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難得老天開眼,放晴一日。

魏州城外,李英知跨馬與田嬰并轡而行,景西連同随官遠遠跟着。

官道之上,行人車馬稀疏,隔數丈筆直站着幾個長槍黑甲的士兵,路上來往還有一列戍衛來回巡視,戒備森嚴。

李英知不禁贊嘆道:“早聞少帥治軍有方,今日一見果真各個皆是精兵悍将。”

田嬰見了,揚眉一笑,頗有幾分自得:“我們魏軍或許比不上京中禁衛懂規矩,但每一個都是說一不二、血氣方剛的真漢子。”看着遠近的兵士,田嬰意味深長地笑望向李英知,“他們每人為魏博,為百姓,為朝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沒有他們,就沒有今日的魏博與我田府。”

李英知聞之淺淺一笑,不作言語。

真是個能沉得住氣的老狐貍啊,田嬰心中感慨。帶着個十五歲不到的姑娘家獨身闖入河北,明面上落入了成德軍那群斥候手中得他相救,讓他占了一個恩情。同樣也是他李英知派人通報消息,将成德軍的耳目一網打盡,實際上論輕重反倒是他田嬰承了李英知一個天大的人情。

田嬰自然是知道李英知為何而來,越是知道他的目的,他的按兵不動則越是讓田嬰捉摸不透。入了節帥府後李英知的做派特別光明正大,每日正常與朝廷來往書信,內容田嬰粗粗看過,無非照本宣科的例行彙報,比如“黃河災情嚴重,百姓民不聊生,請戶部加大救濟力度啊”又或者洋洋灑灑地将他田氏治下的魏州大大的誇獎一番,誇得田嬰自己都臉紅了……

除此之外,其他小動作一概皆無,真要說交流頻繁的也就是李英知他帶來的學生,謝安。這姑娘更實在,不給她出門,她就老老實實地在房中看書寫字,最多就在院子裏轉兩圈。

田嬰暗中觀察琢磨了兩日,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說到底藩鎮節帥多是武将出身,讓他們沒日沒夜行軍打仗沒問題,若要與朝中那些老謀深算的政客們玩心思,他們自己也知道是占不了便宜的。

既然敵不動,我動,河北人豪爽嘛,田嬰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李侍中,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喚的是李英知的官職而非封號,可見是他對話是朝廷而李英知本人。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他這一句話,李英知欣然應允,內心悄悄地松了口氣。皇帝病情告急,西京局勢一觸即發,這河北他縱然有心待也是待不了多不久了。

留下随行的一幹人,田嬰率先打馬走到一處高地,旋身看向李英知,肅然道:“李侍中此次前來可是要調查我田府為何不發兵治水,甚至沒有開倉濟民一事?”

李英知不置可否。

田嬰駐馬在前,眺望下方水澤汪汪的田地屋舍,遠方渾濁的黃河波濤洶湧的奔騰在岌岌可危的堤岸間,片刻他嘆了口氣:“即便我不說,李侍中也能猜到幾分。大秦開國至今,河碩一帶的軍政一直混亂複雜,李高宗後立了三鎮。然而三鎮之間各占一方,表面上齊心協力,其實私怨頗多,年年互有厮殺。也就梁氏女帝治世那幾年,女帝采取了懷柔之策,安撫了魏博與宣武兩鎮,但卻偏偏漏了淮西。”

李高宗,這個用詞讓李英知微微眯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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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笑一下,田嬰慢慢撫着馬鬃:“女帝的用意,侍中想來也明了,正是要加劇三鎮的內鬥。”他回頭看向李英知,眼神鋒利得像他腰間的佩刀,“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朝廷既要依仗我河碩三鎮卻又害怕我們勢力壯大威脅到它,暗中使盡手段,這和坊間的娼妓有何區別?!”

李英知神情泰然,遣馬緩緩走到他旁邊:“田少帥所言本官贊同也不贊同,朝廷為穩定河碩軍政确實用了不少見不得光的手段,但有句話說得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們河碩三鎮本就嫌隙頗多,”李英知說得輕描淡寫,“中間多加一個攪混水的朝廷也不嫌多是不?”

田嬰無語,雖然見識過李英知的無恥但這種“老子就是要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有種你砍我啊”理直氣壯的話,換做他還真說不出口來。沉默片刻,田嬰繼續道:“此次黃河泛濫,并非我不願派兵治水。我田府紮根在魏博百年之久,治下百姓是大秦百姓,可也是與我田府患難與共的鄉親,父親與我怎會眼見着他們受苦?只是……”

“只是,這次魏州決堤有內情,而且這內情與成德有關是嗎?”李英知自然而然地接過話去,“不開倉濟民也是擔心已有成德的人混進魏博,甚至混進魏州州衙裏興風作浪?”

