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林落：“你說, 我聽聽。”
王紅看着林落，愣了愣，但林落冷淡的臉又讓她回過神來, 她穩了穩心神, 斟酌片刻, 遲疑着說：“林會計，我下鄉來到林村大隊快三年了，我現在戶口就在林村大隊，城裏的家離我太遠了，我的根在這兒, 我的家也在這兒，你說，我算不算是林村大隊社員？”
林落目光淡淡地注視着王紅，王紅在這樣通透的雙眼下, 有種自己無所遁形的錯覺，不, 不是錯覺, 林落這麽聰明, 肯定明白她說這些話是因為什麽, 王紅想着, 掐着手心讓自己努力鎮定下來, 來都來了, 她一定要問出個答案來才行。
“林會計，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王紅盯着壓力，又問。
林落收回視線, 反問王紅：“我不是知青, 沒辦法與你感同身受, 更沒有立場回答你這個問題，或許，你可以去找大隊長，他比我更能給你一個明确答案。”
王紅一急：“可是，你是大隊會計，你也是大隊幹部，你也有說話權，這樣你都不能回答嗎？”
林落：“重點是知青，不是我，當然，也有我們林村大隊的原因，所以，我一個人無法給你任何正确答案。”
“林會計，你知道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麽吧？”王紅眼睛都急紅了。
林落：“抱歉，拖拉機手還是會在本地社員中選擇。”
王紅眼眶瞬間溢滿淚水，可是，她抑制住了，眼淚沒有順着她的臉頰落下，她仰着頭望天，久久沒有說話。
王紅城裏的家，現在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她父母一共生了七個兒女，她有四個姐妹，兩個弟弟，她在家裏排在第二，永遠是被忽視的那一個，一家十幾口人擠在一個十來平米的屋子，連睡覺都沒地方睡，下鄉名額一下來，父母就指定必須她去。
她一開始很排斥農村，可幾年下來，已經在這塊土地紮根生長了，沒想過回城，真的，也一點都不想回城，雖然很辛苦，但她在林村大隊日子過得也不算太差，至少不像以前在家裏總是因為兩個弟弟挨餓挨打挨罵，她在鄉下很好，可是，她想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活沒有錯吧？
然而，林村小學招老師只找當地人，大隊幹部也是本大隊人當，知青們只能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社員每天下地幹活，她根本沒有任何競争機會。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王紅直視林落：“林會計，知青裏面确實有敗類，可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吧？為什麽，我們知青就不能有這些機會呢？明明……我們也沒差到哪裏去，你是因為那個男人，所以才不願意幫我嗎？”
林落疑惑：“與那個男人無關，而且，無緣無故，我為什麽要幫你？”
王紅一時被問住，但她很快就想到什麽：“你、你為什麽不幫我們呢？你是大隊幹部啊！”
“隊裏不止我一個大隊幹部，你不找其他人，為什麽偏偏找我？”
王紅：“你跟曾雨關系不是很好嗎？曾雨也是知青，我聽她說你們是朋友，難道你不願意為曾雨考慮一下？曾雨她肯定也想競争的，我知道的，她一定想！”
“王紅，你夠了！”曾雨聽說王紅來找林落，立刻匆匆趕來，沒想到竟然一來，就聽到王紅對着林落大放厥詞，她氣得連脖子都紅了，大聲反駁，“我跟林落來往，不是因為這些！王紅你不要自作主張了！”
王紅眼睛霎時又紅了，她朝着曾雨大吼：“我自作主張？我是為了所有知青着想，我又不是為了我自己一個人，我想要知青也能有競争的機會，我有錯嗎？都是林村大隊社員，我憑什麽不能争？曾雨我沒想到你竟然這麽虛僞，你跟林落走得近，難道不是因為看林落厲害所以才——”
“閉嘴！就算我确實想要有公平競争的機會，我也會自己去争取，而不是利用林落跟我的情誼，我還沒這麽下作，”曾雨說完，重重地喘了口氣，羞愧地看着林落，“抱歉，林落，是我……”
