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雪天-1

下雪了,下得還挺大,大得連街區的高壓電線都被壓斷了。整條街因此停了電,連電力搶修的車都無法馬上開過來,只好委屈當地老百姓先過過原始的生活。

停電也好,不用去上補習班,連已經到期的漫畫書也可以有借口再拖欠幾天——這天氣,誰還出門呢?除了那些對某些事物上瘾的人。

“喂!喂!小孩兒!”冒着雪來的人,煙瘾犯了,“有煙嗎?”

喬宇頌蹲在櫃臺後面,一邊烤火一邊看漫畫。

聽見有人來,他懶洋洋地起身,雙腿因坐在板凳上太長時間,竟有些酸痛。

對方的外套上、帽子上全是雪粒,喬宇頌問:“要什麽?”

“玉溪,軟的。”他摘了皮手套丢在桌上,将紅透的雙手反反複複搓了又搓,像在為抽煙做好準備,活動活動筋骨。

喬宇頌從櫃臺裏拿出一包玉溪煙,遞給他,說:“二十六。”

不知是冷還是犯煙瘾,對方哆哆嗦嗦地從錢包裏掏出二十六元整,丢在櫃臺上。

喬宇頌把錢放進收銀的抽屜裏,沒管他走沒走,拿起攤開扣放在櫃臺上的漫畫書,蹲下繼續烤火。

“我操,這天,凍得連煙都點不着。”客人沒走,罵罵咧咧,“喂,小孩兒,你在烤火?幫我點根煙。”

窩在火盆前的喬宇頌擡頭,見到他趴在櫃臺上,朝自己咧嘴一笑,露出兩排四環素牙,其中一顆鑲了金。

喬宇頌起身,用火鉗鉗出一小塊燒紅的炭火,遞到他的面前。

他叼着香煙,往泛紅的炭火上湊,嘬了兩口,煙點着。

“謝了啊。”他還是沒走,似乎貪圖屋內的溫暖,靠在櫃臺,舒舒服服地吞雲吐霧。

喬宇頌聞不習慣煙味,将炭火丢回盆中,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對方斜眼看他,意會錯他的眼神,問:“來一根不?”

喬宇頌搖頭。

“哎,你爸回來了沒?”他笑着問。

喬宇頌沒想到他居然認識喬振海,不過,大家都住在一條街上,算是街坊鄰裏,認識也不奇怪。喬宇頌回想了一下,想起這個人好像是十字路口修摩托車的,喬振海每年春節期間從穗灣騎摩托車,跨省回家過年,回到岳塘,都會把車送往他家修理一番。

“沒。”喬宇頌想,這樣的天氣如果再持續下去,喬振海估計回不來了。

“也好。”他吐着煙霧,“穗灣總不可能比這兒冷吧。——走了啊。”

喬宇頌一怔,道:“慢走。”

買煙的人走以後,喬宇頌望向店門外。

整條街道都被皚皚的白雪覆蓋,無論是房頂還是街燈,連路面都堆滿厚厚一層。

這是喬宇頌十七年來見過最大的一場雪。

他還記得自己在一個月前第一次見到下雪時興奮的心情。可是,這雪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個月,當初的激動不複存在,只剩下不堪寒冷的厭煩。

岳塘屬于南方地區,沒有暖氣。每到冬天,大家都靠一腔熱血過活,房間裏哪怕開了空調,照樣哆哆嗦嗦,更別提遇到這種堪稱天災的冰雪天氣。

街上的樹被雪壓倒了好幾棵,剩下的枯枝上,連只麻雀也無。

沒有行人,杳無生氣。

突然間,樓上傳來女人放聲大笑的聲音。

那笑聲穿透牆壁,滑下樓梯,鑽進喬宇頌的耳朵裏,依然張揚豪放得很。

喬宇頌心想這種時候,應該不會再有人來光顧雜貨店。

看徐傲君玩得正歡,估計也不在乎能不能在雪天賣幾樣東西,喬宇頌索性問也不問,兀自關了店門。

天氣冷,人也餓得快。

喬宇頌十點鐘起床時吃了兩個白面饅頭,現在沒到中午十二點,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

他進了廚房,找出面條和雞蛋,燒上一鍋熱水,打算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

樓上依舊傳來麻将牌的聲音,嘩啦嘩啦,伴随着女人們的歡聲笑語。

喬宇頌想了想,還是決定上樓看看。

徐傲君只有初中的文憑,沒嫁給喬振海前,自己經營一家只有二十平米大的理發店。

後來他們結婚,徐傲君就按喬振海的要求把理發店關了,理由是理發店形形色色的客人太多,他不希望留守在家中的妻子接觸太多各種各樣的人,還因為理發而和他們産生身體的接觸,尤其是男人。