“侍中明智,”田嬰面上風平浪靜心中卻是驚訝不已,他能猜到李英知知曉了什麽,但卻沒想到他竟是猜得一絲不差,“成德與我魏博開朝至今大小也打過幾百場仗了,說來讓侍中笑話,大家都認為藩鎮和朝廷兩個是水火不容的對頭。在我看來,成德與魏博的積怨可比朝廷與藩鎮要深得多了。”

李英知笑了笑,道:“少帥既然說了是古有積怨,又為何這次事态如此嚴重,以至于朝廷……”他頓了頓話,風輕雲淡的口氣好像說得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一般,“和陛下以為魏博有了不臣之心。”

說到這田嬰反倒是輕松一笑:“朝廷何時沒有以為過河碩有不臣之心的?”

“這倒是,”李英知一點沒有否認地點點頭。

田嬰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一樣,笑容褪去,面無表情的臉看上去竟讓人有幾分膽寒,他的聲音低迷:“李侍中是年少俊才,又是陛下跟前得寵之人,自是對朝中局勢了如指掌。藩鎮和朝廷看上去對立,但內裏從來都是息息相關。此番成德軍有所動作,即是與朝中一件大事相關,而如今朝裏的大事無非只有一件……”

李英知沒有任何意外地平靜看他,微微一笑:“少帥說的可是陛下百年之後的皇位承繼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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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姑娘請坐吧,我這裏來的人少,簡陋得很,薄待了。”

茶室內清香徐徐,四月裏的天,說熱不熱,說冷不冷,這屋裏卻是籠了兩個火盆,謝安踩着地板進來甚至覺得底下還鋪了地龍。跪坐在幾案對面,透着沌沌的茶煙兒,謝安小心仔細地打量着對方的眉眼,看着看着眼眶和心窩裏都是一熱。借着低頭捧茶,她悄悄地擦了擦眼角,再擡頭時面上風平浪靜地尋不出一絲異樣來:“夫人言重了,夫人請我進來已是厚待。”

“夫人夫人叫着怪生疏的,”女子纖纖靜靜地笑了笑,撩起袖口給自己也斟了杯茶,“我看謝姑娘頗有眼緣,若姑娘不介意,叫我一聲姊姊便是了。”

謝安喉嚨滾動,半天叫了一聲姊姊,片刻後她問道:“姊姊瞧着面善,出閣前是哪家閨秀,你我或許還曾見過呢。”

“這個大概是不可能的,”女子笑着搖搖頭,“妹妹乃是名門所出,我僅僅是一孤女,父母早亡,從小生于河北,無緣與妹妹得見。”

謝安忙着賠罪,女子不在意地笑了笑:“生死有命,早去了或許也就早解脫了。”

明明是花一樣的年紀,說出來的話卻透着股看破世事的死氣沉沉……

謝安捧着茶盞默然片刻,記起李英知千叮咛萬囑咐的話,略略整理了下心緒她作好奇狀問道:“姊姊看着甚是年輕,是何時嫁給少帥的?”

女子臉一紅,半嗔半怪道:“妹妹年紀小,這說話,倒是……沒什麽顧忌。”說完自己反倒被謝安的天真,直白逗笑了。

謝安一點猶豫都沒有,馬上推卸責任,郁悶道:“都怪我先生是個沒規矩的,連累得我也沒被教好!”

與田嬰正說話的李英知莫名地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揉着鼻頭滿腹狐疑,着涼了?

玩笑話說完了,女子攏攏鬓發低頭羞澀地笑了笑:“父母去得早,所以我幼年就被大帥收養入府,與少帥他……也算是青梅竹馬吧。”

可能真是投緣,謝安與田嬰這唯一的夫人一見如故,相聊甚歡。一個時辰後,謝安已經知道了田嬰喜歡吃牛蛙,愛好穿黑衣,常駐地是軍營,讀書只讀兵書等等等。

她總結了一下,李英知如果想幹掉田嬰,最适合的辦法就是當田嬰在軍營裏用晚膳時,在他的牛蛙裏下毒。

又閑話了小半個時辰,午膳時間到了,謝安想着告辭,起身一半似忽然想起:“說到現在,妹妹還未問及姊姊貴姓,日後寫信也好方便稱謂。”

“卻是我疏忽了,免貴姓贏,與始皇同姓,單名一個影。”

謝安愣了一下,心中不免湧起淡淡失望:“這個姓,倒是不常見。”

“是啊,便是這個名字我都覺得怪……”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慌促急亂的腳步聲,一個侍女噗咚跪坐在簾外:“夫人!大帥遇伏受傷,剛剛被送回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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