷,哪裏還在意自己到底是流不流血、疼不疼。
他緩緩地用布條纏住了自己的指尖,卻沒有再做過多的過分事情。
過猶則不及。
這道理他還是懂得的。
雲如皎擡眸看着地縛靈化作白影,又在須臾之後重新有了實體。
這回的實體卻與顧枕夜妖力所支撐的不同,雖是飄飄忽忽卻也能說話了。
劉貴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兩個頭。
只是他如今是鬼,也聽不見聲響。
顧枕夜望了雲如皎一眼,仿若在征求雲如皎意見般,又問道:“你是怎般變成地縛靈的?”
劉貴一臉茫然道:“兩位恩人,我也是當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被困在這處了。剛開始時,我想着這裏有水有蘑菇,亦是能活下去,便等着旁人來救我,但是……我不知道呆了多久,我實在是熬不住了,我便想到了死。只是——”
“我本就是石匠,做這些家具陳設不在話下,磨出個石刀來更是輕而易舉。我将那刀捅進了自己的胸膛,當時是疼的,但逐漸不疼了,眼前也黑了。等我睜開眼的時候,我想着我就能到陰曹地府了吧。可是我發現,我還在這,我還在這啊!”
他崩潰了。
即便是鬼哭不出眼淚來,可還是坐在地上可憐得像個孩子。
雲如皎只覺得這場景分外熟悉,只是這會子他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他忽而察覺,自己如今想起的記憶,好似都只是關于顧枕夜與雲霁月的。
他擡眸望向顧枕夜的背影,挺拔寬闊。
一如他所有混亂中的記憶。
只是這般的熟悉感,讓他恍惚間總覺得自己曾聽過相同的話語、見過相似的畫面。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是虛虛地垂下目光。
他從前是玉石心,不通世間之情。
如今卻是憂思過甚,總是多得心軟之時。
雲如皎緩緩地阖了雙眸。
他如何不記得那時候,他在往生澗上被所有人逼到近乎于瘋癫的狀态。
那般的痛徹心扉、鑽心刺骨,這輩子也不會忘懷。
即便是他知曉顧枕夜所做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命,可他更恨顧枕夜從不曾願意将事實真相告知于自己。
可是那般……自己也能當真承受的住嗎?
他不知道。
顧枕夜感受到那落在自己後頸的目光消失,回首便見雲如皎重新睜開的雙眸通紅、遍布血絲。
他心下一緊,忙問道:“怎、怎麽了?”
雲如皎搖了搖頭道:“無礙。”
又瞧着劉貴還跌坐在地,只随意拿他尋了由頭:“只覺得他太可憐了些,死生都被困在這處,不得而出。”
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即便是在往生澗那時,他真的想到了死。
他依舊是回溯到了千年前。
只是,他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般回來的。
那時候雲霁月跳下往生澗,是否也是因為想要回溯到從前,改變這一切?
顧枕夜看他神色,便猜得到并非只是劉貴之事。
他心痛如絞,只瞧着雲如皎垂首落地的目光中含着一層薄霧,便是懊惱後悔一股腦地湧上心頭來。
是他做錯了。
他如何才能彌補他的皎皎。
從前雲如皎吃過的苦、嘗過的痛。
他需得一樣一樣的,全都試過一次才算是自己的報應。
雲如皎不曾再言語。
顧枕夜便也這般一直定定地瞧着他,目光熾烈,仿若要将他永永遠遠地刻在自己的眼底心裏。
雲如皎心中焦灼,并未曾留意到那好似要将他燃燒的目光。
只不過身上也是下意識地一顫,略帶迷惘地四顧一番。
顧枕夜忙挪開了目光,又佯裝鎮定地對劉貴說道:“你如今沒有在被束縛在此處,也合該去完成你的遺願,投胎轉世了。”
劉貴撓了撓頭,茫然道:“我好像……不大記得了。”
顧枕夜便又說道:“可再好好想想,倒也不急于這一時。”
雲如皎卻是當即便打斷了他的話語,說道:“急。劉貴,勞煩問下,可有個與我生的一模一樣之人來過此處?他可是做過什麽?”
