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下雪天-6
連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停止後,電力搶修的車輛終于開進街道裏。雖然電力部門仍不能保證街區的二十四小時供電,不過對“重獲新生”的居民而言,單單是夜間的供電就已經能讓大夥兒得到暫時的喘息。
掃雪車開上了街,以求在最短的時間內疏通道路,讓市民們恢複正常出行。
老城區商業街上的居民們人多嘴雜、消息靈通,很快打聽到這是市政府從北方城市借來的掃雪車。這算是一種來自兄弟城市的援助。
大家一方面認為相關部門吝啬,在這樣重要的時期,連一批掃雪車也不願意出錢買,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情有可原。畢竟,在岳塘這樣的南方小城裏,一個世紀的時間內,又能遇到幾次像這樣的大雪?
經過各方的努力,市民們的生活逐漸恢複正常。
趕在生活正是回到正軌前,徐傲君已經先一步做出高瞻遠矚的決定——她在電力部門的車輛開進街道的第一天清晨,把喬宇頌從被窩裏拉出來。她以豐富的生活經驗預知街區的農貿市場已經重新開業,要帶着兒子到市場裏掃購一番,以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來的下一次風雪作足準備。
比掃雪車先一步開始工作的,是城市的美容師——環衛工人們,他們以常人無法想象的吃苦耐勞的精神,把主要街道上的積雪鏟除。所以,喬宇頌和徐傲君出門時,路上雖然還不能行駛汽車,行人和非機動車卻能夠自由通行了。
農貿市場距離喬宇頌家不遠,母子二人步行前往,不出一刻鐘就能抵達。
街上冷得很,可運動能夠讓身體暖和起來。喬宇頌出門時,還忘不了被窩裏的溫暖,凍得直打抖,走了一段路後,變得暖和多了。
還沒有走到農貿市場,遠處便傳來熙熙攘攘的叫賣聲。
徐傲君加快腳步,化了妝的臉上浮動着得意的神色,好像在說:我就說要早點來!
濃重的生活氣息提醒喬宇頌,生活将以飛快的速度恢複日常的狀态。他拖欠了一個星期的漫畫必須得還了,哪怕其中有兩本他打算再看一遍,但在此以前,他得先去漫畫店續租。
“哎!小心點兒诶!”徐傲君突然大叫。
喬宇頌轉頭一看,發現是一名環衛工人在掃雪時,将雪水濺到了徐傲君的高筒靴上。
環衛工人淡漠地回答:“哦,對不起。”
“哎,你這什麽态度?!掃地不看人,你是掃雪還是掃人呢?”徐傲君沉了沉氣,“算了,我有急事,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環衛工人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意思,繼續掃雪。
徐傲君不滿地咂嘴,踏着高筒靴噠噠噠快步走在前面。
喬宇頌連忙追上她。
徐傲君人雖走了,氣還沒消,嘀咕道:“一個掃地的,真以為自己是什麽‘城市美容師’?農民工就是見識短,稱頌兩句就蹬鼻子上臉了。別讓我再看見她,否則非投訴她不可!”
“她不是道歉了嗎?”喬宇頌小聲道。
“她那是道歉的态度?”徐傲君瞪眼道,“虧你還是我的兒子,連人臉色都不會看。”
喬宇頌啞然無語。
“所以我常告訴你,要好好讀書,讀好書才能有出息。你看看那個掃地工,就是沒讀書的下場。明明幹的苦力活,領那麽點兒工資,可誇她兩句是‘美容師’,就真覺得自己了不起,掃個地還看不起人。為什麽呢?因為沒見識!書讀的少,別人說什麽都信以為真。你信不信?她心裏準覺得自己偉大得很呢,清早四五點起來掃地,‘這是了不起的犧牲精神!奉獻精神!’真這麽了不起,那些誇他們是‘美容師’的人,怎麽不自己來掃地?社會有分工,沒出息就攤上這活計,為了能讓他們安心工作,才冠上這樣那樣的美名,物質上獎勵不了,只能在精神上催眠咯。喬宇頌,你千萬別像這種人一樣傻,知道吧?下學期就要高考了,你別還整天看什麽漫畫,好好考個大學才是正經事。難不成,你想像剛才那個人一樣,自以為是地掃大街嗎?”徐傲君說着說着,最終還是回歸到教育兒子方面。
喬宇頌心想:喬振海在外省打工,開雜貨店的徐傲君只有初中畢業的文憑,現在環衛工人要什麽文憑?起碼也是個初中吧?既然如此,為什麽徐傲君會這麽瞧不起環衛工?只憑她現在開着一家雜貨店,被來來往往的人稱呼為“老板娘”嗎?
