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魏博節鎮隸屬河北道,下轄魏、博、貝、相等六州。謝安并不知道此地此時的水患與可能發生的兵變,但她知道這個河碩三鎮之一的魏博鎮從來都不是個好啃的骨頭。

大秦節鎮繁多,但最著名的便要數河西河碩這幾鎮,其中以河碩三鎮勢力最為龐大。據謝安所知,因為姻親關系,魏博節鎮是這三鎮裏比較親近中央朝廷的一個,但這也是相比較而言。

打個比方,河碩其他二鎮是老虎的話,魏博則是只老奸巨猾的狐貍。可有的時候,老虎與狐貍相比,誰厲害還真不好說。謝安的老師童映光曾對她說過:“如果當年梁氏女帝沒有嫁個公主去魏博,現在的大秦可能就已經被河碩這三只老鳥給搞死了。可也就是因為嫁了這麽一個公主,女帝沒有狠下心來廢了魏博,要不然現在也有可能仍是女帝當朝。”

十幾年前,也就是這河碩三鎮臨時反水,率三十萬大軍協助同慶帝逼宮東都,光複了李氏正統皇朝。風水輪流轉,十幾年後,魏博又一次成為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這藩鎮與皇帝的關系,就好比一對怨侶。誰也離不了誰,誰也容不下誰舒坦。”童映光打了個自認為很恰當的比方,而謝安聽後卻随之聯想到六十好幾的同慶帝與藩鎮五大三粗的節帥們執手相看淚眼,你一口“你個讨厭的冤家~”,我一口“你個煩人的死鬼~”此類情景,不由狠狠打了個寒顫。

扯淡到最後,童映光灌了好一大口的酒,下了個結論:“如果想坐穩這江山,河碩是一定要廢的,但沒有萬全之策,它們萬萬不能動。”他刷地抽出腰間佩刀,在謝安驚恐的眼神裏比劃了兩三下,“河北人兇悍起來,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我們這的娘炮子過去就是洗幹淨伸長脖子給人宰的。”

謝安老家淮洲也屬于一方節鎮,說起來離李英知的封底邵陽郡還挺近。淮洲的節帥歷來是朝廷外派出的文官,管理政務有一套,打起仗來卻不行,完全靠左右兩邊邵陽與洪岳幫襯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江南一帶的節鎮都沒什麽野心,也不喜歡動刀動槍,幾十年來無戰事。偶爾有西北,河北的過來搶地盤,大家抱成一團,倒也沒吃多大虧。

一堂課上下來,謝安腦子裏只有一句話:“不到萬不得已,河碩三鎮能不去招惹就不去。行走江湖安全第一!”

所以李英知提出這兒一個要求時,謝安一下就懵了。

“怎麽,不敢去了?”李永志似早預見了她這反應,臉色淡淡,“做幕僚既是為主參事謀劃,主家好吃好喝地供着,難不成就是留你在京中和其他小姐們一樣讀讀詩賞賞花?既是不願,便離去罷。”說完拿起一本書來再不看她。

謝安的腦筋轉得飛快。她不是個傻子,河碩三鎮與中央關系緊張,李英知是當朝寵臣,天下人又都知道他是皇帝的私生子。跟着他去魏博,等于羊入虎口,一旦魏博有反心直接就可以拿他們做人質。可治水而已,黃河泛濫已久,每年朝廷都有人去,況且治水向來是個油差,節鎮對此等工事從來都是歡迎的。

也不見得都有多危險吧……短短片刻,謝安心中已下定了主意,雙手一拱:“謝安願随大人去治水。”

“當真?”李英知的臉依舊擋在書後,口氣裏充滿了懷疑與一絲任誰都聽得出的輕蔑,“你可思量清楚了,你好歹也是謝家人,莫要傳出去讓人以為是大人我逼你就範,壞了我與謝家的和氣。”

你李家和王氏攜手款款逼死謝氏當家人,又迫我入宮害我落榜淪落到抱你大腿,你與謝家還有和氣可言??謝安內心冷笑連連,她總算認清這貨的真面目了,說他邵陽君是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的人眼瞎了不成,此人分明是個奸險狡詐,