“因為我厲害，所以你靠近我？”林落問曾雨。
曾雨心涼了半截，但對于林落的問題，她仍然選擇誠實回答：“是的，因為你太厲害了，我想着靠近你，也許我以後也能變得很厲害，對不——”
林落：“很好。”
曾雨一愣，倏地擡頭看着說了“很好”的林落，怎麽回事，難道是她幻聽了？
林落：“我說，你的理由很好，我就是很厲害，所以吸引人關注和靠近很正常。”
王紅瞠目結舌，原來林落是這麽自負又自戀的人嗎？
曾雨猶猶豫豫：“沒關系？”
林落：“嗯，沒關系，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初衷，以後也能成為了不起的人。”
曾雨心頭大震，看着林落，恍惚間，她好像看到林落身上有一層神奇的光芒，也有一種錯覺，她未來真的能成為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
“我真的可以嗎？”
林落：“想要就去做好了，不要想太多。”
曾雨看着林落，久久不語。
很多年後，已經有了商界鐵娘子之稱的曾雨仍然将這一幕記得清清楚楚，并将繼續牢記下去。
現在年輕的曾雨看着林落，忽然輕輕笑出聲來：“好，我記住了，不過，王紅，我還是要說，如果我們真的要競争大隊的一些崗位，那就應該去找大隊長反映，而不是專門挑林落，更何況，這件事根由還是在我們知青身上，我們想要公平競争的機會，那就必須要有條件限制，這樣對誰都公平，不過，說這些太早了，大隊能不能同意，還是要看社員們的意見。”
“就是，找我大姐根本沒用，你找錯人了，還有，我大姐忙得很，根本沒時間管這些大事，麻煩你趕緊轉身出門離開！”林清咬着牙，蹭一下站到前面去，緊緊盯着王紅，一副恨不得趕人走的兇巴巴樣。
王紅卻有她堅持的理由：“林會計在大隊辦成那麽多大事，現在大隊不管是老一輩還是年輕一輩都願意聽她的話，她說話比誰都管用，如果林會計願意幫忙，那我們肯定能順利的！知青有困難，大隊幹部理應幫忙解決啊。”
曾雨皺眉：“王紅，你不要胡攪蠻纏，你看着是講道理，但跟逼迫林落有什麽區別？”
“曾雨，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你跟林會計才好幾天，跟我可是好了幾年，我們的關系還比不上你跟林會計的那點友誼？你也是知青，你必須跟我們站在一條戰線上！”王紅說得擲地有聲，非常固執。
曾雨：“我只是就事論事，你扯這些關系做什麽？王紅，你清醒一點，這事林落一個人哪能做得了主？”
王紅不聽：“她做得了！她這麽厲害，什麽都會，那臺拖拉機本來就是她修好的，誰能比她還有話語權？她說一句，頂我們說一百句！”
曾雨：“你以前不是這樣咄咄逼人的，王紅，你到底怎麽了？”
“我沒怎麽，我就是為了維護咱們知青院的人，我以前學習也不差，我要是能去學開拖拉機，我肯定比任何人都開得好！”王紅抹了把臉，恨聲說。
“說大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誰給你的底氣？啊？我兒子也是上過初中的人，他肯定比誰都學得好！林會計，你別聽這個王紅胡說八道，拖拉機本來就是咱大隊的財産，怎麽能讓外人碰了？肯定還是交給咱自己人更放心。”來人怼了一通王紅，扭頭就對林落熱情一笑。
林落搖頭：“王嬸，這事我說了不算。”
王嬸一聽，連一瞬間有點挂不住，不過看着林落，她立刻又笑了，林落在她眼裏，那跟閃着金光的金娃娃沒兩樣，本來之前林落選林生福當會計不選她兒子，她肚子裏是有不少怨氣的，不過，她也聰明地從沒有在面上表現出過，現在好了，林落一下子給大家劃拉一臺拖拉機回來，大隊還要選兩個拖拉機手，王嬸瞬間來了精神！
選拖拉機手好啊，現在她兒子是大隊唯一一個初中畢業還沒有正經工作的人，而學開拖拉機必須要會讀書寫字才能學那啥理論知識，這不正好該輪到她兒子了？兩個名額，其中必定有一個是她兒子的！
于是，王嬸在家裏收拾一番，又叮囑了家人，立刻出門來找林落打探，吃過之前沒當選會計的虧，她學會了，得先跟林落套套近乎，還要讓林落眼裏知道有她兒子這麽一個高學歷的人才才成。
結果，王嬸就撞上了王紅，兩個人都不肯輕易退讓，差點就在林落家上演一場大戰，當然，最後并沒有真的打起來。
