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諾言

接下來要如何相處,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但顧承畢竟在孝期,該守的總還是要守。好在正月裏拜年迎訪客,見天都有一堆雜事要應對,相應的也就沖淡了彼此碰面時,那點蠢蠢欲動的情愫。

出了正月十五,學裏恢複常态,顧承早起仍去教書授課。晌午後回來,剛拐進巷子,看見一乘華蓋車停在自家門口。車旁站着的小厮他認得,是顧家老宅的人。簾子掀動,車內人露出面容,正是他二叔,戶部侍郎顧懷峰。

年內顧承上老宅給長輩拜年請安,顧懷峰并沒有特別叮囑的話。今兒忽然造訪,特地在這裏等他,不光于他而言算稀奇,于他那兩進的小宅院而言,也可算是稀客了。

顧承上前問安,将顧懷峰請到廳上。他不敢讓沈寰輕易露面,後者也知趣的躲在西屋不出來。顧承忙了片刻,親自奉了茶,捧給顧懷峰。

顧懷峰打量着廳上,閑談一般,“你近來在學堂教書,這營生也還罷了。只是閑時還該去舊時上峰、同僚處多走動,從前的關系輕易不要斷,這樣三年後,事情才好辦得便宜。”

開場白是一番教化,顧承态度也受教,恭謹回答,“叔叔說的是,人情往來,問安禮數,侄兒不敢有失。”

顧懷峰看了看他,沒有為他的謙恭所動,話鋒一轉,問起,“我聽說,你退了親?”

心裏咯噔一聲,不為退親二字,卻是為坐在西屋裏的人,顧承緩着聲氣,平靜應道,“是,怕耽擱了女方青春年華,侄兒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和他們家一商議,就把這事定了,從此兩家不必再有牽扯。”

“這家人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顧懷峰搖頭不滿,“你年紀不小了,三年後重新謀個差使,還不知是個什麽光景。到時候再要尋這樣人家,年紀相貌身家都匹配,哪裏有那麽容易!你父親這一支只剩下你一根獨苗,偏生你還在這樣大事上不經心,實在是大大的不該。”

顧承連連點頭,“叔叔怪責,侄兒也不敢強辯,當日确是一陣意氣湧上,現如今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說得倒是雲淡風輕,顧懷峰接着道,“既然知道後悔,再去人家登門謝罪,重新定下來也不遲。這樁婚事不是還沒正式退麽?”

無非也就差方家長輩一句話,連帶從前那份業已交付的聘禮,顧承低頭淡笑,頗有幾分為難的意思,“按說這聘禮,人家退是情分,不退我也不好去索要。侄兒心裏有個糊塗想法,就當是補償人家罷,這就和說出去的話一樣,不好再收回來了。”

“你果然是有些糊塗。”顧懷峰睨着他,審視片刻,“我知道,你家裏還有個女孩子,說是你母親遠房的親眷?怎麽我來了,也不知道叫她出來見我?”

顧承略一驚,旋即鎮定下來,陪笑道,“鄉野小戶出來的,侄兒唯恐她禮數不周,沖撞二叔。既這麽說,我去叫她出來,依禮拜見您。”

說着忙退了出去,一轉身,望着西屋緊閉的門,方才覺出一顆心跳得,比往常要快上許多。

顧承去請沈寰的時候,已收起了臉上的惴惴不安。他知道她是大家教養出來的閨秀,不怕見人,可她那張臉生得實在惹眼,難保他二叔見了,不會揣測出點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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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倒也不怕認下,事到如今,他心裏早就打定了主意,可一旦有麻煩事也該由他來應對的,沈寰脾氣本就不算好,他更加不想讓她為了自己,受哪怕一丁點委屈。

“一會兒他說什麽你就聽着,千萬別往心裏去。”顧承用心叮囑,又帶歉意,“只是不得已,要你裝小戶人家閨女。”

