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荒野裏摸爬滾爬了一宿,又遭了一場惡戰,李英知一身狼狽,并指拂去劍上血漬,懶懶反問:“故意什麽?”

謝安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盯着他,像是想把他五髒六腑裏那些壞水全盯出來似的。

李英知笑了起來,他一笑鳳眸微眯,暖意融融,十分的正人君子:“什麽是有意,什麽是無意?與這群成德軍相遇确實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将無意化有意卻也不是什麽難事。”

這話聽得謝安半懵半懂,只知道原來他早看出了林和他們的來路,謝安心裏說不出的滋味,為自己惴惴不安多時而感到可笑,又愈發覺得李英知此人深不可測。奉了這樣的人為主,也不知是福是禍……

腦門突然被彈了一下,謝安哎地叫了聲疼,李英知乜眼瞧她鼓着麋鹿一樣的大眼睛使勁瞪他,變了臉色道:“敲你是讓你警醒着點,別光擺出副玲珑剔透的模樣,人卻沒心沒肺傻乎乎的!”他冷笑一聲,“跟着一群流匪也能睡得連眉頭都不皺,下次連命怎麽丢的都不知道!”

遠處的喊殺聲還能零零落落地聽見,謝安捂着額頭傻傻愣愣地看他。回想昨日至今的遭遇她驀地就後怕起來,自己着實是太過馬虎了。如此一想,羞愧不已的她也就将挨下來的那一顆暴栗給忘在了腦後。

李英知的唇角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微微地翹了翹。

兩人就這麽各懷心事地蹲在窪地裏,李英知偶爾揣着手鬼鬼祟祟地探頭向外看一眼,謝安瞄到他這姿态,狠狠地在心裏罵了一句——“猥瑣”!

過了約有半個時辰,兵器交雜的聲響漸漸隐沒在風中,看樣子那兩撥人的械鬥已進入了尾聲。不多時,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謝安神色一緊,但看李英知安如泰山,而那馬蹄聲亦是從容有致,她就知道來者應該是自己人了。

“公子,”先出現的是一日未見的白霜,他兩個縱步躍身而下,見李英知安然無恙遂放下心來,抱拳道,“賊軍宵小三十餘人盡數伏誅。”

“可留了活口?”

白霜神色有異:“沒有……他們自盡的太快。”

李英知像早已料到一般,淡淡道:“既做了斥候,想必都有此覺悟。”

斥候?那就是來魏博刺探消息的,謝安深思,這是不是說明河碩三鎮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連枝同氣?

“還蹲在這裏做什麽?”李英知見謝安久沒有動靜,回身沒好氣道,“想在這紮根發芽,長成個土蘿蔔嗎?”

白霜臉部抽動,硬生生憋住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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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更是難看自然是謝安了,揉揉腳踝咬牙站了起來,才直起腰,被拉扯的肩胛處裂開一般的疼,身形一晃就要倒了下去。李英知手疾眼快托住了她的腰,胳膊一帶将她扶住了:“受傷了?”

謝安沒吭聲,噠噠的馬蹄聲已懸停在他們上頭,十來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外界傳聞邵陽君風流雅致,果真不假。”

謝安僵硬了一瞬,下意識地扭動着身子從李英知懷中掙脫出來。她的小動作落進李英知眼裏,無聲地抿抿唇角,順着她的意松開了手,只不過松手的同時“一不小心”撞在了她肩側,于是謝安再一次悲壯地倒入了他懷中。

到這份上,謝安如果還看不出李英知在算計她,那她這十幾年可真是白活了。但李英知只是輕輕摟住了她的腰,并無其他沒規矩的動作,謝安稍一遲疑也就随了他的意,暫且按兵不動地虛伏在他懷中。

謝安的“乖巧”,令李英知不覺彎起嘴角,仰頭笑容朗朗:“田将軍說笑了,小徒笨拙,受了些皮外傷,倒叫将軍看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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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城到魏博短短沒幾日,謝安的身份就和走馬燈似的,從謝家女兒到李英知府中幕僚,再到他的“安妹”,直到坐進魏博節鎮的節帥府中,她成了李英知的學生。

因為受了傷,謝安一入帥府就被田嬰招來的侍女領去休息了。離去前她多看了這個年輕的節帥之子。田嬰,她在心中默默将此人與童映光的描述對上了號。當今魏博鎮節帥的長子,年紀與李英知相仿,大概是常年在軍中操練的緣故,面如古銅,身形結實勁拔。謝安左看右看,哪裏都看不出童映光所說的“年紀輕就老奸巨猾,一肚子壞水的小不要臉!”

可能是因為李英知先入為主,有生之年,謝安認為再也找不出比李英知更适合“老奸巨猾”和“不要臉”這個詞了。

“那就有勞田将軍使喚個郎中來給她看看了,”李英知有意無意地瞟了她一眼,搖搖頭七分無奈三分嘲弄:“謝家的姑娘總是格外嬌慣些,讓她留在京中,非要跟着過來長見識。你說這黃河決堤,民不聊生的景象有什麽好看的?”