“大人若怕旁人非議,謝安立下文書,此行是我自願而行,是生是死與大人全無半分幹系!”謝安回擊得也煞是豪爽。

“好!”沒想到李英知竟真的喚來人呈上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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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氣得笑了出來,笑了會覺得這人是個小人,但也小人得光明磊落。如此她也不拖泥帶水,執起狼毫筆,刷刷不過片刻,一篇白紙黑字的生死狀呈在李英知面前。

“字倒是不錯。”李英知一眼看過去贊了一聲。

王謝兩家鬥了幾百年,大體不相上下,但王家總有一項是謝氏咬牙切齒也比不上的,便是書法。東晉時期,他們王氏還出了位著名的書聖,故世人總說謝氏風流,王氏風雅。

難得被李英知誇獎了句,謝安不喜不驚,也學他的模樣淡淡來了句:“老師教的好而已。”

謝安的書法總體上是跟着童映光老先生練的,但她幼年時期便打下了不錯的底子,随童映光讀書時已隐約自成風格。童映光一瞧,便順手推舟,教了她一手渾雄端正的顏體。

李英知說她寫得好,便是因她自己與尋常女兒家喜愛的花間小楷完全不同,如果不是本人在他面前,他絕不會以為是出自個女子之手。

“要不要再按個手印?”李英知突發其想。

“……”謝安是完全沒了脾氣,悻悻道,“随便!”

“罷了,”李英知将生死張仔細疊好收起,溫柔的善解人意道,“明日我們便啓程去魏博,你看要不要回府去與你的家人通報一聲告個別?”

明天就走!謝安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這般急?”

李英知搖頭嘆氣,滿臉胸懷天下憂國憂民之色:“人命關天之事,自然是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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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急也沒這個急法啊,謝安懷揣着一腔不安在白霜的護送下回了謝府。謝一水自然是迎頭痛罵,竹簽在謝安面前拍的啪啪響,恨不得戳破謝安的腦門:“你說你還要不要臉,要不要臉?!你是要進宮的人!他邵陽君再有權有勢,能比得過天子嗎!你……”

“阿爹,我要随邵陽君去魏博治水。”

“啊??你說什麽?”謝一水猛地沒擰過神來,茫然地看她,“你說你要去哪?”

謝安吸了口氣,不帶喘的一氣說完:“女兒打算投入邵陽君門下做幕僚,此番即随他去魏博治水。”

謝一水怔怔地盯着她,氣得翹起來的胡子滑稽地歪在嘴邊,半晌一聲震天怒吼捅破了舔:“你個孽子你說什麽!!!!!”

謝安不動如山,又将原話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

“來人,把小姐給我關起來!不到入宮那日你別想踏出謝府一步!”謝一水拍桌。

“阿爹,別掙紮了,邵陽君你得罪不起。”謝安不得不指出一個殘酷的現實。

謝一水怒:“難不成你以為你老子就能得罪起皇帝了嗎!”

“阿爹,我已經給邵陽君簽下生死狀了。”謝安嘆了口氣,“您別先吼,我若給邵陽君做了幕僚便是他的人了,日後皇帝找麻煩也找不到您頭上去。”

“他的人了……”謝一水敏銳地捕捉到一句不得了的話,臉氣得通紅,“你昨晚果真與他做了不知廉恥之事嗎!你當真要氣死老子是不?!”

“……”謝安頭痛,“阿爹你想多了……”

謝一水怎生不想多,謝安剛過及笄之年,姿容秀麗,而李英知二十有餘,至今無妻無妾,男未婚女未嫁,孤男寡欲共處一室,*……簡直了!

謝安不理解,她阿爹是把李英知府上數百奴仆都當死人了不是?