因為大隊長來了。
大隊長來了林落家，卻根本不敢看林落，尤其不敢對上林清林江林河三個娃怒氣沖沖的六只眼睛，為啥？因為他心虛呗。
将選擇拖拉機手這件事交給林落辦，大隊長單純就考慮到了林落的能力，以及這件事确實是林落做最合适，但他沒想到，這消息這麽快就傳開來，竟然又給林落添了這麽大.麻煩，其實無論這件事是哪個大隊幹部辦，都絕對會引起無數風波。
表面看只是一個大隊的拖拉機手，也不像公社的拖拉機手那樣每個月有工資口糧發，但是，這其實并不單單只是成為一個大隊拖拉機手，因為被選上了，就有機會上公社學習開拖拉機并修拖拉機，等于掌握了很多人無法接觸的一項技能，萬一以後有機會，憑借這個技能，也許就能得到更好的機會，哪家哪戶不想把握住這個機會呢？
就連王紅這些知青，都躁動起來，一反常态，堅持争取自己的機會，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不争取，那就只能看着別人學技能發達了。
好似大隊人人都在誇林落厲害，但也有人關起門來說林落傻的，好好的拖拉機手不當，竟然去當老師？
現在，林落家院子站了兩撥人，一邊是人多勢衆的社員，一邊是人少少的知青們，人數對比非常大，可無論是哪一方都毫不示弱。
林落：“你們要競争，為什麽來我家？”
衆人：“……”
“咳咳，林落，他們來都來了……”大隊長越說越小聲，不是礙于林落，而是因為站在林落身邊的三尊兇神惡煞的小門神咳咳咳！
林落擺擺手：“罷，早點解決，早點完事，本來這件事在早上開會就應該解決，”扭頭就叮囑五只崽崽，“記住，事不宜遲，該幹就幹，不要猶豫。”
林清握着拳頭，沖着大隊長的方向用力揚了揚：“我知道，大姐，我不會學大隊長的，我會時時刻刻記住大隊長，好鞭策自己！”
林江：“哼，我又不會猶豫。”
林河：“略略略，我都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大隊長，你不行啊。”
大隊長：“……”是他理虧是他理虧是他理虧，忍！忍忍就過去了！
“媽媽，我這麽小早都知道了。”星星這一下才是暴擊，
暖暖揮揮小爪爪：“幹幹幹~”
大隊長滿腔辛酸淚，可還不是只能自己硬着頭皮往裏咽？這都是他自己沒幹好，怪誰呢？只能怪自己了。
至于其他幹部們，則是一個個躲在大隊長後面，希望林落他們不要注意到自己，這事吧，其實跟他們也沒關系……
“好了，現在來說說你們的事，這件事……我确實還沒想好怎麽辦，目前還是只确定讓本地社員參加競争，知青們沒有被計算在內。”都說到這個份上，大隊長就沒有遮遮掩掩，坦坦蕩蕩說了。
衆人一聽，社員們滿意了，但知青們卻怒了。
王紅是挑起這次事端的人，所以她現在被所有知青簇擁在最前方，她立刻站出來，質問大隊長：“大隊長，之前我們知青吃虧，我們什麽都沒說，都是咬牙自己吞了，但現在，選拖拉機手這件事也與我們所有知青緊密相連，我們知青為什麽不能競争，我們當然可以跟本地社員一樣參與競争！你不能忽略我們知青啊，我們也是林村大隊社員。”
第二個說話的人是孫鳴：“我也贊同王紅說的話，大隊長，我們要求的也不多，只是一個公平競争的機會而已，之前的會計是管賬本，賬本是大隊最重要的東西，不交到我們手裏，我們沒什麽可說的，但是，當選拖拉機手只需要技術好吧，誰的開車技術更好，誰就當拖拉機手，我們只要一視同仁，不要排斥我們，我們知青也是林村大隊的一份子啊。”
林海珍看到孫鳴與王紅并肩站着，很是不高興，所以她擠開其他人，插到王紅孫鳴将人中間，這才滿意：“孫鳴，你說得真好，我支持你！”
孫鳴頓時一臉感動地握着林海珍的手：“海珍同志，你真是太通情達理了，我為你驕傲為你自豪。”
林海珍羞澀一笑：“我沒說什麽啊，我只是将我的心裏話說出來，大隊長，你難道不覺得孫鳴說的好嗎？我們與知青，就是一家人啊。”
知青們都被林海珍的話感動到了，他們要的就是這個一視同仁。
“林海珍，你說什麽胡話？你給我過來！”林二嫂快要被自己的蠢女兒氣死了，什麽一家人？呸！根本就不是一家人！
