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現代世界(十四)
路浔在出國的那一天便知道他自己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路浔是回來尋找真相的。
當年的火災被确認成了意外。
火災的起因最後被查了出來:有戶人家的煤氣罐炸了, 房間着了火, 偏偏隔壁的鄰居是賣車載香水的, 屋子裏堆滿了香水, 火一燒起來燒得特別快, 兩個房間都燒了起來,然後飛快地往下蔓延……
至于五樓消防通道的門被堵上的事情, 那是因為最近有賊偷偷潛入了這棟樓, 消防通道這邊沒有裝監控, 所以物業暫時鎖了起來。
火災起來後,物業為了平息衆怒, 第一時間将涉事的員工推了出來……
火災起來的時候大概是下午三點的時候, 太陽原本就大,一般人家家中的青壯都在上班, 留在家裏的只剩下老人小孩,造成的傷亡也分外慘烈。
一場火災,數十條人命,換來了那個員工五年牢獄生活。
伴随着母親在大火之中以身為兒子阻隔火焰的故事的傳開, 人們感動之餘,這件事流傳越來越廣,物業所在公司的社會信任度降到了底點,小區裏的房子也沒有新人入住, 沒幾年就宣布了破産。
路醫生黯然神傷,也搬離了這個小區。
時間是最好的遺忘藥。
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新聞占據頭條,當年義憤填膺人們很快就忘記了這個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
而那些籠罩在痛失親人的家屬心中的、那些伴随着時光與日俱增的夢魇和絕望, 從來沒有随着時光而消散。
小路浔自小記憶力就很好。
他家房子在七樓,小時候他的身體不好,三天兩頭愛生病。母親為了讓他鍛煉身體,每天都帶他步行上下樓,他記得很清楚,明明火災發生的那天早上母親帶着他買菜回來的時候消防通道的門還沒有鎖起來……
為什麽到了火災的時候門就被堵起來了?為什麽爆炸起火的那家人隔壁會囤積大量易燃物品……
“誰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這是一個意外。”無數的人安慰着當年失去了母親的小路浔。
看起來似乎所有的一切确實是意外,因為一系列意外和巧合連接起來,所以發生了慘案。
然而路浔不肯相信這是一個意外。
他知道自己可能在做無用功。
可是無盡的夢魇和傷痛督促着他必須要做些什麽,不然路浔覺得自己很可能會瘋掉。
路浔将這種心思掩藏得很好,沒有人知道他內心存了這種想法,甚至連他的父親都覺得他已經放下了那些曾經的傷痛,已經慢慢成為了一個如同他表現出來的那般極有天賦、溫和善良的醫學研究者。
然而路浔卻明白,他始終沒有忘記當年那件事情,他自始至終缺乏醫者的仁心:他手握着救人的刀,內裏卻是無心的鬼。
路浔回國之後就去當年的小區看過。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物業早已不複存在,因為當年那場火災,開發商剩下的房子沒人買,買了的戶主也或是抗議或是抛售,小區剩下的房子最後以低價賣給了別的開發商,如今已經換了一個公司承包物業,甚至連曾經小區的名字也從‘天藍小區’變成了‘幸福園小區’。
許是為了提醒現在的物業,幸福院小區的正中間開辟了一個小花園,中間是一個浴火女人的雕塑。
人們都頌揚着那位以身護子的母親,卻沒人知道,那母親用盡性命保護下來的那個孩子,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生活在驚悸之中看不到出路,恨不能随母親而去。
路浔回國這些天已經開始着手查探當年的真相,時光能掩埋掉一些東西,但是也能拂去迷霧,凸顯出一些事故當年原本的面貌來。
在當年看來,這場火災事故看起來似乎沒有一個得益者:受害者痛失了親人,物業和房地産公司瀕臨破産,當年鎖門的物業工作人員同樣得了五年的牢獄之災……
但是從現在倒回去看呢?
路浔調查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比如當年的天藍小區隔壁不遠處有個新開盤的小區,因為售價比天藍小區高很多,一直乏人問津。
在天藍小區發生火災後,那個新小區購買的人數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甚至,最後低價買下天藍小區剩下的房子的人也是那個附近小區背後那家叫做‘騰圖’的房地産公司。
若說這場火災給誰帶來了最大的利益,那就是這家叫做‘騰圖’的房地産公司了!
然而這個房地産公司十分低調,股權也十分分散,路浔一時間也調查不出這個房地産公司的實際操縱者來。
而且,路浔一直記得那個拴住消防通道的物業員工的姓名和模樣,按照時間推算,那個人早就出獄了,路浔回國後偷偷請了私家偵探調查那個人的去向,然而私家偵探查了一個月了,竟查不到那個人的任何蹤跡!
