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回坐了轎子,還是被塞進去的
默然。他這一對銅錘,重一百八十斤。他生來力大,盡全力砸下,便是總舵門口的石獅子也能砸得四分五裂。眼前這個看起來羸弱不堪一擊的書生,卻用一支竹筷輕而易舉的架住了。此人便不是李尋歡也不是自己能招惹的。
李尋歡淡淡道:“力氣不小。”
大漢似再也提不動銅錘,道:“俺點子背,栽在你手裏也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李尋歡扔開竹筷,道:“回去告訴包天佑,江湖有江湖的規矩,生意做到尋常百姓頭上,就是氣數将盡了。滾!”
大漢倉皇而去。
林詩音拍手贊道:“還是你霸氣。”
李尋歡寵溺的捏了一下她的臉,道:“你就笑我吧。”
林詩音拉着他的袖子撒嬌:“誇你還來不及,哪敢笑話小李飛刀呢。”
李尋歡點了點她的鼻子,道:“你呀……”
肘腋生變。
方才還卧在門邊的、看起來渾身是血的藍衣人縱身而起,一對分水峨眉刺直取林詩音心髒。
林詩音一錯身,“小李飛刀”終于出手了。
看着藍衣人委頓的身軀,李尋歡高聲道:“小雲、葉開過來!”
龍小雲果然牽着葉開從不遠處的牆角走了出來。
林詩音一驚,忙迎上去查看二人是否受傷。
看着林詩音焦急心疼的神情,龍小雲心中一暖,低聲道:“娘,我們都沒事。來的人都很謹慎,不像是不知道這次刺殺的是李叔叔。有兩個想要抓我們做人質的,被我跟葉開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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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詩音抱起葉開,柔聲道:“小葉開是不是被吓壞了?”
葉開脆聲道:“師父說過‘生死等閑事耳,不須言懼。’”
龍小雲輕笑道:“看把你能的。”
李尋歡望着街的盡頭黑沉沉的夜色,道:“傳甲,把馬車牽過來。”
之前不知道躲在何處,死活不肯跟李尋歡同流合污的鐵傳甲果然牽着馬車過來了。
林詩音好奇道:“這個時候我們還要坐車?”
李尋歡嘴角噙了一絲笑,道:“麻煩已經來了,無論坐車走路都一樣甩不開。既然有車坐,我們為什麽不坐?”
林詩音紅着臉嚅嗫道:“我以為走路要好應對一些……”
李尋歡道:“你從來沒有走過江湖,第一次遇到自然無措些。害怕嗎?”
林詩音搖頭道:“不害怕。”本來她還想說“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看看龍小雲,還是将話咽了下去。
李尋歡看她神色,心知她的意思,笑道:“那帶着葉開跟小雲上車吧,小心些。”
林詩音點點頭,帶着龍小雲跟葉開坐進了車裏。實在放心不下,又打開車門,同李尋歡叮囑道:“你……要小心。”
李尋歡倚着車門而坐,一條腿搭在車轅上,摸出他那個銀制的扁扁的酒壺,漫不經心的喝着酒。聽她說得慎重,側身應道:“嗯。”
這一聲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散漫又自然而然。
林詩音見他側着臉應了自己一聲,車上挂的兩盞宮燈散出昏黃柔和的光,照在他臉上,更是鼻梁高挺,目光湛然,面部輪廓說不出的堅毅俊美。兩年前的憔悴不堪,早已在王憐花妙手回春下消失不見。
林詩音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又莫名的忍不住鼻頭一酸,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做什麽才好。
李尋歡看她愣愣的,伸手攏了一下她的頭發,溫言道:“沒事的。進去坐好,我沒叫你,你們不要出來。”
林詩音點點頭,坐回車中。李尋歡才替她将車門關好。
鐵傳甲就輕喝道:“來了!”
林詩音呼吸一頓,心懸得老高。
龍小雲看了林詩音一眼,到底還是替她掀開了車門上挂着的門簾。透過镂空的車門也能清楚的看到外面。
只見來人站在不遠處的路中間,剛好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那人一身黑衣,蒙着面,掩在黑暗裏,若不是馬車上挂了燈籠,根本發現不了他。
李尋歡放下手中酒壺,淡淡道:“閣下既然敢來,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嗎?”