但或許,是越缺少、越崇拜,徐傲君萬分崇拜靠知識改變命運的讀書人,所以在思想上漸漸向那個團體靠攏。自己是不是其中一員不重要,但她絕對不願意仍是被文化水平拴住前進腳步的那一個了。
“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但你還小,有的是機會。不趁着大好年華努力一把,難道将來要像我和你爸這樣嗎?每年花那麽多錢讓你讀書,給你報補習班,這個家最大的開支都在你的身上,你也不想想我和你爸這麽做是為什麽?”徐傲君走進農貿市場,頭一件事便是奔往蔬菜區。
面對多日不見的新鮮蔬菜,徐傲君兩眼放光,像看見肉的餓狼似的撲了上去,完全中斷了她對兒子的教育。
喬宇頌拖着買菜車往前追,來到攤子前,已經看見徐傲君和菜販老板你來我往地讨價還價,又和其他要買菜的客人争論起來。
清晨的農貿市場格外熱鬧,天還是蒙蒙亮,商販和顧客們的熱情已經将整個市場烘托得熱火朝天。
喬宇頌很少來菜市場,這樣的場面更是第一回 見。因為是農貿市場,菜販們來自城市周邊鄉鎮,各式各樣的鄉音不絕于耳,在吵嚷的環境當中,像是不同波段的頻率,占滿整個音頻。
因為太吵,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果蔬、活禽、生肉、醬料的氣味飄蕩在冬日密集的空氣中,喬宇頌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胸腔漸漸變悶。
他強忍着不适,從一路過關斬将的徐傲君手中接過各式各樣的生鮮,放進買菜車裏。
喬宇頌跟在徐傲君的身後,卻覺得她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她一張一合的嘴巴口吐白蓮,化了濃妝的臉上神采飛揚,粗糙的妝感和周圍的環境混為一體,一颦一笑讨盡菜販們的歡心。若不得歡心,她轉眼間又冷目橫眉,眉飛色舞的模樣像極了戲臺上的花旦。
喬宇頌不能否認,他的媽媽徐傲君是個既漂亮又愛打扮的女人。她的美麗完全不礙着她融入生活,熱鬧的生活像錦,她是錦上的一朵花。
喬振海雖然常年在外打工,不過回到老家時,總喜歡陪徐傲君到菜市場買菜。喬宇頌猜想:盡管喬振海為了不讓徐傲君給客人洗頭,讓她關了理發店,開起雜貨鋪,但喬振海說不定也是被徐傲君這張揚的個性吸引着。
關于父母的羅曼史,喬宇頌了解的不多,但他知道,喬振海就是去徐傲君的店裏洗頭時,看上了這位巧笑倩兮的老板娘。
“哎,再買幾個玉米吧。你爸喜歡吃玉米。”徐傲君拎着手中裝滿食材的菜籃子往玉米攤子走。
喬宇頌拖着笨重的買菜車追上,問:“爸要回來了?”