沈寰淡淡看他一眼,沒有絲毫不悅,“你二叔清楚我的來歷麽?我是說你給我編的那個。”

顧承略一回想,說應該不知道,“早前給你改戶籍,沒經他的手。底下人知道我是侍郎家的親戚,收了錢也沒細問,連你從前的身份都沒顧上理清。”

“那就好辦。”沈寰笑笑,語氣柔緩的安慰起他來,“你只管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

她目光溫和,善解人意,倘若不算平日存心起狹促、捉弄他那些時候,确也自有一派大氣懂事的勁頭。

顧懷峰想必也是這麽認為,打沈寰一進廳上,他看清她的樣貌,登時便怔住了。直到她斂衽請安完畢,他才緩過神來,恢複了一貫端方持重的樣子。

只是隐約覺得有些奇怪,“聽承哥兒說,你是舊年才上京來的,以前都是在灤縣老家,可我怎麽看着你有些面善,像是在哪裏見過似的。”

提起這個,顧承不免有些緊張,畢竟沈寰的父親與顧懷峰同朝為官,雖一個外放,一個在京,但年深日久保不齊有碰面的機會,他倒是忘記問沈寰,她相貌到底是随母親多些,還是随父親多些。

他才要替她将這話題遮過去,沈寰已清亮亮的答話,“先父還在的時候,有一年帶我上京來走親戚,那次是我頭回進京師。因年紀小,看着京裏不同于鄉下,哪哪兒都覺着好玩。我爹疼我,專挑最熱鬧繁華的地兒逛,記得是去了前門大街,還有天橋,旁的沒記住,就只顧着聽大鼓書了——許是那回,您在街上見過我?”

一番話說下來,口齒伶俐,語音清脆,還透着些小女孩的率性活潑。只是前門天橋一代,原是京師手藝買賣人雜居的地兒。仕宦官紳去那兒閑逛有失身份,顧懷峰是什麽人,等閑自然也不會踏足那裏。

小女孩不懂這些,一時說錯了話也不礙什麽。顧懷峰頗為大度的笑笑,“我上了年紀,記性不大好,恐怕是把你和誰家姑娘弄混了。既是住在這裏,就安生和你三哥哥做個伴兒。你們女孩子心細,日常有什麽你哥哥想不到的,多提醒幫襯着他,都是一家人,互相照應才是本分。”

說罷已揮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沈寰伶俐的應了一聲是,又蹲身行了一禮,方才轉身出了廳門。

人去得遠了,顧懷峰收了臉上笑容,沉吟許久,忽然問道,“你老實說,退親,是不是為了她?”

既已料到,也就沒有驚詫,只是還在孝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顧承先推诿了一句,“叔叔何出此言?”

“這不是明擺着的。”顧懷峰哼了一聲,“孤男寡女,同處一個屋檐下。原先我就有些懷疑,如今親眼證實,可見錯不了。你為了她,做出退親的事來,就不怕日後招人诟病私德?這前程,究竟還想要不想要?”

話說到這份上,顧承也無意隐瞞,“侄兒并沒做出格的事,何況前路如何,該怎麽籌劃,都不在此刻考慮的範疇裏。今日您親自登門,借這個機會,侄兒也想同您交個底,我覺着自己還是更适合教書。等回頭守完制,也還是想留在學裏,暫時不做他想。”

“你想好了?”顧懷峰橫眉立目,面露不滿,“由着性子,白白荒廢身上功名?”