兩人僵持了一會,謝一水嘩啦啦灌了好幾盞茶,什麽滋味沒品到,反正他現在心裏只有黃連一樣的苦。都說兒大不由娘,誰也沒告訴他,女大也不由爹啊。尤其是謝安這麽個“女兒”,初時他就覺得是個燙手山芋,小時候在老家養着倒也平平安安,本以為如其他女兒家嫁人生子度此一生就算了,天意難測今時今日竟鬧成如此局面。

“你當真下定決心要跟那個混小子了?”謝一水有氣無力地問。

這話問得怎麽好像我要和李英知私奔了似的,謝安腹诽,嘴上應了聲:“嗯。”

謝一水看神情堅毅的她,又看看頭上的牌匾,忽然覺得自己當真是老了。看着此時的謝安他不禁想起了許多年前剛考上進士那會,那時的東都還沒有經歷過戰火的洗劫,滿樹滿樹的梨花開滿了大明宮內外,那人站在日華門下扶住險些被他撞掉的帽子擡頭一笑:“你是今年的新科探花?”

“罷了,你滾吧,就當我謝一水沒你這麽個女兒!”謝一水大手一揮,幹脆決斷。

謝安沉默了良久,跪下來不聲不響地磕了三個頭:“阿爹保重。”

……

謝安從淮安來,本就沒帶多少東西,如今離開謝府行李更是少的可憐。珊瑚眼裏泛紅,戀戀不舍地一步三回頭,謝安瞧不過去對她道:“我去魏博生死難料,祖母年事已高,你不如回淮安也好照料她。”

“不!小姐去哪我就去哪!”珊瑚忙拭淚,異常堅定道,“小姐本就是個邋遢人,離了我還不知道該怎麽過日子呢!”

“……”謝安失笑,只嘆了句道:“做幕僚還帶丫鬟,定又是要被李英知嘲諷的。”

出府前,謝安碰上個意想不到的人,乃是她沒怎麽謀過面謝府大公子謝時。謝時似乎在門房處等了許久,東張西望時見謝安來了走上兩步:“安妹。”

雖說幾乎沒打過交道,但這位謝氏公子倒沒什麽其他世家子弟的頑劣習性,為人也平易近人,謝安便停下步伐喚了聲:“阿兄。”

謝時将一個包袱遞了過來,謝安不解,他坦然道:“母親聽說安妹此次要去魏博,日遙路遠,便收拾些藥物衣裳好備不時之需。”

謝安一怔,謝時的母親她更是見之少少,怎會突然送來行李,又怎知她要去魏博。轉念一想,她心中明了,接過包裹誠心實意地道了聲謝。

謝時腼腆地笑了笑,在謝安跨出府門時他突然在背後道:“安妹。”

謝安回頭,謝時道:“以一己之身遠赴藩鎮,是許多男兒都不敢為之事。兄長很是敬佩,路上珍重。”

謝安也笑了,朝後使勁揮揮手:“謝謝阿兄,日後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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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陽君府中。

“公子當真要帶謝安去魏博嗎?”問話的人是之前攔走謝一水的家臣,範無就。此刻書房中只有他,白霜與李英知三人,範無就一指寬的粗眉鎖成個川字,“一個世家小姐,手無縛雞之力,去了只能是拖累啊公子。”

李英知不以為然道:“你也說她是個女子,若一個女子都拖累我,此番魏博我不去也罷。”

範無就仍不肯放棄勸說:“公子,你利用選秀一事加深世家不和的目的既已達到,謝安此人就不便留在身邊了。畢竟她是謝氏女兒,女流之輩短短見識,何能做得了幕僚?”

白霜此時按捺不住出來為謝安說了句公道話:“範先生此言差矣,公子之前看過謝安的考卷不也說了嗎,她文章做得不賴,若非王崇使了手段,她此次定是榜上有名。”

範無就瞪眼:“文章做得漂亮又有何用,做幕僚需要的是謀略算計。她一個不知世事深淺的深閨小姐懂什麽朝政格局,國家大事,又如何去謀算與那些老奸巨猾的世家藩鎮。”

李英知把玩着手裏的鈴铛笑了起來,目光定格在刻在鈴铛內部一個不易察覺的“容”字上,意味深長道:“我倒認為,世事深淺她知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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