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年後。

時值寒冬,位于長白山腳的邊關小鎮到處白霧茫茫,銀裝素裹。街上偶有幾個行人,形色匆匆轉瞬不見,整個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撲簌簌的雪聲。

玉安城之內駐紮着一批軍隊,遠遠望去,雪白的帳篷與雪景融為一體,明暗不辨,唯有鐵栅欄隐隐可見,但走近了就聽見笑聲喧阗,熱鬧非凡,多有幾行輕煙自篷頂袅袅而上,淡入雲霄。

其中有一座帳篷最為寬大,以羊毛滾邊,蜀錦作簾,卻不知為何安靜甚于周遭,細細傾聽,若幹人聲傳來。

“将軍,咱們幾時才能回天都城?這要啥啥沒有的不毛之地,老子可是受夠了!”

說話的正是蒙疆,人如其名,嗓門奇大,髯須橫眉,右臉劃了一道疤痕,十足一個大老粗樣。

“人家江暮尚未着急,你個沒媳婦的倒是緊的催個不停,平白的招人笑話。”坐在右上方的岳之融身材瘦小,卻帶着一臉嘲笑出言諷刺蒙疆。

蒙疆沖着岳之融嚷嚷起來:“你說啥,為啥老子就不能催了?”

“要吵出去吵啊,外頭比這觀衆多。”

蹲在篝火邊烤肉的樊圖遠閑閑地堵了一句,兩人皆噤聲,帳內其他的三個人不禁微笑,好像對這種情形司空見慣了。

抿了口茶,桌案邊一身書生打扮的司徒辰方才放下手中的筆,徐徐道:“這裏風景素淨,民風純樸,有何不好?天都城魚龍混雜之地,回去了未必就好。”

江暮笑道:“嘿,再不回去,估計我兒子都不認識我啦。”

“你家那胖小子還真夠皮的,我那盔甲上的紅漆至今都沒洗掉呢!”岳之融想起以前的事,哈哈一笑。

蒙疆不忘報仇,立刻接上一句,“你那小身板,小孩都敢欺負,哪像咱,見了肯定屁滾尿流的!”

“你!”

“咳咳……”

一口氣堵着還沒說完,角落的案幾旁傳來一聲淺淺的咳嗽,幾人的注意力立馬轉向了那邊,岳之融更是忘了與蒙疆鬥嘴,起身走過去替那人把了把脈。

“将軍,風寒還未大好?”司徒辰放下手中的杯盞,站起身來看着她。

“無妨。”

那人擺了擺手,又咳了兩聲,竟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子。稍有病态卻絲毫不弱,聲如黃莺出谷,膚如凝脂白玉,螓首娥眉,吐氣如蘭。

她是當朝丞相蘭觀之三女,十六歲入軍營,揮青棱破虜平蠻,踏幻羽創黑雲騎,戰功赫赫。她麾下黑雲騎有五位得力将士——蒙疆、岳之融、司徒辰、樊圖遠、江暮。

天闕九年北戎來犯,與北地駐軍其中的一支交戰于冀州,一打就是一年半,對方大敗而歸,朝廷宣旨即日返京,以待嘉獎。

戰事一停,還有些瑣碎要處理善後,無所事事的日子裏,兵士們的思鄉情緒總是特別濃,飲酒啖肉,放聲高歌,都不足以緩解那種特殊的寂寞。

也就蒙疆喜歡在人前嚷嚷,大多人都埋在心底。就像蘭寧,永遠一臉冷然,在這素色如海的日子中,心頭也會有一瞬的心花無涯。

天色将暮,宴席已闌,嚣聲漸漸淡了下去。蘭寧合上手中的奏本,看着一臉興味索然的衆人,悠悠道:“明日拔營歸京。”

衆人皆是一愣,然後大喜。江暮首當其沖走出營帳,把消息一一告知手下士卒,不久兵營之內的歡呼聲一浪接一浪,源源不斷地飄向遠方。

枯燥乏味的邊疆生活,終于要結束了。

無論春夏秋冬,天都城夜色中的十裏長街總是繁華似錦,如夢如幻。

走在其中,絲竹菱歌不絕于耳,風簾翠幕比比皆是,無數佳人公子披狐裘戴貂帽,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市列珠玑,戶盈羅绮,最是絡繹不絕的還數那香車玉辇,馬蹄聲中到侯家。

蘭寧一襲藕色長裙配小羊皮坎肩,冷豔若風中搖曳的寒菊,引得行人紛紛注目。一個醉醺醺的青年嬉笑間搖搖晃晃地走近,言語輕薄。

“這位姑娘,要不要到小爺的房中一敘?”

蘭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似是三九天一壺冷水澆灌而下,凍得他渾身一個激靈,酒醒了七分,頓時臉色讪讪,不敢造次。

待她走遠,青年才收回目光,摸摸鼻子好奇地詢問邊上的人。

“這姑娘是誰?冷冽如斯,美豔絕倫!”