黑衣人桀桀笑道:“李探花所言甚是。敢來殺李探花,是何等風光的事情。藏頭藏尾實在配不上這份風光。”言罷,果然摘下蒙面的黑布,扔到一旁。
林詩音凝神望去,也能看到那人蒼白的臉上長長的刀疤。
鐵傳甲沉聲道:“‘絕殺’丁殘。之前那個大漢不過是個噱頭。”
李尋歡道:“多年未見,不曾想包天佑居然改了他木讷無趣的性子,殺人前還送一段戲。不錯,不錯。不過,他既然敢接這個單子,看來以後可以改名叫‘包大膽’了。”
丁殘躬身一禮,道:“李探花的遺言,我一定會帶給門主的。”頓了頓,又道:“李探花就不好奇是誰想要你的命麽?”
李尋歡道:“不好奇。”
丁殘又道:“李探花想知道自己的項上人頭值多少金子麽?”
李尋歡幹脆道:“不想。”
丁殘含笑道:“本門殺人前一定要奉送一個獵物最想知道的問題,還望李探花莫要為難在下。”
李尋歡收起酒壺,嘆了口氣。道:“我只想知道,你硬撐站着,不累嗎?”
☆、四十一
丁殘躬身道:“小可出身低微,李探花面前不敢落座。”
葉開在車廂裏拍手稱贊道:“這位叔叔真懂禮貌。”
林詩音阻之不及,只得随他去了。
龍小雲老氣橫秋的長嘆道:“李尋歡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情一定是收了葉開這個徒弟。”
莫說丁殘耳力過人,便是耳力尋常的人也能将龍葉二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只是聽清楚了還不如聽不清楚,他總不能跟兩個小孩子計較,只得陰沉着臉當作沒聽見。
李尋歡幹咳一聲,道:“小孩子不懂事,還望丁兄見諒。”
丁殘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柄軟劍,已不想再說什麽。他握劍的右臂迎風一抖,劍身如毒蛇的信子,光影晃蕩的抖動着,只待時機成熟便要一舉取李尋歡的性命。
林詩音握着龍小雲的手心已經沁出了冷汗。
龍小雲斜斜看了林詩音一眼,發現林詩音根本不敢擡頭往車外望,心底泛出一股說不出來的氣憤,冷哼道:“怕什麽?這一條街的人加起來也弄不死他。”
林詩音大驚,顫抖道:“你是說,有一條街的人要伏擊我們嗎?”
李尋歡收好酒壺,淡淡接道:“放心吧。江湖上想殺我的人不少,敢殺我的人卻不多,能殺我的更是屈指可數。今天到的這些朋友中便是這位最便宜的丁殘丁兄可是三萬兩白銀的出手價,那位雇主請不起這麽多人的。”
林詩音低頭掩口輕笑。
丁殘面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終複一片慘白。
李尋歡高揚聲道:“幾位朋友既然來了,何不現身與在下同飲一杯呢?”
空蕩蕩的街道上突然出現了三條人影。
一個須發皆白,道骨仙風的老者遠遠朝李尋歡揖了一禮。
一個竹竿一樣的青面男子,提着鈎鐮槍,兇神惡煞的,冷眼看着李尋歡。
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不笑都帶三分笑意,看得人心裏暖洋洋的。一身蔥綠,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在李尋歡臉上搜尋來搜尋去,笑意都到了她眼睛裏:“探花郎果然名不虛傳!難怪那麽多大姑娘小媳婦對你念念不忘。一聽說你要娶妻了,竟出到三萬兩黃金的天價要買你的命。”
李尋歡也笑道:“哦?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婦這樣心疼在下?竟勞了‘幽冥三煞’的大駕來取在下的性命,倒讓在下有幾分汗顏了。”
“幽冥三煞”乃是近百年來的殺手家族,連姓。人數固定三個,每死一個就從家族中挑出能力最強功夫最高的人填補空缺。現今存在的“幽冥三煞”已經六年不曾有傷亡了。老者連明遠,善用毒;瘦高漢子連鲲,一柄鈎鐮槍挑了無數冤魂;大姑娘閨名連玉,人稱“笑羅剎”,笑得越甜,下手越狠。六年來,他們殺的人逐年遞增,要價雖高卻從未失手,實乃□□的首選。但這些人也是殺不死李尋歡的。
連玉跌足道:“什麽煞不煞的,說得這樣難聽。都說探花郎風流體貼,怎生這般不懂憐香惜玉,連話也說得這樣煞風景?”