劉貴啊了一聲,絞盡腦汁卻是點了頭。
他在石洞中繞了一圈,又道:“我好似當真瞧見一個人,只是幕籬遮面,看不清模樣。不過他繞了一圈,停在那處,又急匆匆地轉身離開了。我本還想着若他能多停上一瞬,我也要現身問問他關于我的事情。”
“何處?”雲如皎忙不疊地問道。
劉貴飄飄忽忽地将他引到雲霁月曾駐足之處。
雲如皎看着那處的确比四周要幹淨上許多的石壁,嘆了口氣道:“我方才怎的未曾察覺到這處的不對。”
他伸手在那石壁上摸索着,果不其然發現了一個細小的縫隙。
他用指尖夾出了一張薄薄的紙張,上面是雲霁月的筆墨——
皎皎,莫要再跟下去了。
若我連你這般的小伎倆都無法識破,我也便不必身為你的兄長了。
回去吧,回到你該在的地方去。
雲霁月果然是發現了自己跟着他了。
雲如皎無奈地嘆氣,将紙張折好,又放回了衣袖之中。
也許他當真應該聽雲霁月的話語,回到他們所居住的小院之中。
那處還有雲霁月所設下的結界。
只是這結界,可能擋得住妖王的一擊?
只是雲霁月發現了他,若是再繼續追蹤下去,便更容易被雲霁月那般聰慧之人察覺到自己的異樣。
他如今是雲霁月唯一的替身,可未來呢?
若他不聽管教,雲霁月對他會否像是柳熙聞殺阿聞那般決絕?
他不敢想象。
“我……該回去了吧。”
他的指尖在袖口中不住地揉搓着那張紙,直到上面的字跡都被他冒出的汗液浸透、洇染。
只他話未落地,便聽得劉貴似是想起了什麽要緊的大事一般,驚呼出聲道:“是有一事的,我依稀記得我有個小女兒。來此處之前,我曾同她說我很快便會回去了,只是沒想到竟過了這麽久……我想同她說上一聲,阿爹不是故意不回去的,只是……我實在是回不去了。還有我兄長……”
顧枕夜看着被劉貴吼得抖了一下的雲如皎,眼睛微微眯起。
這就是雲如皎最為後悔的一件事了。
那一次他們便是因為路上許多事耽擱,趕到劉貴所住的村中之時。
那位已是耄耋之年的小女兒剛剛出殡。
她一輩子都守着與父親的承諾,在等自己的父親回來。
可惜一輩子都沒有等到。
是含恨而終。
雲如皎無數次的自責,若非他路上耽擱,便也不會讓小女兒都未曾聽得自己父親最後的囑托。
顧枕夜知曉這是雲如皎心下的一根刺,他只想在這重來一次的機會中,為雲如皎拔掉。
可雲如皎不記得此事,如今自也是毫不在意的。
他全身心地想着雲霁月察覺自己的不對勁兒到了何等境地。
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來。
雲霁月從不曾是個簡單之人。
只是他平日裏對自己太過溫柔,總叫自己忘卻了就連他自己都只是個被造出來的怪物罷了。
他的臉色不好,眉間擰起緊緊的一個川字。
顧枕夜想要伸手撫平,可也只有虛虛地在遠處勾勒。
他從前所舍棄的一切。
都是如今的求而不得。
雲如皎還未曾下定決心,便見得有一陣陰風吹過。
劉貴的身影似是被什麽擒住了一般,使勁兒被向外扯去。
任憑他如何掙紮都無濟于事。
“是勾魂使者!”顧枕夜篤定道。
劉貴已是死去多時,之前沒人供奉做了個地縛靈,地府自是尋不得他的蹤跡。
如今成了鬼,自是要勾了魂魄回去判個善惡,送入六道輪回之中。
只是他如今卻還不能讓劉貴離開。
他雖是知曉劉貴所在村子于何處,可生怕雲如皎察覺端倪。
他需得等劉貴将一切都回想起來,告知于他們方才能離去。
“我、我還未曾瞧見我的女兒,我不能走!”劉貴也妄圖掙脫勾魂使者的禁锢。
只是他實在虛弱,哪裏能争得過。
顧枕夜當即便出手,直接攻上了勾魂使者。
他未曾化作原型,只是妖力如一道閃電般的長鞭,甩向了那根本看不見的勾魂使者處。
雲如皎瞧着長鞭偶然将勾魂使者的軀殼抽了出來,又剎那間消失不見。
顧枕夜又厲聲質問道:“地府總有個規矩,人死後七日是可留在人間的,怎的對劉貴就不适用了!”
勾魂使者的聲音如同從四面八方傳來一般詭異:“他的陽壽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經盡了,他在人間待得夠久了,他該走了!”
雲如皎終是在這一切動蕩中回過神。
他瞧着可憐兮兮的劉貴,深吸了一口氣。
劉貴是該走的。
卻不是現下該走的。
他需得完成他的心願。
雲如皎聲音輕輕,卻是不容置喙的堅定:“敢問勾魂使者,他是死于十二年前無錯,可你們十二年前未曾尋到他,那便是你們的錯。如今你們合該為你們的錯處賠償,還他這七日時間。”
勾魂使者桀桀地笑了兩聲:“那是他的命,他不該有這七日!”
命?