喬振海常年在穗灣打工,他用掙的錢在老家開了一家小賣部。喬宇頌出生的時候,小賣部已經開得挺不錯,生意雖算不上很紅火,但一家人的生活質量已經超過小康水平。

徐傲君愛打麻将,喬宇頌從小聽着麻将聲長大。

冬日的雪封鎖了街道,也限制了人們的戶外活動。室內活動非但未被限制,反而有了更多的空間和時間。

每天上午八點,徐傲君的麻将局雷打不動地開張,牌友基本都是同一條街上的鄰居——遠的也來不了。

大家大多是在街上開店做買賣的生意人,街上沒了人,自然也沒了生意,只能打打麻将消遣,輸贏還能産生一些盈虧,像走賬這事兒沒停過似的。

圍坐在麻将桌旁的人,有時候打牌打得太忘我,別說吃飯,連上學的孩子也會忘了接。幸而現在孩子們都放假了,只剩下吃飯的事情得解決。不過,喬宇頌估摸着徐傲君已将這事忘了。

喬宇頌到麻将房找徐傲君,主要想問一問她和她的牌友們要不要吃飯。眼下,他可能是家裏唯一一個惦記着吃飯,也能張羅做飯的人。

可是,喬宇頌沒有想到,當他來到麻将房,卻看見有一個男生坐在麻将桌邊,正和三位中年婦女打得熱火朝天。

熱火朝天是其他三個人的,那個男生看起來像是初中生的模樣,看坐姿,應該不是太矮,嚴肅的臉上卻顯出幾分稚嫩。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眉頭緊鎖,像牛奶一樣白皙的臉頰有些圓鼓鼓的,那是嬰兒肥。

喬宇頌還是頭一次在現實生活中看見一張這麽可愛的臉有這麽嚴肅的表情,非但沒覺得他冷酷,反而覺得有趣。

冰着一張奶白奶白的臉蛋,像雪糕似的。喬宇頌的腦海裏冒出這樣一個形容。

喬宇頌記得,這個男生原先坐的位置上,坐的是周美琪周阿姨,現在周阿姨不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

看見火盆裏的炭火快燒沒了,喬宇頌拖過一旁的蛇皮袋,用火鉗夾出幾塊炭火添上。

“哎,小頌來了。”馬阿姨扭頭看他,打招呼道。

“馬阿姨好。”喬宇頌問候着,目光卻忍不住去瞟那個安靜得有些過分的男生。

徐傲君留意了他的疑惑,解釋道:“你周阿姨回家取錢了,這是周阿姨家的弟弟。——叫小樵是吧?”她問那個男生。

男生看了喬宇頌一眼,點了點頭。

這小男生目中無人的樣子讓喬宇頌想起班上那幾個拽拽的男同學,成天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只會把鼻孔對着天上裝酷。不過,可能是這小屁孩面相好的緣故,喬宇頌竟不覺得他冷漠的樣子沒禮貌,只是好奇他有表情的時候,臉蛋會不會更加可愛些。

見男生這态度,鐘阿姨大概有打圓場的意思,開朗地笑道:“小娃娃年紀雖小,腦瓜子不要太聰明哦!美琪走前才教過他幾句吧?現在怎麽樣?別的不說,我覺着這放了多少,還剩多少,他記得門兒清!”

馬阿姨立即捧場,笑道:“要麽怎麽是高材生呢!”

奈何,哪怕兩位阿姨一左一右地吹捧,男生還是只盯着面前的麻将牌,不吭聲。

連喬宇頌在一旁都替他尴尬,主動道:“媽,我煮面,你們吃嗎?”

徐傲君怕是唯恐熱情無法感染這個小男孩,打了那麽長時間的牌,此時才親切地問:“小樵,你今年幾歲?”

“過了年十四。”他說話時根本不看徐傲君,拿到一張新的牌,看了一眼便丢掉。

“念幾年級啦?”鐘阿姨也捏着嗓子問,像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般拿腔,笑眯眯的,“十四……是念初二?初三?”

“初三。”喬宇頌代他回答完,再次問,“媽,你吃不吃面?還是煮飯?”

“高三。”突然,那男生的聲音不大不小,平平淡淡地,冒了出來。

聞言,在場的其他四人無不瞪圓了眼睛。

喬宇頌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小男生,不敢相信他和自己上同一年級。

“哇,小樵,你上高三了?”徐傲君的眼睛瞪得像剛開眼似的,“那豈不是和你小頌哥哥一樣,今年高考?!”

馬阿姨啧啧稱贊:“不得了,不得了,小神童咧!”

徐傲君開口,正要再說什麽,瞥見喬宇頌仍在身邊,不耐煩道:“哎喲,愛吃啥吃啥。整天只知道吃吃吃,學學人家!”

喬宇頌聽罷啞然,簡直莫名其妙,心道他完全可以自己吃,還不是想着她們沒吃飯,上來問問?他忍住煩躁,餘光卻瞥見那個小神童正擡頭望着自己,登時心中一堵。

喬宇頌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這個小神童已經成功地讓這三個女人的注意力從麻将上轉移,她們對他好奇得很,連麻将輸贏都不在乎了,怎麽還會在乎吃不吃飯?

雖然,喬宇頌也對這個十四歲的應考生感到好奇,不過心中對徐傲君的厭煩更多。

他懶得再搭理這幾個人,兀自下樓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