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好吧, 莫天權有些委屈的自我安慰,可能也沒有什麽好誇的, 三年學會一門劍法并不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可是……他就是想要曲隆誇誇。
虹歷三十一年冬, 他誕生于世。
虹歷四十一年秋,他站在此地。
經此十年,他不曾有過一刻将面前的蒼狼妖當成下人。
他并非不明白主仆之分, 也清楚龍衛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但是對自己而言,曲隆不能用其中任何一種關系來形容。
非要說的話, 他只覺得自己想快快長大,他知道長大了才可以用恰當的詞語形容兩人的關系。如果曲隆認為自己還那個幼稚的小龍,那就沒有辦法讓兩人相提并論。
“起來吧。”莫天權支着小臉有些郁悶。
見他表情還有些生氣, 曲隆沒起,只垂首:“屬下惹主上生氣,求主上責罰。”
莫天權皺眉:“起來。”
“屬下不敢。”
見他這樣,莫天權反倒有些無措:難道曲隆生氣了?他、他剛才沒有很無理取鬧吧?
“我、我剛才說笑的……”
他此話一出, 曲隆表情微愣, 有些詫異的擡頭看他一眼, 随後馬上低下頭,“……是、是。屬下明白了。”
他語氣中的茫然和無措擊中了莫天權。
莫天權一直都想和曲隆親近, 可是曲隆好像總是這樣恭恭敬敬,不鹹不淡, 只把自己當主人供奉。莫天權也不明白自己該怎麽對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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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不明白曲隆希望自己如何對待他。
莫天權恍然,被突如其來的想法傷了一瞬。
——或許, 在曲隆心裏, 自己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主子。
即是說, 他是曲隆心目中最特別的存在,卻也是最不特別的存在。曲隆可以為他而死,卻絕不會為他奉上自己的愛。
他只願做掌中長刀堅盾,不願做懷裏軟玉溫香。
“原來……我在你心裏,并不是最特別的?”莫天權扯了一下嘴角,不确定的問:“原來,我說什麽,你都會覺得我在很認真的說,都認為我肯定會這樣做?因為你覺得我肯定是一個威嚴冷漠的主子?”
莫天權的重點落在“主子”,而曲隆的重點聽到“威嚴冷漠”。
曲隆愣了,此刻他才驚覺:他好像是常常忘了,現在的主上,和前世的主上,并不相同。
他曾經想過将兩者分開而論的。
但是這麽多年,主上有些地方變了,可有些地方從未變過。那些無言沉默時垂下的長睫、聽見六界時帶着好奇與野心的眸、看見自己時眼中閃爍的光,都太像太像。
當年他與主上初見時,主上已有十五歲。如今,主上才十歲,這怎麽能一樣呢。
曲隆垂眸,胸膛沉重,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前世那五十鞭後,他怎麽敢奢望主上能偏愛自己半分。
雖然此時主上只是可愛小童,但他不敢存有任何幻想。
他時刻謹記,自己只是一把刀。
“屬下愚笨,求主上責罰。”
他太害怕主上因為同樣的事情責罰自己了,他太害怕兩人的結局與前世相同了。
重來一世,他怎能不事事做好呢?他不只是一把刀,而且必須要做一把最好的刀。
找尋天才地寶也是、拜嬴棋為師也是、向柳奈何提親也是。他想要令主上事事滿意。
他希望主上不會再抛下自己。
可他只将莫天權當成主上。
莫天權聽懂了。
怔愣片刻,莫天權攥緊衣角,委屈問:“……是因為楊芊芊嗎?”
聽聞這個名字,曲隆斟酌着答:“傳聞,主上師妹,來自東境的楊芊芊姑娘本有婚約,但如今已被東境領主取消。”
莫天權手一僵,輕輕解釋:“我和她只是師兄妹關系。”
曲隆垂首,答了最穩妥的話:“屬下謹記。”
莫天權啞然。
他一句話便能讓曲隆惶恐,曲隆一句話又何嘗不能讓他無言呢。
兩人一跪一坐,硬生生将室內映成了一幅無言的尋常畫。畫中下屬忠心耿耿,主人冰冷威嚴,兩人邊界清晰,恪盡底線。這一畫面,即使再窮酸迂腐的文人看了,也要交口稱贊,也會傳頌千年——好一幅《君臣圖》,當為後世楷模。
若真是這樣就好了。
若這二者中,沒有人心懷不軌就好了。
莫天權沉默良久,說:“我也記下了。”
沒等曲隆疑惑,莫天權便站起身來,悶悶道:“曲隆,你聽好了,我不會把你給別人的……別人也別想從我這裏把你要走,你也別想從我這裏離開。”
“剛才我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你知道的,我從不罰你。此次下山,我亦有使命在身。明日,你随我動身,去江城。”
曲隆一愣,随即深深叩首:“多謝主上垂憐。”
他聽得出來,主上确實明白龍子與龍衛之間的關系,也确實不會再提讓自己離開之事。
但是主上确實在生氣,不知在氣些什麽。
主上生自己的氣,打自己便好。可主上又不罰自己,曲隆也不知道該怎麽勸。
或許江城一行,如果自己表現良好,證明自己有用,主上就不會生氣了。
見他答應,莫天權擡腿便離開房間。走到房門口時,他停了片刻,背對着曲隆按上衣袍肩處紋繡,“對了,還沒問你,你覺得這衣服好看嗎?”