李尋歡嘆息道:“連玉姑娘有所不知,男人一成親,萬紫千紅就成了過眼的風景,單是看看還行,若是不着意處殷勤了些,回到家中就連房門都進不去了,便是僥幸些能進了房,關起門來也有頂不完的夜壺,跪不完的算盤。”
連玉嬌嗔道:“‘寧願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張破嘴’,你這樣說,是不是我不如你車裏藏的那個美人?你讓她出來讓我見見,看我不撕了這小狐貍精!”
李尋歡道:“更深露重,內子體弱,吹不得夜風,還望連玉姑娘見諒。”
連玉瞪大眼睛,訝然道:“車裏坐的居然是林詩音?那個女扮男裝的居然是林詩音!你……竟然帶她逛妓院?”
李尋歡道:“有何不可?”
連玉道:“大家閨秀哪裏有去那種地方的!便是我們江湖女兒家都不去的。好好的人都被你教壞了。”
李尋歡淡淡道:“不過是聽曲觀舞而已,連姑娘想太多了。”
連玉道:“沒人看出她是女的?”
李尋歡道:“她們都不點破罷了。”
還好車廂裏光線不甚明亮,林詩音羞紅的臉才沒有被發現。
連玉道:“既是如此,你還敢帶她去?”
李尋歡道:“我去過的地方,想讓她也看看。”
連玉愣了一下,頓足道:“你這張嘴,真是讓女人為你死了都願意。難怪藍蠍子都栽在你手裏……怎麽辦?人家也不想拿三萬兩黃金了!”
連鲲聽她說不想拿,轉身就走,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連明遠遠遠揖禮,亦轉身走了。原來這“幽冥三煞”做主的竟是連玉。
眼下只餘連玉與丁殘仍舊站在馬車前。
丁殘氣急,道:“‘幽冥三煞’如此作為,不怕日後砸了自己的招牌嗎?”
連玉叉腰,怒道:“姑奶奶看上這個男人,不行嗎?”
丁殘道:“你撒泡尿看看自己的樣子。你看上他,他看得上你嗎?‘色字頭上一把刀’!大歡喜女菩薩若不對他起了色心,怎會落得如此下場。藍蠍子若不是因為他,怎會丢了一世英名。”
連玉喝道:“姑奶奶什麽時候說要他看上我了?姑奶奶是聽着‘小李飛刀’的故事長大的人,就想他跟林詩音早結連理,不行啊?實話告訴你,姑奶奶就是為了能讓他記得深一點才接的這單生意。”
丁殘氣結,拂袖而去。
連玉在他身後高聲道:“你以為我們四人聯手就能殺得了他?別做夢了。趁早走了還能留着命過你的花花日子……”
鐵傳甲愕然,道:“少爺……”他本欲說“少爺,你看着辦吧,家裏可有表小姐呢。”一想到林詩音就在車內,話就吞下去了。
葉開窩在林詩音懷裏,喃喃道:“大開眼界啊,大開眼界。”
龍小雲冷冷的,也不開口。倒是林詩音面不改色。
李尋歡抱拳道:“姑娘好生豪氣!”
連玉笑眯眯的道:“不用不用,你越誇我,我越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就只想笑,你既知道我的名頭,就知道我一笑就想殺人,可我又不想死在你手裏。你若是想要我多活幾年,千萬莫要誇我了。”
李尋歡笑着點頭。
連玉走到李尋歡面前正色道:“我們也知道打不過你,但是累一累你還是有把握的。可是,我舍不得累着你。我把他們都打發走了,你該不該送我個物件,做個留念呀?”
李李尋歡微笑着取下腰間懸挂的玉佩,遞給連玉,道:“姑娘笑納。”
連玉淺笑着接過玉佩,就勢飛快的在李尋歡手上親了一下,瞬間人就飄出老遠,聲音遠遠傳來:“我就要你頂夜壺跪算盤……李夫人可千萬不能輕饒了他……”
李尋歡哭笑不得。
突然,連玉又出現在馬車前,看着李尋歡認認真真道:“接了單,人沒殺,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大忌。”
李尋歡抱拳道:“難為姑娘了。”
連玉道:“我想了一下,反正都已經犯忌了,不如多犯一條。”
李尋歡挑眉道:“哦?”
