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剪不斷>

入夏伊始,才過了幾天安生舒心日子,就又有麻煩找上門來。

方濟琛再見着顧承的時候,一改上回的低聲哀告,直截了當拽住人,劈面便問,“顧爺您什麽意思?是成心要看我們家笑話,還是存心要巧珍的命。原本以為您是厚道人,背地裏卻給弄這麽一出兒,究竟安的什麽心吶?”

顧承錯愕一瞬,半晌才明白過來,多半是沈寰出手攪亂了這趟渾水。心裏頭微微一嘆,可當着人前不能不維護她,只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兜攬。

“對不住,是我太急進了。想着令妹的事兒或許可以以毒攻毒,說不準她明白過來,也就不那麽堅持了。”賠過不是,連忙又問,“令妹現如今怎麽樣了,是不是……”

他問得有些心慌,方濟琛答得捶胸頓足,“瞧着您挺明白一個人,怎麽盡幹些糊塗事,哪有這麽刺激一個病人的。眼見着才好些,這麽一鬧,人又倒下了。不吃不喝的,三五天下來,人都瘦得走了模樣兒。您說說,該當如何是好,這不是要了家裏老人的命嘛。”

顧承心裏過意不去,只得起手長揖,“是我考慮不周,帶累您一家擔憂。令尊令堂那頭,該當我親自去賠罪。至于令妹,延醫用藥的花費,也該由我來擔着。”

這是把自己主動往火爐子上架,他都清楚,可到底做不出事不關己的态度。何況事情牽扯沈寰,他也只能咬牙認了,至少不能再給她找麻煩。

方濟琛怨恨的看了他一眼,見他認罪态度尚好,就坡下驢道,“您也甭說那些個,我們家還不至于連那點救命錢都沒有。但解鈴還須系鈴人,您要是真有心幫忙,就請随我走一趟。是跟家慈賠罪,還是親身探病,到時候您自個兒瞧着辦。”

世人都喜歡揀軟柿子捏,顧承外表一向溫良恭謙,內裏的堅剛則藏得深沉,等閑不會輕易流露。所以方濟琛拿準了這一點,就勢定要逼他成行。

顧承這會兒只有滿心不忍,至多還有一絲歉疚,除此之外并無一星半點的懼怕。想了想,還沒等方濟琛再來拉扯他的衣袖,已點頭道,“好,我這跟您去府上拜谒。”

進了方家門,才知道對方俨然擺出了龍潭虎穴的架勢。方太太端坐堂上,滿臉戚容。方家兄弟陪侍在側,打量顧承的眼神,各自都帶着幾分輕蔑的憤慨。

他呢,則是該賠禮賠禮,該認錯認錯,态度算是不卑不亢,話說得體面又有分寸,只是卻絕口不提方家人關心的婚約一事。

方太太聽得如坐針氈,半晌又拈着帕子抹開了眼淚,“承哥兒。”開口便透出哀致的親熱,“咱們倆家原本是頂和睦的,就是到了今天,我也還是拿你當自家孩子一樣看待。你一向是個懂事的,心地又好,我不信你能眼睜睜看着巧珍這麽病下去,這是會要她命的。我知道你那會兒是一片好心,不忍耽擱了她才說要退親,可到如今她已然願意等,一心一意只在你一個人身上。這是多難得的情義,只怕将來你打着燈籠也再難找。不是我非要自誇閨女好,你也是親眼見過她人的,怎麽就不能松口,咱們依舊還是把這親做了呢?”

他半垂着首,像是在斟酌,可說出來的話卻一句是一句,“蒙您擡愛,也蒙令千金錯愛,是我沒福分。一則我孝期未過,二則日後确鑿有遠走他鄉的打算,這輩子回不回京師都是兩可的事。所以實在不想帶累令千金和我颠沛奔走,我不是她的良配,也不能承諾她今生富貴。至此還望您見諒,咱們從前說過的話,還是照舊的好。”

方太太聽罷,只差失聲痛哭。方家大爺憤懑難當,急忙勸慰母親幾句,轉頭沖顧承言道,“顧爺這話有瑕疵,認真論,咱們倆家的親還不能算退了,沒有字據也沒有憑證,不過是紅口白牙說過一遭兒。您這麽堅持,也不全是為了方才說的理由。據我們所知,您和旁人已是有了婚約,這不算是私定終身?有沒有三書六禮?要是非得較這個真,那也只好上順天府見官,讓府尹評判評判。到時候您未必有理說得清,再要為孝期行止不端受了朝廷苛責,可也是十分得不償失。”

忽然間從動情勸說變成了赤/裸/裸的威脅,只是顧承一點不在意,這話可比跟他說方巧珍性命堪憂,要令他覺得輕松得多。

“那倒也無妨,真要是見官,我拼着一身的功名不要也就是了,該怎麽罰我自然認。可是順天府尹也不能亂點鴛鴦譜,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想必人人心裏都清楚。”