曲隆一愣,答道:“回主上,屬下覺得好看。”
莫天權頭也不回的走了,“随我來。”
他委屈巴巴的想,這應當是他最後對曲隆說的一句不屬于主仆之間的問話。
如果從始至終真是他一廂情願,那他就當曲隆心裏的那個“主上”好了。兩人都不要過界,也都不要再提這件事。
曲隆自然不明白,此刻,莫天權心中多麽消沉和傷心。見莫天權低頭離開,他也即刻起身,跟在莫天權身後走出門外。
兩人行至前廳,曲隆發現剛才離開的衆人已全部到齊,皆乖乖跪在下首。
負責将衆人叫來的鐵戎在一旁行禮:“主上。”
莫天權在門口停了片刻,調整好心情,負手環視四周後,坐于上首。曲隆上前為他倒茶,莫天權沒看他。曲隆便放下茶盞,站于莫天權身後。
衆人齊聲:“屬下參見主上。”
此刻,承了這一句叩拜的莫天權,便是曲隆心目中那個魔龍殿下。
今夕何夕,時光重疊交錯,對曲隆而言,莫天權是幾百年前那個沉默威嚴的背影逆光投落下的一片影,這影波折蜿蜒,終于在此刻重新凝聚成熠熠生輝的鱗。
莫天權端正做好,雙手擺在膝上輕輕握拳,垂着頭看向衆人,沒有作聲。
三年不見,今日莫天權突然出現,氣勢凜然。衆人皆旁觀了莫天權與卓青的對話,明白主上與三年前的少年已是天差地別。故而此刻衆人皆靜靜跪着,莫天權沒有出聲,他們也不敢擡頭看一眼。
莫天權垂眸抿嘴,好似心下思索。
這一只落于妖界的魔龍,終究要開始翻江倒海了。
下方,往日沒有什麽表情的影二突然面色微變。
室內無聲,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
衆人本來靜靜跪着,突然,莫天權開口道:“影二以後便叫‘沉羽’。其有令在身,故此後,龍衛皆以影三為首。”
影三一頭霧水,看了看影二,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只得趕忙答:“是!”
影二垂首,嚴肅道:“屬下遵命。”随後起身,頭也不回離開房間,召出法器,化為一抹遁光離開。
莫天權也沒攔着,像是知道影二要去幹什麽。
大家都一頭霧水,不知道影二為什麽突然離開。站在莫天權身後旁觀曲隆同樣不解:龍衛一直以他為首,如今為何要突然将權柄讓給影三?影二又是去做什麽,主上和影二私下見過面嗎?
莫天權也沒有和衆人解釋的意思,轉向占止問:“占止,你如今已是練氣中期?”
占止忙答:“是。曲大哥為我找了器修的功法,我便努力練了些,讓主上見笑。”
莫天權臉色微沉,尾音揚起:“噢?”
曲隆跪下,“屬下擅自做主,求主上責罰。”
聽到這話,占止無措的看了看曲隆,又看了看莫天權,不明白曲隆為什麽要請罪,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莫天權冷冷看曲隆一眼。
好哇,好哇,大灰狼原來對自己也不好!他給自己找養劍功法,也會給占止找器修功法!大灰狼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莫天權心裏委屈得翻江倒海,完全忘記了自己一盞茶時間前下定決心“兩人都不要越界”這件事,只氣哄哄的一個人糾結為什麽大灰狼不待自己最特別。
想到此處,莫天權哼了一聲,對占止說:“既如此,那你就多努力,莫讓曲隆失望。”
見莫天權沒有生氣,占止高興應了:“是!”
影五面色複雜看了占止一眼,總覺得這家夥在獨自開朗。
莫天權點頭,擡擡手讓曲隆起來後,道:“明日出門,你去準備一下。”
曲隆回:“是。”
見他答應了,莫天權松手讓他離開。
待曲隆離開後,莫天權看向衆人。
瞬間,明明室內毫無聲響,但衆龍衛都表情微變,齊齊看向莫天權。
衆人靜默了半炷香時間後,莫天權直起身來。當他垂眸拿過曲隆倒的茶,悠閑捧在手裏端詳時,衆龍衛突然齊聲道:“屬下遵命。”
一直跪着,啥也沒聽見的的占止:???