連玉神神秘秘地道:“雇主是歐陽博文。”
李尋歡道:“想到了。”
連玉興奮道:“我聽說他女兒打了你夫人?要不要我去殺了他們?不要錢,奉送。”
李尋歡忙道:“不敢勞煩姑娘。這件事,我相信小雲也會做得很好。”
連玉拍手道:“我還忘了你家有這麽一尊煞神。你挺能物盡其用的嘛。”
李尋歡謙虛道:“姑娘過獎,李某汗顏。”
連玉還想說什麽,卻聽到東邊一聲唿哨 ,只得道:“我二叔召我了,我得過去了。李探花,再見。希望下次見的時候,李夫人不在你身邊。” 話音落時,人已經遠去了。
鐵傳甲道:“這姑娘怎麽瘋瘋癫癫的?”
李尋歡尚未搭腔,聽得車廂內林詩音道:“小雲葉開出去陪傳甲叔叔玩。李尋歡你進來!”
李尋歡喃喃道:“明知道是那姑娘故意害我,卻還是要算賬。哎,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我為什麽要寫這個……就因為我一時手賤寫了妓院……結果……自己把自己坑死了。
李尋歡的打戲……從一開始就是衆生跪舔的吧~~唯一危險的一次就是決戰上官金虹……這些小蝦米到底要來幹什麽啊~~我懷疑我的智商
☆、四十二
然而,李尋歡聽到林詩音的話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還是太樂觀了。
林詩音幽幽問他:“是不是這些年裏你經常遇到這樣有情有意的姑娘?”
鐵傳甲不經意接道:“姑娘不少,男人也不是沒有的。”
林詩音:“……”
李尋歡心道:“鐵傳甲,你一定是故意的!”看看林詩音的臉色,他覺得回家一定要去翻翻黃歷,看看今天是不是算總賬的日子。
好在葉開已經睡着了,龍小雲也因為歐陽家的事情有點心不在焉,一時間到也沒人說什麽了。安安靜靜的回到家。鐵傳甲送葉開回房,龍小雲自行去了。李尋歡跟着林詩音各自回了“聽香水榭”。
翌日,門房呈上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說有位姓連的姑娘給少爺送禮來了。雖說是送禮,卻來去匆匆,也不曾備禮單。正巧藍蠍子姑娘路過,驗過了并無機簧暗器,卻交待了表小姐見不得這份禮。
坐在一旁的林詩音聞言,含笑望着他,目中一片揶揄之色。
李尋歡禁不住老臉一紅,接過盒子掂了一掂,盒中之物心下了然,只得苦笑問道:“那位連姑娘還說了什麽?”
門房道:“連姑娘說舉手之勞,不足挂齒。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就當是她送給您的見面禮了。”
李尋歡有些頭疼。江湖的紅妝們何時變得這樣愛送人人頭了?偏生還指名道姓不讓林詩音看。她們真以為江湖紅粉是女人,大家閨秀便不是女人了麽?何況林詩音也不是弱不禁風,咋咋呼呼的女人。
心念既定,他便側身同林詩音道:“這禮藍蠍子雖說了不讓你看,但是你也應猜出來是什麽可,要不要看看?”
林詩音嘟囔道:“死人頭有什麽好看的……小雲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竟然夥同外人來劫殺我們……”
李尋歡笑言:“他就是太懂事了。知道殺不死我,又不想讓我舒坦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林詩音嘆道:“你這麽縱容他也不是長久之計,至少也該讓他收斂一些。”
李尋歡道:“他是聰明的孩子。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這回我們都沒說他,過幾日你再看看他如何。若真屢教不改,我會好好教訓他的。”
林詩音看他一本正經,不忍再說什麽,默默點了點頭。
至此,他二人方真正揭過過去不表,安安心心的過着剩下的日子。
“殘雲收夏暑,新雨帶秋岚 。”
夏末秋初,聽香水榭的水波漸涼,花香也漸涼。大抵是心中溢滿柔情,就連這季節的更疊都來得如此清涼而溫柔。
層林漸染時,一幹人等還是回到了李園。
雖是傷心地,也是舊時園。離鄉千裏,魂牽夢萦的也是這片土地。不論什麽時候,園林不會傷人,白牆黑瓦也不會傷人。傷人的是世情是人心亦是人性。李尋歡從來都認為“家”是唯一能撫慰心傷的地方。不過這次回去并不是為了養傷,而是婚期将至。
幾天後,海東青帶來了關外的消息,關外第一大豪關天翔已經入關半個月了,直奔李園而來,最遲不過三日便可到了。
林詩音問李尋歡:“關天翔是什麽人?”