路浔只能請私家偵探往別的地方查。
縱然每接到一次私家偵探的電話、回顧當年那段經歷,就宛若拿着刀子在路浔的心尖上不停地剜動……
也就在韓芷生日後的第二天,路浔一大早就接到了私家偵探的電話。
聽私家偵探的意思,他似乎查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
路浔也顧不得吃早飯,匆匆出了門,和私家偵探在了幸福園小區裏面見了面。
私家偵探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胡子邋遢看不清他的具體面容,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手頭永遠握着一支煙。
平時這男人見到路浔的時候總是一種漫不經心的神情,一副‘路浔沒事找事閑得扯淡’的模樣,可是這一次看着路浔的時候這個男人的眼神之中卻露出了一絲慎重。
路浔的心倏地一跳。
“我往前查了一下,或許你的想法是對的。”私家偵探抽了一口煙,深深地看了路浔一眼。
“火災發生的時候劉雲入職還不到兩個月,他本來也不負責這一塊,剛開始的時候是在一樓幫居民們收發快遞,後來突然說想進物業……”
“而且,我去劉雲的老家查了一下,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來過了。他的父親早亡,是由母親培養長大的,他母親現在也不在鄉裏。我在周圍走訪了一下,那個村子有點閉塞,村子裏的人都并不知道劉雲過失殺人的事情。劉雲的受教育程度也不低,他的老鄉們說他是村子裏難得的大學生,畢業于名牌大學,畢業後有老鄉見到過他在大公司上班。我順藤摸瓜,查了他的任職履歷,他積極向上,履歷上并沒有任何黑點——”
這樣的一個白領精英,為什麽會辭職去做事多錢少的物業?
“他之前是在哪家……”路浔額上青筋綻起,死死地咬住唇。
“王雲最後辭職的那家公司就是騰圖。”私家偵探看到路浔的模樣,也顧不得再賣關子,抖落手中的煙灰,同情地望了路浔一眼:“騰圖是個大公司,我一時間也混不進去,時間太長了,也不好查。而且,就算知道這點也沒有用,我們找不到任何證據證明他是刻意栓上那扇門……”
私家偵探還在說着什麽,路浔已經全部聽不見了。
耳朵裏有什麽東西在嗡嗡作響。他整個人像是又一次回到了炙熱的樓道裏面,他的靈魂似乎漂浮在空中,他看着母親忍受着烈火炙烤,死死地護着懷中的孩子,淚珠一滴一滴掉落……
她在生命的最後剎那在想什麽呢?她會不會特別痛,會不會憤恨于命運的不公?她害怕嗎……
路浔也不知道他現在該去哪,理智告訴他他應該平靜下來,努力去尋找當年的真相,然而他根本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他想找一個地方,只想蜷曲着躲起來,避開這冰冷殘忍的一切。
人間,怎麽可以殘忍污穢到這種地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伴随着電閃雷鳴,雨越下越大,一時間,耳邊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
世界一片朦胧。
路浔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他坐在街邊的長凳上,看着雨水沖刷着這個世界,雨幕給了他遮掩,他能在雨裏盡情地流淚。人們打着傘在他前方匆匆走過,有小孩扯着嗓子在哭,汽車從他面前駛過,濺了他一身的水……
真吵啊!
雨水清洗了這世界有什麽用呢?
世界還是這麽肮髒。
那個濺了路浔一身水的司機遠遠地從後視鏡伸出了手,比了個中指。
瞧瞧!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卻總有惡心的人找上他。
路浔勾了勾唇,忽而捂着臉大笑了起來。
這一剎那,他腦子裏突然間浮現出他在國外的某個發現:
他實習參與了救治一個急症死亡的病人,其他醫生診斷那人是突發心髒病死亡的,他卻在那人的心髒裏發現了一種生存能力極強的病毒,這種病毒能夠快速繁殖,具有傳染性,達到一定數量之後會讓人體迅速衰竭死亡。
他沒什麽牽挂的了!他知道他的父親也早就不想活了,他曾經看到了父親手臂上自殘留下的無數劃痕,無數個難免的夜裏,他看到父親偷偷暗自流着眼淚。
父親也一直沒有放下母親。
只要将這種病毒傳播出去……
他能将所有人拉進地獄。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些惡人們獰笑着嚼着旁人的屍骨往上升,卻死在了他手裏時候的嘴臉!
那肯定會十分滑稽吧?!
……
這種念頭一旦産生就再難克制,路浔發現其實他有很大的操作餘地,只要他培養了這種病毒,放入疫苗或是其他的藥物之中……
雨不知何時停了。
天空暗了下來,夜沉無星,昏黃的路燈下,路浔閉着眼,宛若一個飄蕩的厲鬼。
世間一片寧靜,路浔的腦海之中卻已經成了無間煉獄。
“啪嗒”一聲,有什麽突然間跳到了他的肩膀上,輕輕地蹭了蹭他的臉頰。
溫暖的、柔軟的觸感,這觸感太過突兀,路浔甚至打了一個寒戰。
他擡起頭,眼底殘留着幾分沒來得及褪去的瘋狂與陰翳。
他看到了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
她年輕、鮮活,耀眼,比這世界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要幹淨。
她這一次沒有再甜甜地笑。
“路浔哥哥!”小姑娘拉住他的衣袖,眼眸裏溢滿了擔憂,“你怎麽了?”
路浔眨了眨眼。
不應該這樣的。
他伸手,撫上小姑娘的臉,瘋狂而又絕望地,勾起半邊唇笑了起來。
“我感覺我要死了呢!”他啞着喉嚨,輕輕地道。
可是為什麽這時候要讓我看到你呢?
看到了你,我發現自己居然會留了那麽一絲憐憫,舍不得帶你一起去死……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22:30左右。
啊,作為後媽,我其實流下的是鱷魚的眼淚~
感謝 冉冉 投出的地雷,麽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