“誰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萬一明天又下雪封路了呢?玉米能留着,先買了。”徐傲君說。
母子二人在菜市場逛了近一個小時,買菜車和菜籃裏滿是徐傲君防患于未然的成果,喬宇頌估摸着,哪怕再封路,這些食材也能讓他們熬到過年了。
等二人買完菜,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了。
學生們還在放寒假,趕路的多是重新開工的上班族。
掃雪車在大馬路上緩緩地開過,吸引不少人的目光,衆人争相拍下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喬宇頌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
“哎,這路也通了,啓行還不上課?又想收了錢不做事?”徐傲君忽然問,“那裏的老師沒給你通知,說什麽時候上課嗎?群裏沒消息?”
喬宇頌早已收到補習班複課的信息,可他不想去,所以沒有告訴徐傲君。突然聽見徐傲君問起,喬宇頌不禁心虛,他往不遠處看,只見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女生背着書包走在前面,這才明白徐傲君為什麽會問。
“哦,我到群裏問問看吧。”喬宇頌敷衍道。
徐傲君催促道:“趕快問,寒假加強班的錢本來就比平時貴,停課一個禮拜,連個說法也沒有,這不是坑錢麽?”
喬宇頌唯恐她給培訓機構打電話,等她問出真相,不好過的就是自己了。“嗯,我回到家就問。”他連忙說。
遇到紅綠燈,徐傲君停下腳步。不知她想到什麽,突然嘟哝道:“一大早這麽穿金戴銀、濃妝豔抹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貨色。”
喬宇頌不知所以然,往四處望了望,見到馬路對面站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妙齡女子,化着大濃妝,兩枚碩大的金耳墜在黯淡的早晨格外引人注目,這外形和徐傲君描述的相符。
徐傲君對路人評頭論足,喬宇頌已經習以為常,他和平時一樣,沒有搭腔。他只希望等會兒人行道變為綠燈時,他們和那個女子擦肩而過,徐傲君不要再把心裏話說出口,免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交通路口的紅燈只有六十秒鐘,在倒數十二秒時,令人震驚的事發生了——
站在那名女子身邊的一個男人突然沖向前,趁着女子絲毫沒有留意,雙手自她的身後分別扯下那兩枚耳墜!
一瞬間,女子的慘叫聲響徹整個交通路口。
隔着一條馬路,喬宇頌清楚地看見血光飛濺。
女子痛苦地捂住兩只耳朵,只顧得上哇哇大叫。
喬宇頌大吃一驚,眼看着男人搶完耳墜轉身就跑,立刻要沖上去追。
可是,他才邁開腿,徐傲君便緊緊地攥住他的手,惡狠狠地瞪他,問:“幹什麽去?”
喬宇頌訝然,道:“那個人搶東西了。”
“關你什麽事?”徐傲君壓着聲音道。
喬宇頌目瞪口呆。
“來人啊!搶劫!有人搶劫啊!”丢失了耳墜的女子回過神,捂着血淋淋的雙耳,大聲呼救。
清晨,路上的人本就不多,等沒留意的人反應過來,搶劫的人早已跑遠。
“搶劫啊!幫幫忙啊!”女子指着男人離開的方向,在原地急得跺腳。
比起幫忙,聽見呼救的人更多是茫然又好奇地望向她指的路口,還有人舉着手機朝女子拍照。
突如其來的事件把喬宇頌吓了一跳,更令他震驚的卻是徐傲君的反應。徐傲君抓着他的手,完全沒有松開的意思,哪怕人行道已經轉為綠燈,為了不接近那名女子,她選擇拉着兒子往另一個方向走。
沒多久,路過的巡邏警察聽見女子的呼救,停車詢問怎麽回事。
很快,警笛響起,騎着摩托車的巡警朝男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但這時男人離開已經有兩三分鐘了。
“你看到沒?社會有分工,這種事有警察在,你摻和什麽?”徐傲君一手拎着菜籃子,一手拽着喬宇頌往家的方向走,“大過年的,人人都等着錢過年呢。大白天戴這麽兩個大金耳環,不搶她搶誰?”
聽到這裏,喬宇頌心中一顫。他用力掙開徐傲君的手。
徐傲君吃驚地看他,問:“你幹什麽?”
“沒什麽。”喬宇頌拖着買菜車,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