李尋歡道:“熟人。”
林詩音白他一眼,便不再追問。
目送林詩音的背影,鐵傳甲憂心忡忡的同李尋歡道:“少爺,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表小姐遲早要知道的。”
李尋歡道:“你以為她還不知道?我覺得你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兩日之後,關天翔果然帶着他的馬隊披着夕陽的餘晖踏進了李園。
柳娘卻是在城門外候着迎的客。
王憐花咋舌道:“李尋歡,柳娘這接的是兒媳婦還是女婿啊?”奈何李尋歡非但不與他計較,更是反應全無,如同沒聽過這句話一般。他只得去找沈浪出氣。
入夜,李園觥籌交錯。
酒酣耳熱後,王憐花特意找了個挨李尋歡最近的位置,毫無顧忌的将關天翔從頭到尾的打量了一番。王憐花久聞關外異族身材甚是魁梧,這位關天翔颀長精壯卻不覺魁偉,也不做異族打扮,錦衣華服,并未佩戴玉飾荷包等物;眉飛入鬓,目若朗星,顧盼之間甚有威勢;一雙手骨節分明、幹幹淨淨,一看就是雙養尊處優的手。如此半晌,方啓聲鑒定道:“倒也是條漢子,尤其是眼光好。”後半句卻不知為何,說得十分油滑。
關天翔雖不算是江湖客卻也對江湖知之甚多。心知王憐花必定是查到了什麽方有此言,嗤笑一聲,并不搭腔。
柳娘見狀,忙斟了兩杯酒,奉給關天翔與王憐花,笑着圓場道:“王公子好眼力……關大爺一路風塵仆仆,辛苦了。”
王憐花乜一眼關天翔,似有所指道:“眼力不好怎能看出一些人的花花腸子。”
關天翔臉色一變,拍案起身,李尋歡知他身份來歷恐他在王憐花手裏吃虧,折損過重,連忙拽住他的手,道:“關大哥羞怒,憐花公子并無惡意……只是,性格使然。”
關天翔冷哼道:“好一個性格使然!”
王憐花揚聲道:“如何?”
阿飛一直抱劍立于柱龐,垂目不管廳中熱鬧,似已睡着。見王憐花與這位新到的關天翔大爺甫一會面就針尖對麥芒,重重咳了一聲,冷冷道:“想打架的外面請,想吵架的大街上請。”
王憐花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說出點什麽的,阿飛既開了口,王憐花想起自己還要逗這個外甥玩,自己一個長輩總不好跟小輩計較,讓他一些也無妨,又看他臉色不大好看,方才罷了。王憐花鳴金收兵,關天翔便也不再糾纏。只與李尋歡推杯換盞,口中大聲道:“痛飲至天明。”
李尋歡暗自慶幸沈浪與朱七七回沈家祠堂祭祖去了,藍蠍子、郭嵩陽等人也偶爾才能見到一絲蹤跡。若是衆人皆在,藍蠍子這個人精定能看破些什麽,朱七七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胡不歸與梅二并上王憐花,三個言語無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該藏一把算盤在房間裏,以備不時之需。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這位大豪并不是叫關天翔這個名字的。只是《新邊城浪子》裏,焦恩俊出演坐在輪椅上的蕭別離,修慶出演李尋歡……在很多年前的《飛刀問情》裏,焦恩俊是李尋歡,修慶是關天翔……關天翔最終死在小李飛刀之下。然而他們的關系是林詩音都救不回來的基……愛他……就要成為他……活久見。于是,名字改叫關天翔,身份設定……我應該會保留他鞑靼國王子的身份的。沒準啥時候有興趣寫個關李同人就叫《霸道王爺病嬌妃》……
☆、四十三
夜已深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
酒已喝了不少,卻無人有醉意。
更鼓聲遠遠傳來,已是三更。
關天翔揉揉眼睛,伸個懶腰,道:“困了,要睡了。”
柳娘聞言,連忙招呼關天翔就寝。李尋歡起身相送。