謝安聞言擡眼望了過去,李英知說這話時神态自若,什麽鬼話到了他嘴裏都變得冠冕堂皇無比。她聽了卻不能當鬼話就聽了過去,李英知這麽直白地點出她的身份,用意她也能猜得出七八分,光這七八分足夠讓她冷下了了臉色。

田嬰是何等聰明人,詫異地看了謝安一眼:“謝家這樣大的世族竟肯将女兒放出來?”

“不受寵的女兒罷了。”謝安平平淡淡地回道,李英知越要擡舉她,她偏越不要如他的意!

李英知失笑:“田将軍可看見了,現在就敢在這節帥府上使上了小性,還說是自己不受寵。”

“罷了罷了,”田嬰見慣了河北女子的彪悍奔放,乍一見到謝安這樣擰着性子的江南女兒家煞是新鮮,便沒将她的失禮放在心上,“這一路颠簸,謝姑娘先去休息罷,郎中随後就到。”

李英知将他的臉色看在眼底,目光随着謝安的背影笑而不語。

……

稍作清洗,謝安換了身幹淨衣裳,郎中看過後只說是人受了驚吓,碰撞,開了兩劑調理的方子,又留了瓶活血化瘀的膏藥就走了。出發得突然,紅袖被留在了京城,沒有随之一同來。而謝安自己又不習慣陌生侍女貼身伺候,拿着藥瓶看看就将人都打發了出去。

脫了罩衫,随意拿着根木簪盤起頭發,謝安盤腿坐在胡榻上打開了包袱。包袱分裏外兩層,一大一小。外邊一層是她常用的衣物用品,小的是離開謝家前謝時遞給她的,謝安掂了掂它,沉甸甸的,多半是些銀兩。

她看着小小的青色包袱,才到魏博不過兩日她已經就死裏逃生了一次,然而這才是開始而已。就這樣吧,不是都說,自己選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嗎。反正路上有李英知一同陪她跪着,謝安吹了個口哨,心情放松了許多,輕松地挑開了包袱,看看自己的摳門老爹放了多少血。

果不出所料,裏頭包了些碎銀和幾個銀錠。謝安東扒扒,西扒扒,忽然手指碰到了個堅硬的物什,抽出來一看,是個又長又扁的木匣。這是什麽?謝安皺眉,拔出頭上木簪,挑開鎖眼。

木匣中躺着塊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牌,底下壓了張紙,移開木牌,紙上的字映入謝安眼簾——以備不時之需。

謝安疑惑地拿起木牌,分量不輕,翻過來一看心中一跳,熟悉的家族章紋中刻着一個規整的謝字。

摩挲木牌再三,謝安将它仔細地放入貼身衣物中收好,才按好衣襟,門扉突然有節奏的響了三下:“頤和,在嗎,身子可好些了??”

謝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李英知叫的是她。捂着胸口,她有種做賊了般的心虛,想了想決定不吱聲,假裝睡着了。

可李英知哪是那麽容易打發的,聽得房中沒了動靜他竟然徑自就推了門走了進來。謝安猝不及防地還沒在床上躺好,就與他大眼瞪小眼對了個正着。李英知高高挑起眉,謝安眼皮一跳先發制人,冷冷道:“我好歹也是個女兒家,公子如此貿然闖進來恐怕有失妥當吧!”

李英知毫不避嫌地就在她胡床邊坐下,一臉哀怨與委屈:“為師這不是擔心愛徒你傷勢過重,暈厥不醒,一時心急這才闖了進來。愛徒如此誤會為師,真真是叫我心傷。”

謝安此生真是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一口一個愛徒,真把她當學生使喚了不是?!一招制他不成,謝安也清楚和這人拼下限是沒個拼頭的,索性話頭一轉,端正了臉色道:“人前做做樣子也算了,人後請公子莫要忘了,謝安是公子的門客而非學生。”

“幕僚,你口口聲聲做本君的幕僚,可知幕僚究竟是什麽?”李英知的口吻又改回了本君,高高在上,淡淡的自衿自負,“幕僚就是盡己所能,忠君之事,為君分憂。本君所說可對?”

謝安沉默下,點點頭。

“如此,那本君需要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說你是學生你便是學生,記住了嗎?”李英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見其不語知道她雖還有氣但到底聽進了心裏,也就點到為止,“剛剛我問了郎中,說你的傷勢并不重,我看着卻不像他說的。到底傷的怎麽樣?”

究竟是習武人,當時一看謝安那龇牙咧嘴的模樣就知道定是哪裏傷到了筋骨。那個郎中看謝安是個姑娘家,不好多做檢查,這才有了李英知一問。

謝安這回倒也老老實實地回他了:“肩膀處像是扭傷了,疼得怪厲害的。”

老葛那一巴掌李英知瞧見了,十之八/九就是在那落下的傷,之後奔命中可能又甩了胳膊加重了傷勢。李英知眼光落到桌上藥瓶,遂放下扇子,卷了卷袖口:“傷在那兒自己不好上藥,為師幫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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