又是命!
雲如皎兀自輕笑了一聲,又道:“我不信命。”
他也許真的和雲霁月從來就是同一個人,總是為了改掉不該屬于自己的命運而努力着。
即便這命格已然是天道所注定。
顧枕夜見他堅定,自也是心如磐石。
他亦是不信命。
既是上天予了他這重來一次的機會。
他便要和雲如皎一起,逆天改命。
他瞧着那已然被自己逼迫出軀殼來的勾魂使者,又是冷笑一聲道:“我倒要瞧瞧,你們鬼界之人,哪個有膽子從我妖王手下搶人!”
勾魂使者聽罷,也不敢再貿然行動。
他們自知自己根本不是顧枕夜的對手,幾分面面相觑後,又是異口同聲道:“妖界也要插手我們地府之事了嗎?就為了此般毫不重要之人?更何況……”
顧枕夜當即便打斷了他們的話語,說道:“我不過也是要為他讨個公道,那七日之限需得還他的。”
他的鳳眸微微眯起,怕的是勾魂使者說出下一句來。
他妖王當得久了,卻也忘記了如今他還未真的冠冕。
此般受重傷,也是因為他将上屆草菅人命的□□妖王斬殺。
勝者為王。
向來是妖界的法則。
他如今只缺的一場真真正正的冠冕儀式來昭示自己的身份罷了。
但他卻也當真怕雲如皎又發現、想起些什麽。
雲如皎未曾察覺到任何異樣,不過也是愈發堅定了目光。
就好似打破這些固有既定之事,也是他能将自己命運改寫的前兆。
他是為了劉貴。
更是為了自己。
到底那些個勾魂使者并不敢真的與顧枕夜硬碰硬,但他們也并非善茬。
不過當即撤退,甚至還撂下了狠話道:“若是你想留他,也要看看天道允不允此事吧!若天道降罪,可莫要怪我們未曾提醒過你。”
顧枕夜嗤笑一聲,卻也并不在意。
天道?
哪有這般閑工夫,管上這些細枝末節?
可雲如皎卻是一怔,兀自開了口,對着那些他們剛招惹過的勾魂使者問道:“雲如皎……這個名諱,你們可記載了他的壽數?”
問畢,他亦是覺得自己不該言語的。
只是如今已問了,聽得勾魂使者冷笑譏諷,也并不在意。
——“雲如皎,可未曾見得過這個名字,恐怕根本就是個不存在之人吧。”
顧枕夜一驚,連忙轉頭去看雲如皎的神色。
只是雲如皎呆呆地愣在原地,垂着頭的模樣像是一只受傷的幼獸般可憐。
他早便想到是這樣的情況了。
只是親耳聽得,還是有幾分難過郁結于心的。
雲如皎輕聲道了句“多謝”。
顧枕夜也便在此刻将勾魂使者全然逼迫離開。
他想喚一聲“皎皎”。
他想将雲如皎擁入懷中,輕撫着他的脊背安慰他。
可他不敢。
更不能這般做。
他束手束腳地站在雲如皎的旁邊,像個犯錯了的孩童一般。
嘴巴張張合合,卻怎麽都湊不出一句安慰的囫囵話來。
他從前傷害雲如皎的話說得一句比一句多。
如今寬慰話,卻是咽下了肚腹之中。
他該怎麽辦?
是劉貴的出聲,方才喚回了二人飄忽的神色。
眼見着劉貴又要磕頭道謝,雲如皎先道:“你既如今是自由身了,便也去完成你的心願,回家去瞧瞧你的小女兒吧。”
劉貴還未開口,顧枕夜便搶先一步道:“可是那勾魂使者定是會一直跟着他,尋到機會下手。不若你我二人與他一同上路,也算了他這一樁心願。”
雲如皎瞥了顧枕夜一眼,又道:“既是有妖王一路相随,便也不需要我了。”
如今對着顧枕夜說出妖王這稱謂來,他竟是多的幾分輕松。
不曾像是從前那般,好似受了莫大屈辱般的心痛。
“我一人……”顧枕夜一頓,一時間竟尋不到一句話來挽留雲如皎,只是又道,“你不去,我怕你會悔恨。”
雲如皎不禁冷哼道:“我有何需後悔的。我下了這般決定,我便落子無悔。”
他一拂袖,雲霁月留下的字條皺皺巴巴地落在他的腳下。
他怔了一下,方才俯下身将其拾了起來。
他該回去了。
“想來妖王的一路護送,那些個勾魂使者也不會再來以卵擊石、自取其辱了。哪裏還非得讓我也同去?我自有我合該去完成的事情要做。江湖路遠,我們就此別過。若是有緣,興許能再相見把。”他只這般說着,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