王憐花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态,一路跟着。
王憐花跟着,阿飛就只能跟着。都說他這個舅舅驚才絕豔,豔他沒感受到,盡覺得驚了。也不知道他這個舅舅招了什麽風,最近特別喜歡欺負李尋歡,偏生對他又十分相讓。等到阿飛弄清楚王憐花就是看準他的軟肋才故意找李尋歡的茬之後,為了徹底制止他這個不着調的舅舅專打七寸的狠招,阿飛從此在他面前表現得十分乖順。王憐花同李尋歡大吐苦水,認為人生樂趣丢失良多。彼時李尋歡對着空氣遙遙舉杯,慶祝上了。王憐花終于承認李尋歡是個很有趣的人。
眼下卻有一樁比李尋歡是否有趣更有趣的事情等待處理——
燈火通明下的九曲回廊,林詩音遇到了李尋歡。一眼望去,他們似乎正在說着如何安置遠來的客人。
關天翔面色大變。
王憐花好整以暇的看着身邊的李尋歡,燈火的微光從他的臉上流瀉而過,看不出表情。不遠處,林詩音已經握住了那位“李尋歡”的手。王憐花正待打趣他一兩句,變生肘腋——林詩音堪堪握住李尋歡的手,突然一用力,那位“李尋歡”被摔了出去。只是她始終武功低微,并沒有扔出多遠,被她摔出去的人竟是個絲毫不懂武功的。
李尋歡一掠身,已擋在林詩音身前,冷眼望着不遠處掙紮着站起的人。
關天翔陰沉着走過去。王憐花大喜,拽着阿飛也迎上前去。
那位“李尋歡”扶着欄杆勉強站了起來。
李尋歡道:“閣下好興致,更深露重還要扮作李某的模樣來李某的家裏做客,不知閣下看中了什麽?”
那人扶着欄杆喘了半晌,望向李尋歡的眼神熱切得有些不正常,他顫抖着聲音像是要确定什麽一樣問道:“你就是李尋歡?”
李尋歡道:“你既用了這張臉,難道看我不眼熟麽?還要來問我這樣的問題?”
那人咽了咽唾沫道:“你不知道我為了這張臉付出了什麽,又怎知我‘近鄉情怯’的心情。”
李尋歡看他目光凄然,似有無限悲苦,暗嘆一口氣,道:“在下李尋歡。”
那人抖索着雙唇,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李尋歡了……果然俊逸非凡,卓爾不群……我終于見到李尋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不知為何,他竟縱聲狂笑起來。笑着笑着,便留下淚來。
待他笑停,随意拭了拭眼淚,又望向林詩音道:“我窮盡心力模仿他五年有餘,不敢說形神兼備,也得九成相似,你是如何識破我的?”
林詩音大半個身子都隐在李尋歡身後,淡然道:“你既知道我是林詩音,也應知曉我與他自幼相識,一起長大,我自然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你便是模仿得十足相像,騙得了旁人,卻騙不了我。”
那人不知為何突然崩潰了,嘶聲道:“我就知道,你也同他們一樣覺得我怎麽努力都是個獵戶,較之這位探花郎總少根雅骨!”
林詩音道:“方才你從回廊那頭走過來,還未開口我已看出七處破綻了,又何止是雅骨而已。”
像是鼓脹的泡沫突然被人戳破,那人再也堅持不住,沿着欄杆滑坐在地,不管衆人也不管身處之地,自顧自的掩面痛哭起來。
衆人面面相觑,誰也不曾料到這個境況。只有關天翔面色越發凝重。見他痛哭半晌不曾停歇,忍無可忍喝道:“夠了!”
這人面色臘黃,有氣無力,又絲毫不懂武功。若非有人帶領,如何進得李園?近年來李園來來去去的客就是那麽幾個,今日關天翔剛到這位“李尋歡”便也到了李園,其中曲折不必言明。
既是家事,旁人不便在場,王憐花朝阿飛眨眨眼睛,也潇灑的要離開。阿飛無所謂的聳聳肩,他不愛八卦。李尋歡也扶了林詩音就要離開。
那人直挺挺朝關天翔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啞聲道:“王爺……”
林詩音失聲道:“你說什麽?”
