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驚心

臘月裏,京城落了頭場雪,街面上銀裝素裹,地面上冰雪未融,即便如此,也難抵消人們對新春的熱情,各家各戶這會兒已冒着雪開始采辦年貨,預備熱騰騰的過新年了。

顧承家人口少,主仆加起來不過才四個,卻是各有分工。含香早包辦了各色窗花,一面等着顧承寫好對聯,好在門上窗上貼就;祝媽專注打理竈上,尤其是各色吃食配料,恨不得見天催促顧承趕早備下;顧家太太徐氏倒是萬事不操心的,為她身子不好,素有咳疾,等閑誰也不敢教她多費一點神——調養休整就成了徐太太最緊要的營生。

顧承雖是主子,卻是家裏唯一的男丁,出力的活兒也只能落在他身上。忙前忙後了幾日,将年貨置辦齊,這日抽了空同上峰告假休沐,才在房中寫了一副對聯,就聽大門處一聲吆喝,“顧爺在家麽?”

一聽是個雄渾的男聲,祝媽便趕着含香進裏屋去了,顧承自去開門,見來人正是他在北鎮撫司的同僚,姓錢單名一個志字。其人官秩雖不高,但為人豪爽年資久,平素常提點他許多司衙內的暗規潛流,算是與他交好之人。

顧承忙叫了一聲錢大哥,側身讓進人來,見對方還穿着公服,便笑問,“正當值呢,怎麽跑到我這裏來,錢大哥有事?”

錢志回身,推進一輛獨輪小車,車上頭正是一整只灘羊,他嘿嘿一笑,“偷空溜出來的。眼瞅着過年了,也沒什麽好東西孝敬顧爺。這口外灘羊,肉質最是鮮美,一點不膻氣,是我那兄弟才從張家口背來的。”

說着就問顧承他家後廚在什麽地兒,顧承忙接過那車,笑道,“生受錢大哥了,您兄弟一路辛苦,改日我登門親自與他道謝。”

錢志不動聲色奪過車,邊走邊笑,“這等粗活哪兒能讓顧爺做,再者您同我客氣什麽,平日裏您分糧分錢沒少照應我,我知道您是好心,瞧着我家裏人口多,四個小的嗷嗷待哺。可總拿您自個兒的分例貼補我,那也不成話啊。我是沒什麽出息,拿不出好東西回報您,也就這點子心意,您別嫌棄才是真的。”

顧承擺手,一笑,“錢大哥太客氣了,要這麽說我只有汗顏的份兒。”倆人将車推至廚房,眼看着錢志要親自搬動,顧承便提起一只羊腿,一拽一拖将那幾十斤重的灘羊卸了下來,擱在角落處。

錢志有些吃驚,拍着手上浮土,贊道,“瞧不出顧爺文質彬彬,原來也有把子力氣。您早前習過武藝?”

顧承一哂,“小時候練過幾天,不值一提。”說着拿起銅盆上的巾子拭了拭手,便從腰間取下荷包,略一掂量索性全數塞在錢志懷裏,“我不跟你鬧什麽虛文,這是給孩子們過年的一點心意。你也瞧見了,我家裏實在不趁什麽好東西,也沒有合适孩子的吃食玩意兒,我一個光棍更不知道孩子們喜歡什麽。”

荷包擱在錢志懷裏,分量不輕,約莫有個十兩的數量,錢志連聲推卻,“這可不行,我是誠心孝敬顧爺,哪兒能收您的禮,那我成了什麽人了?”

顧承不和他糾纏,向後退了兩步,“既說到禮,就是禮尚往來,錢大哥也別壞了規矩,不然我今後沒法做人。”

錢志拗不過,大剌剌笑起來,便将荷包揣進懷裏,四下看看,砸着嘴道,“顧爺今年有二十了罷?該成個家了,男人在外頭拼殺,家裏沒個女人拴不住心。您這麽好的模樣,不該缺上門說親的啊?不是我說,可別太挑,女人嘛會當家過日子,知道心疼男人才是緊要。”

顧承笑了笑,沒多言語。錢志忖度他的神情,又問,“家裏長輩從前沒給您定過親?”

顧承垂下眼,輕聲一嘆,“有過一個。十歲的時候,我兄長去了,十七歲下聘前,家父又殁了,姑娘家嫌我命硬,親緣薄。雙方解了婚約,從此無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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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志哼了一聲,“豈有此理!這家人真不講究,錯過顧爺這麽好的人才,回頭教她打着燈籠再找不着。”心生同情之下,拍起顧承的肩,“俗話說好飯不怕晚,您日後的姻緣準錯不了。”

顧承點點頭,“謝您吉言了。”又岔開話題,“快到中午了,錢大哥賞臉一道用過午飯罷。”

錢志看了一眼窗外,搖頭道,“不了,我還得趕回司裏去,就告了一個時辰的假。”

顧承道,“到了飯點兒,李千戶也得讓人吃飯,錢大哥這是又和我客氣?”