什麽遵命?發生了什麽?剛才有人說話嗎?
莫天權一言不發捧着茶站起身,轉身進了曲隆房間。
衆龍衛又道:“恭送主上。”
待曲隆房間門關上了,占止戰戰兢兢看向影五:“五哥,我好像聾了。”
影五無語起身,解釋說:“剛才主上在用血契。”
影三站起來,哆哆嗦嗦打了個冷戰:“血契傳令,感覺好奇怪啊。原來主上一句話都不用說,我們就能接到命令。”他看向鐵戎:“主上經常和你這樣說話嗎?”
鐵戎呆呆“啊”了一聲,“我習慣了,感覺很方便。”
從小到大,除了鐵戎外,莫天權都沒用過血契對他們下命令,龍衛是第一次體驗龍子與龍衛間的天生血契,只覺得十分新奇。
“所以……”影四起身,若有所思:“剛才影二離開,是因為主上用了血契下令?”
衆人一聽,恍然大悟。
見大家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好像沒見過這種傳令方式,鐵戎疑惑:“我以為主上和大哥經常用血契,你們沒見過嗎?”
衆人面面相觑。
影五抱臂吐槽:“你敢和無涯峰弟子小微說這話嗎?”
小微可是一個月就要給曲隆送十幾封信的弟子。若知道主上能用血契實時傳信,小微肯定第一個哭出來。
占止好奇看他們:“血契傳令是什麽感覺啊?”
影三站在一旁擡手搶答說:“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麽感覺啊,總之我好像有種……腦子被主上入侵的感覺。”
“嗯,”影四沉吟片刻,說:“好像能直接看到主上看到的東西,察覺到主上的情緒。”
鐵戎十分贊同的點頭:“好像被主上控制了一樣。”
占止:這啥感覺啊???
“不過為什麽……主上不讓我們和大哥說血契這件事?”影五不解問。
影三哈哈一笑:“難不成主上沒把大哥當下屬,所以不喜歡這種單向的聯系方式?”
衆人沉默看他。
好像莫名猜中了什麽的影三:“……我就随便說說的。”
衆人在這頭交流血契感想,那頭的曲隆開始忙起來。
江城,在妖界東境,臨海而立。
曲隆沒怎麽去過江城,方才正有些焦慮。幸得莫天權給了他時間準備,故而他當即出門打探了江城的确切位置、勢力分布,交通運輸情況等。
莫天權沒說去江城幹什麽,曲隆盡可能收集了一圈信息,得到了一個特別的消息:江城闖入了一只妖物,江城城主當即向江城附近的飛花派求援。沒想到,兩天之後,飛花派弟子封城,向吞天宗求援。
這件事情是五天前發生的,江城離宣城又遠,此刻衆人已傳的雲裏霧裏。有人說是有秘境開啓;有人說有疫病肆虐;還有人說飛花派掌門和江城城主看對眼兒的。
曲隆前世沒怎麽聽過江城出了什麽特別的秘境,所以更傾向于相信“有深海妖物上岸,意外闖入江城”這一說法。只是飛花派掌門已有金丹期中期修為,江城城主也有金丹初期修為,這兩者聯手都無法打敗的妖物,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而碰上了這麽厲害的妖物,為何吞天宗只派一個表面修為築基中期的莫天權去?
此事疑點重重,曲隆奇怪不已,在宣城和臨近的城鎮轉了好幾圈,收集了各方消息後,寅時回到房間。
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
金丹期修士雖然不需睡眠,但夜晚常是大家修煉的時間。曲隆輕手輕腳回家,準備在臨出發前整理手頭的情報,推斷事情真相。
可他推開房門,詫異的發現主上正坐在桌邊,擦拭“白仁”。
莫天權擡眼平淡看他一眼,又将視線轉回手中雪劍。
曲隆忙跪地道:“屬下不知主上在此,貿然闖入,求主上責罰。”
莫天權沒說話,只揮了揮手,将房門合上後,任由曲隆跪在門口。
曲隆不知莫天權意思,只得惶恐跪着,靜靜等主上發落。
他只覺得三年不見,主上态度更加捉摸不定。
前世,主上愈長大便愈冷漠,今生,主上仍是這樣。
看來主上沉默,并不是因為幼年經歷,只是因為主上生性不愛笑。
過了片刻,莫天權盯着手中長劍,突然開口問:“你去做什麽了?”
曲隆忙答:“回主上,屬下在周圍……”
“算了,”莫天權合眼扭頭,淡淡說:“我不想聽。你去哪裏,與我無關,也不用和我說。”
曲隆愣了:自己做錯了什麽嗎?
“屬下只是——”
“你不想說就不用說。”莫天權打斷他,起身背對他道,“反正我也沒那麽重要。”
曲隆一頭霧水:主上這是在說什麽?主上哪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