林詩音是知道當朝并無這樣一位王爺的。既然不是當朝的王爺,便是他國王爺。須知,無國家邦交,民間之人與他國貴胄來往叢密,幾可謂“謀逆”也。
關天翔忙解釋道:“李夫人見諒。在下一路行來用的乃是江湖人身份。我府裏的王爺卧病在床,一月前就未曾出府。此行只為賀婚,并無他意。”
林詩音點點頭,道:“如此便好。”
那人聽他們言語,又含淚笑起來,一邊抹淚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千裏迢迢要來賀婚,可人家還不領情,怕你另有所謀……”
關天翔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發狠道:“你不覺得你話太多了麽?”手上用勁。那人面皮漲得通紅既不掙紮也不反抗,就這麽靜靜的要由他掐死。
李尋歡道:“關大哥,他并無大錯。”
關天翔聞言丢開那人脖子,可憐那人一只腳已經踏進鬼門關,好不容易回來,正聽到關天翔冷冷道:“也罷。既是你開口了,他這條命便也留住了。”
林詩音見他悠悠轉醒,方道:“公子取笑了。這位關大爺來頭甚大,妾身一介婦人。養于深閨之中,膽識魄力亦有限,卻也還知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多言了兩句。冒犯之處妾身自會向貴國王爺賠禮謝罪。你大可不必如此拼命地為他主持公道。”
“公道,你是說公道?”那人頗為陰陽怪氣道:“這世間哪有什麽公道?名滿天下的李尋歡恃寵而驕踐踏人心是公道,鞑靼國的三王子錦衣玉食嬌妻美妾不知足還好龍陽斷袖是公道。公道都是他們的哪裏輪得到我這樣的小角色來主持?”
“來人!送俞正回房歇息,他喝太多了。”關天翔道。
出現在回廊上的兩個人架着俞正,請示道:“王爺,此人教予何處?“
關天翔揮手道:“随便吧。”
俞正被那二人架着,手足不便亦回過身來,癡癡道:“我不叫俞正,我叫李尋歡!你叫我李尋歡啊!”
架着他的一人聽他實在聒噪,一掌劈在他後頸上,終于安靜了。
☆、四十四
是夜。各自安寝。
夜闌人靜,小樓裏一燈如豆。爾後,柳娘叩響了林詩音的房門。門開得很快,好像屋內的人就守在門邊一樣。
李尋歡遠遠看着柳娘進了林詩音的房間,長長松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翌日,陽光燦爛得這世上再沒有黑暗的角落一樣。
鐵傳甲推開門,李尋歡就看見了坐在院中的俞正。陽光下,面色灰敗的他仍舊像是在黑暗中掙紮。李尋歡不得不承認他跟自己十分相像,也更年輕些,比起現在,他更像是二十歲的自己。他頹敗的坐在那裏自斟自飲,面前石桌上架了一把琴,焚了一爐香,香氣袅袅。只是金秋已至,園中桂樹皆綻蕊吐香,香味甚是濃郁,他焚這香又是為何?
俞正聽到聲響,擡頭望了過來。
李尋歡笑道:“你早。”
俞正也扯出一個勉強的笑,道:“你早。”
李尋歡走到他對面,鐵傳甲從屋內拿出一個狼皮墊子墊好,李尋歡方坐了上去。
看着鐵傳甲拿出來的狼皮墊子,俞正目中神色瞬息萬變,最終歸于死寂。俞正的目光從李尋歡出來就沒有離開過他的臉,饒是李尋歡藝高膽大也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毛。
李尋歡坐定後,便有小僮送上早茶。
俞正看他飲了一口茶,詫異道:“你也喝茶?”
李尋歡笑道:“我本是不喝茶的,只是病得重了,詩音與娘親不讓我喝太多。”
俞正木然的“哦”了一聲,又倒了一杯酒,舉杯道:“那是不是以後我也可以喝茶了?真值得慶祝。”
俞正看着李尋歡笑道:“你知道嗎?我已經五年沒有喝過水了,只能喝酒。”随後,又自嘲道:“你怎麽會知道呢。昨天以前,你連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都不知道吧?”
李尋歡的笑容凝住了。原來這世界上有另一個人只是因為長得像自己就要活得也像自己,而自己過的那些日子并不怎麽值得別人重複。
李尋歡默然。
半晌,吩咐小僮沏壺好茶送來。
俞正奪過茶壺,正欲牛飲。
李尋歡輕輕按住茶壺,道:“茶燙,你慢些喝。”
俞正的手像是被燙了一樣痙攣了一下,縮了回去。
李尋歡提起茶壺為他斟了一盞茶。
俞正十分錯愕的看着李尋歡,抖索着唇道:“你……你給我倒茶?”
李尋歡道:“有何不可?”
俞正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