錢志笑起來,“還真不是,今兒原有差事,醜時二刻點卯。說起來這活兒不賴,正經顧爺該一道過去,要不您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所謂不賴的活兒,準是又要去拿哪位大員,順道抄家。顧承一個管糧秣的,平日裏絕少攙和這類事,且打心裏覺得這事損陰骘,便搖頭道,“我今日休沐,趙大人是知道的。”

錢志笑笑,“咳,有什麽要緊,多少人聽見好活兒,別說休沐了,丁憂都恨不得颠颠的趕過來呢。不過不去也罷,亂哄哄的,您是斯文人未必搶得上槽子,回頭我看見好東西,捎帶手給您帶回來就是。”

這說的是順手牽羊,舉凡北鎮撫司抄家,底下人總是要趁抄檢之時拿點小物件,這是屢禁不鮮的,也是連朝廷都睜一眼閉一眼的。

在顧承看來,這不光是損陰骘,還是超越他的底線。不過他也明白,像錢志這樣無依無靠的底層小吏生計不易,便只笑道,“多謝錢大哥想着,這回就不麻煩您了。只是您生財有道,手底下也仔細些,須知兩旁的人也都心明眼亮。”

錢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顧爺放心,我省得。”倆人往外走去,顧承送他到門口,又笑着說道,“那我不耽誤您正事,錢大哥辦差順當。”錢志點了點頭,拱手一笑大步去了。

直到顧承關上門轉身往裏走,方才想起來,忘了問錢志這趟要鎖拿何人。不過無論是誰,已是難逃舉家傾覆的命數。他仰面看了看破雲而出的半爿殘陽,半晌垂下頭,背手緩緩走回了房中。

不想兩日後,顧承正在北鎮撫司後堂稍間裏圍爐看賬本,錢志推門而入,一疊聲的叫喊冷。一面搓着手烤火,一面笑眯眯看着顧承,“顧爺忙吶?兄弟給您送點小東西來。先說好,這東西我起先就是給您拿的,可不興再甩還給我,還有一則,您看看就知道,我留着它也沒用,瞧不明白。”

顧承笑了出來,無奈的點着頭,“多謝錢大哥想着,我原說不用的,倒真不是和您客套。”

他是有些忌諱,不過這話他又按了下去,沒說。

錢志咧嘴一笑,從懷中取出兩件物事,一個卷軸,一方玉器。顧承先接過那卷軸,打開一看,卻是一驚,定睛再看,滿臉驚訝,“道君皇帝聽琴圖?”

他聲音有些發顫,顯見是因激動之故,錢志不禁面露得色,“怎麽樣?果然是好東西罷?不過我不懂什麽道君和尚君的,這東西原在那府上小姐繡房中挂着,我估摸定是好畫,且還是真畫,不然他家那麽寶貝的一個閨女,豈能随意擺些西貝貨來充數!”

顧承瞠目過後,雙眼一時難從那絕世畫作上移開,貪看許久,按下心中狂喜,颔首道,“設色技法,意境氣度,連帶上方蔡京題詩筆法,下方道君皇帝瘦金書和畫押,都不似贗品。即便是,也是當世難得高妙的摹本。”

錢志笑得愈發開懷,又将那玉器往顧承面前推了推,“顧爺再看這個,不知是個什麽好物兒,且給我這個粗人講解講解。”

一方雕琢精巧的白玉飛天,人物清麗,衣袂飄然,玉石古樸而溫潤。顧承把玩了一刻,實話實說,“做工不像是時下的,也像北宋花鳥玉器的雕法,也許是唐人所制。我不是行家,不大看得出來。”

他轉着那飛天,倏然底部一行篆刻小字露出,上題龍紀元年建州楊複恭藏于秘府。龍紀是唐昭宗年號,楊複恭是當日權宦。雖不知真僞,但至少可确定,這飛天确是按唐人制玉風格所做。

顧承不禁深吸一口氣,“這東西太過貴重……”

錢志瞪眼,“事先可說好了的,顧爺不要,便請自行處置,我可不再收回。”想了想,又笑起來,“不過是些小物件,您那天沒去,不知那府上有多少值錢東西,這兩件也就是九牛一毛罷了。”

顧承忙問,“究竟抄的是誰家?”

錢志一愣,旋即拍着大腿,“原來顧爺還不清楚,是新任兵部尚書沈徽家。這位爺也是倒黴,好好的登萊總兵、遼東總兵做着,才一回京,不到半年的功夫,就被人撸下馬來,扣了個私吞軍饷的帽子。不過單瞧他那家私,只怕這罪名不虛。”

顧承心口一跳,再看那聽琴圖,眉心更是一跳,“沈大人現下關在诏獄?他的家眷呢?”

錢志唏噓,“案子在審,倆晚上過去了,這還沒交代軍饷的去處呢。他們家三個兒子也都進了诏獄,八成不是斬就是流。女眷倒沒牽扯,只是家毀人亡,沈夫人昨兒夜裏一條白绫先送自個兒上路了。”

顧承喉嚨一緊,啞着嗓子問,“那沈小姐呢?”

錢志眼睛一亮,“嗬,說起這位沈小姐,顧爺沒見過罷,那可真是個美人,年紀還小呢,出落得已是月裏嫦娥的模樣,這長大了可還了得,只是可惜了……完喽。”

顧承一顆心就快跳出腔子,急問,“她……她也殁了?”

錢志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那倒沒有,不過……是這麽回事,抄完家,那沈小姐就被她舅舅家接去了……”

顧承蹙眉,“舅舅?”

“可不,是舅舅,親舅舅。”錢志語氣如有諷刺,“姻親家獲了罪,她舅舅倒還能飛黃騰達,前些日子欽點的長蘆鹽道轉運使,真正的肥缺。聽說那小姑娘被接去,我這心裏也松了口氣,多水靈的一個人吶。沒成想她舅舅也是這麽想的——今兒我一來上值才聽說,她舅舅不知失心瘋了還是怎麽着,昨兒夜裏把她給賣到文坊胡同,留仙閣裏去了。”

文坊胡同是京中有名的風流旖旎處,且不屬官妓,乃是私妓。顧承活了二十年,只聽過沒去過,此刻心裏卻忽然一陣顫悠,好像漏跳了一拍,好像被人抽去了一絲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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