到了這會兒,顧承真可謂有了幾分無欲則剛的态勢,可他一向溫良慣了,即便對顧懷峰無所求,也實在做不出輕狂樣子。

“您為侄兒着想,侄兒心中感激。”他誠誠懇懇吐露心聲,“只是我實在不适合官場,恐怕日後也難有作為,您對我有栽培,有期望,可這麽一來,我心中就更加有愧。因借着母親的事情,近來也漸漸想明白了,侄兒已不奢望光耀門楣,這輩子只求自給自足就好。”

他倒是淡泊寧靜了,也不想想顧家年輕一輩裏,好容易出了個才學品行都拿得出手的。顧懷峰恨鐵不成鋼,忿忿道,“你父親辛苦一生,就養下你這麽個沒出息的。”

顧承半垂着首,聽了這話也不分辨。

顧懷峰估摸他心意已決,想了想,改口吩咐道,“你的前程我不多問,但你要知道現今是什麽檔口,絕不能做出有失體統的事。方才那個女孩子,你盡快把她送走。等三年後,你娶了新婦,或要納妾,再接來不遲。顧家門裏的清譽,無論如何不能毀在你們兩個手裏。”

顧承連忙起身,端正長揖,“侄兒謹遵您教誨,自會安分守禮。何況扪心自問,這點廉恥心還是有的。至于您才吩咐的話,恕侄兒不能從命。”

頓了頓,再揖道,“侄兒是有心和她修正果,為着這點也該尊重她。她家中已沒有親人,我也不能放她流落鄉裏。所以守着她,就是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至于日後,侄兒絕不會納妾,她就是我唯一的妻子,除她之外,永遠不會再有旁人。”

聲調不高,平實如常,卻一字一句自帶铿锵。

顧懷峰沒想道他會當面駁回自己的話,氣惱之下,騰地站起身來,“你是翅膀硬了,敢和我這樣挺腰子說話?”

這可是冤枉好人,顧承打從方才到現在還沒直起過身子,可聽着顧懷峰責怪,他态度便愈發恭敬,“侄兒不敢,只是才說的都是肺腑之言,還請您寬赦,也求您成全。”

顧懷峰深深望他一眼,尋思他這是鐵了心這麽幹,目光不禁冷了下來,像是看着一段無可救藥的朽木,“好,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你過世的父母,也對得起顧家一門,我便沒什麽可說的。你記好你說過的話,倘若做出什麽敗德的事兒,休說旁人,我頭一個饒不了你。”

說完不做停留,甩袖便走。顧承忙起身相送,顧懷峰回首,冷冷一笑,“不必了,希望你日後也不要再求到我門上去。”

顧承腳下一頓,随即仍是趨近幾步,将他送至車旁,又站在原地躬身行禮,直至望見馬車駛出巷口,方才輕輕一嘆,轉過身往回走。

阖上大門,沈寰已俏生生立在面前,他笑了笑,心裏知道,她應該已聽見了那番對話。

“我都聽到了。”果然如他所料,然而她語氣不失關切,“為了我,你把他也得罪了。”

顧承不願她多想,溫煦笑道,“不要緊,等過些日子他氣消了,我再去請罪。我本來就無心仕途,也勉強不來,安身立命還是要靠自己。我信我能養活自己,也決計能養活你。”

沈寰盈盈笑着,倒也沒太動容,“我方才聽着,你好像說,要娶我為妻,還要終身只和我一人相伴……”

她說着,打量起他,歪着頭一笑,“就為了那一記吻,值當這麽投入?我聽着可是有點吃虧,難保不是蝕本的買賣。”

顧承雖猜到她将話聽去,可冷不丁這樣提起,還是讓他心裏慌了慌,不過片刻過去,他已笑着點頭,坦率應對,“我不光是為那晚,也是為我自己的心。”

才昂然了一瞬,又不得不低了聲音,像是央告,“我好容易才想明白的,既然都認了,你就別再奚落我了。”

沈寰搖頭,“我并不是要奚落你,只是想再聽你說一句。”

他一陣怔忡,不明白她指的是哪一句,見她只側着頭淺笑,看樣子也不打算道明。便要請她直言,方要開口,腦中忽然一片澄明起來。

他迎着她走了過去,站在她對面,倆倆相望,他半垂着頭,笑容好似朗月清風,“好,我再說一次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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