“媽！”林海珍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罵，頓時拉下臉來，逆反心理一起，更是堅持站在知青一邊，為知青據理力争，“我沒說胡話，我說的就是我想說的話！确實，知青也有不好的，但也有好的啊，孫鳴就很好，他人又優秀，是，他是比不上別人會種地，但他也有他的優點，我相信他要是有機會學開拖拉機，肯定能開得很好很好！”
林二嫂恨不得堵上林海珍的嘴，讓她再也說不出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來，這會兒她看着孫鳴的眼神已經不對了，這才多久，孫鳴就将她閨女迷得七暈八素，她後悔了，當初就不該放任閨女跟孫鳴處對象！
孫鳴歉然一笑：“伯母，海珍只是為了着想，你不要責怪她，海珍，不要跟伯母頂嘴。”
林海珍別扭地轉身，正好撞上林落淡然無波的雙眼，林落的兩只眼睛真的看不出有什麽情緒，要不是林落眼睛裏有外面落進去的光亮，林海珍會以為林落是眼瞎，這是一雙比死人還恐怖的眼睛。
“……”
“你們争論這些太早，沒有拖拉機讓你們試開，理論知識學得好的人才能入選。”
林落這句話讓所有人一靜，然後大家恍惚想起，柴油要錢，當然不可能讓很多人試開，只有被選上的人才有機會摸上方向盤。
林落：“理論知識學得好，不代表實操好，所以，要求是，先理論知識，實操不行就順着名次往下挑人，也就是說，理論知識和實操都好的人會當選，你們與其在這裏争吵不休，還不如回去多做準備，嗯，大隊長，做好決定了嗎？”
大隊長：“……”
林落淡淡瞥了眼林海珍和孫鳴這對忽然上演鄉土偶像劇的對象：“無關人員不要占用公共空間，你們污染我耳朵眼睛了。”
林海珍孫鳴：“……”
林落重新問：“大隊長。”
大隊長急得抓耳撓腮：“這個、那個、其實我還沒想好，這事也不能我一個人做出決定，還是要所有人都讨論讨論……”
社員們不滿地看着大隊長：“反正我們打死都不會同意知青們跟我們搶的，本來就沒他們什麽事，分他們口糧和住的房子足夠了，他們有手有腳，餓不死，別來搶我們的機會，他們有機會可以回城，我們呢？一輩子在泥巴裏打滾，面朝黃土背朝天，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他們憑什麽來搶？”
“就是，反正他們只想着回城，幹嘛非要來搶我們的機會，快點縮回去知青院算了！”
“大隊長，你要是同意他們，我就！我就！反正我不同意！”
“本來就是僧多粥少，再說他們在城裏上學，學的就比我們農村人多，我們跟他們比學習，比得過嗎？”
“呸！說啥喪氣話？都是兩只眼兩個耳兩只手兩只腳，我們農村人哪比他們城裏人差了？”
“大隊長你說啊，別憋着！”
大隊長滿肚子苦水，其實他傾向讓知青參加競争，但社員們說的話也不無道理，這才是他為難的地方，他下意識去看林落，然而，林落在給暖暖搓小手，根本沒有擡頭。
大隊長：“唉……”不論做出哪個決定，好像對哪一方都不公平。
“大隊長，讓我們知青也參與進拖拉機手的競争吧！”
這一句聲音嘹亮，所有人都聽清楚了，而說話的人是曾雨。
頂着各種各樣的眼神，曾雨深深吸口氣，她不知道林落現在是不是在看着她，但是，她只知道，她終于還是邁出了這一步，她醞釀了很久的一步。
想着，曾雨用力攥緊拳頭，鼓足勇氣，猛地擡起頭，目光清明，緩緩看了一圈所有人，然後停在大隊長身上，再一次說出那句話：“大隊長，讓我們知青也參與進當拖拉機手的競争吧！”
“我是林村大隊的一份子，我也想更好的參與建設林村大隊，想讓林村大隊變得越來越好，所有社員都能過上吃飽喝足的好日子，但我也想自己變得更加好更加優秀，所以，我也想争當拖拉機手！”
曾雨目光太堅定了，所有觸到她眼神的人都不由怔住。
而曾雨悄悄往一邊看去，她看到了，林落正在看着她。
曾雨不由微微一笑，真好，林落，我的朋友，我好像真的變得厲害了一點點，雖然只有一點點。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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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晚安(づ￣ 3￣)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