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着,卻沒一個人知道其身家底細。這時,沿街花肆裏猝然爆出一聲大笑,一個衣着華麗儀表堂堂的公子揣着一壺蘭陵醉踉跄而出,手臂還不忘攬着佳人。

“不過是個身家貧賤的江湖女子所生,何曾配得上冷豔二字!哈哈哈……”

不待旁人回話,他又被拉回那一群莺莺燕燕之中,手裏把玩着青絲粉帕,耳邊呢哝細語不斷,溫柔鄉中好不快樂。

剩下的人恍然大悟,早有人認出這男子是丞相大公子蘭奕,說來那女子就是丞相府見不得光的三小姐了。

“聽說當年丞相與夫人恩愛有加,只因那江湖女子挺着大肚厚顏無恥地找上門來,一心想當姨太太,弄得相府雞犬不寧,更傳夫人身患沉疴是那女子下的毒……”

“只怕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女娃也不是什麽善與之輩,唉……白白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卻不知心腸歹毒幾何……”

“怪不得早早自立門戶,只怕不招人待見……”

正當大家紛紛扼腕嘆息之時,人群之外不緊不慢地冒出一個聲音。

“汝等背後尖嘴薄舌之人,豈是君子所為?”

仿佛被戳中痛處,說話的幾個人臉紅耳赤地悄然退走,圍觀人群也漸漸散了,這才看清說話之人,白馬輕裘倜傥不羁,眉目間灑脫不凡,非一般人能比拟。

後面踏着雪走上個老仆,卑躬屈膝道:“三爺,是不是要回府了?”

男子擺擺手,道:“不急,我再自己走走,你們先回去。”

說完翻身下馬,沿着十裏長街一路行去。

已經走的很遠的蘭寧自然沒看到身後發生的這一幕,轉眼就到了自家将軍府前,天色昏暗,兩個丫頭早已着急得在門前等候,見她戴雪歸來連忙上前探看。

“我的好小姐,瞧您這一身,可別凍着了,趕緊進屋讓我幫您拾掇拾掇。”朝露最是性子急,邊走邊拍掉些雪花。

蘭寧微微一笑,道:“不打緊,你們為何都站在門口?”

“您還說,霭公主可等了好久了,偏的您才回來。”晨霧向來沉穩,此刻也十分無奈。

“霭兒來了?”蘭寧腳下一頓,眸中泛起微光。

“還知道回來呀,蘭将軍。”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身着煙籠霞影紗,肩披貂皮馬甲,冰天雪地中怒放似火的俏人兒交着手站在廳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蘭寧。

“你怎麽來了?”蘭寧一邊拉着她走進屋子,一邊吩咐下人加幾盆炭火。

雲霭嗔道:“這不是送驚喜來了,一送就是幾個時辰,你再不回都該成驚吓了!”

蘭寧脫下被雪浸濕的外衫,換上晨霧遞來的披帛,才徐徐道:“驚喜是實,只怕未必是送給我吧?”

被說中心事的雲霭臉上一紅,不再說話。

朝露見狀撲哧一笑,不由得道:“小姐,霭公主今兒個又沒見着樊爺,卻是倒苦水來了。”

“朝露!”雲霭沖她一瞪眼,不禁又羞又怒,“蘭姐,也不管管你這丫頭,個個牙尖嘴利的!”

蘭寧輕啜一口手中的龍井,瞥了她一眼,道:“圖遠不願做的事,我也沒轍。”

雲霭心知她所指,默默望向窗外,眸光黯然。自識得蘭寧以來,她對樊圖遠一見傾心,但這麽久的時間,好像都是她在演獨角戲,都說女追男隔層紗,怎麽到了他身上就全不管用了?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并不适合窮追猛打這個路子。”

“我想過,”雲霭倏地回過頭來,“可時不我待,萬一父皇将我指給滿朝文武中的一個,彼時我當如何是好?”

蘭寧緩緩踱步到窗前,眼前盡是粉雕玉砌的景致,星月羞眠,梅花清冷的身姿遮去一切浮世光華,六瓣晶瑩紛飛而下,掩不住微弱的浮影曲折蕩漾,錯落成點點滴滴的孤寂。

“這千裏江山,又得幾人自由身?緣起緣滅不過一瞬,傾盡全力便無悔。”

雲霭聞言,只覺漫天雪水澆遍周身,絲絲涼意和着澀楚流入心田。

“我們之間的牽絆,真要随着這場不停不休的大雪,融化在這萬水千山之中了麽……”

兩人半晌無言,回過神來方覺天色已晚,将近宮門關閉之時。雲霭帶着丫鬟急急告辭,甫一踏出将軍府,竟意外的遇上了熟人。

“三哥?你怎的在此?”

被喚的那人也一愣,啼笑皆非地道:“小七,這句話該我問你才是。”

“我來看個朋友,不與你多說了,我得回宮了。”雲霭揮揮手,轉身即走。

“我送你罷。”雲霁身形一動,拉住急匆匆的人兒。

雲霭停下看他,笑道:“你一沒騎馬二沒駕車,還是我自己走吧。”說完她提起裙擺,嬌俏玲珑的身影飛快消失在雪夜盡頭。

雲霁擡在半空中的手一頓,無奈地放下,折過身準備回府,卻瞧見伫立門前的蘭寧。

她就靜靜地站在那兒,仿佛黑夜中盛放的一抹暗香,既淡且涼,攜着驚濤巨浪而來,讓他沸騰,然後窒息。那一霎那,天地萬物都退成一片悠遠而綿長的倒影,她站在其中,淡如飛絮冷若清霜,腳下素色如雲,欣喜得驀然開出了千裏錦翠,萬裏花海。

她婉婉地福了福,盈盈轉身,衣袂翻飛,青絲紛揚。

他恍如隔世,剛邁出一步,木門已發出古老的沉吟,将她背影剪得細長曳在地上,直至阖上,杳然消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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