這可真是豁出去,自暴自棄全不吝的态勢。方家大爺氣得幹瞪眼,還是方濟琛和顧承打過幾次交道,想着他這個人脾氣溫和,該是吃軟不吃硬,猶是賠笑着打起圓場,“我們兄弟實在是着急,随口瞎說的,做不得真,顧爺千萬被見怪。我們也曉得您的意思了。這麽着罷,還是按先頭咱們說好的辦,委屈您安慰巧珍一道,就說這婚約還算數。這不是還有兩年的期限嘛,這兩年間我們也不會讓她去叨擾您,您什麽時候預備離京了,知會我們一聲,我們再慢慢告訴她,就說您去了遠處,或是……總之拖過一陣子,只怕她慢慢也就能想明白些。”

還是詐死遁避,只是方濟琛不好直白說出來。顧承沒有顧慮,颔首同意。方家大爺卻覺着不妥,“這成麽?先哄住她,回頭她聽說……萬一又鬧起來,或是幹脆要殉情,到時候怎麽收場?”

方濟琛頓足長嘆,“到時候再說到時候的話,你不會想個辦法叫她守節……”

方家大爺看着弟弟,滿眼詫異,“守節,來個一輩子不嫁人?”

“怎麽着?不就是多一張嘴嘛。”方濟琛不耐煩道,“你怕受累,将來我養活她就是。她真要不嫁人,我就養她一輩子也無所謂。”

堂上質疑的人終于不再說話,方濟琛忖度一刻,仍是拉着顧承懇切道,“既然說定了,我少不得厚着臉皮,請您幫忙,多少去安慰她兩句。您要是不願意親口說那些話,就留待我們自己說,只是略坐坐,看看她,興許她一高興就能吃下些東西去。”

顧承深深吸了一口氣,無奈踟蹰,“不合适罷,方姑娘在閨閣裏……”

“不妨事,不妨事。”方濟琛連聲作保,“出了這個門,管教一個字都不露出去,您放心就是。這點起子我們家還是有的。”

只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了,顧承滿心困窘,挪着步子進了方巧珍的屋子。

閨閣女兒的房間,收拾的一派清新淡雅。因主人在病中,房內燃着安息香,更加了些恬淡的茉莉芬芳,聞着很是沁人心脾。

方巧珍是醒着的,人歪在榻上,一臉凄迷。乍見着顧承,只當自己還在夢裏,直到他揖手向自己問好,她方覺醒起來,“真的是您,怎麽……您親自過來了?”

一通整理發鬓,她本就虛弱,動作大了,更是氣喘連連,“過意不去,讓您瞧見我這副模樣,太失禮了。”

顧承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只好就近坐下來,把榻前的屏風展開些,“是我孟浪了,不該這時候打攪方姑娘。只是聽聞你病了,想着來看看,這會兒覺得怎麽樣?”

他大約是不願意看自己罷,所以才把那扇屏擋在跟前。方巧珍垂下頭去,“是他們逼着您來的?肯定是,又說了什麽教您為難的話。顧爺別往心裏去,他們糊塗慣了,我不會跟着他們一道胡鬧。”

“沒有的事兒,你別多想。”顧承昧着良心,安撫道,“不管是家裏人,還是朋友,都盼着你能早些好起來。上回不是說了麽,自己的身子最重要,輕易不要做讓親人痛惜難過的事。方姑娘是明白人,應該不難想清這些道理。”

屏風後頭許久沒了聲音,方巧珍品着他的話,微微一嘆,“所以您是來勸我的,那我也有幾句話想問問您。那個從前我見過的姑娘,是和您有婚約的人?”

不出所料,看來沈寰已悉數說給她聽了,顧承沒法隐瞞,也不願隐瞞,承認道,“是。”

方巧珍細細的哦了一聲,“可真是個絕色佳人,她……比我要美得多了。”

這似乎也并不是他挑選妻子唯一理由,顧承無話可答,只好垂目看着地下。

“可我還是有些不明白,”她想着從前舊事,越發感懷,“您那會兒,我是說咱們才剛訂了親,不是……不是對我還有些好奇麽。要不您何必在胭脂鋪子裏,演上那麽一出……不過我也清楚,我到底敵不過那位姑娘。她樣樣都強過我,就像是清晨的太陽,她一出現,天邊的月亮就黯然無光了。”

也算有些詩意的話,承載着少女的哀傷,一字一句的,就這樣坐實了顧承移情別戀的名頭。

他嘴角浮上一抹苦笑,當初那一場誤會,時至今日也沒有再去解釋的必要。起初就是錯,奈何此刻還要将錯就錯,最後再一錯到底。

他的姻緣真是混亂,沉默半晌,還是覺得多說無益,“方姑娘。”他正色斂容,“我今兒來探望,确是希望你能早些好起來。顧某不便在此多逗留,就祝你早日康複罷。”

方巧珍聽着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恍惚的想着,那美貌少女果真說得不錯,這一回确是神女多情,襄王無意。

折騰了半日,顧承多少還是有些疲憊,只是在推開門的一瞬,習慣性的将所有不好的心緒,悉數遮掩起來。

雖然今天的麻煩的确和沈寰有關,但他不想說破,更加不想責怪她。

何況她聽見聲音,已笑着迎了出來,手裏拿着尚未來得及放下的針線。他看了笑問,“在做什麽,縫新荷包還是挂穗子?”

她少見的羞澀一笑,沖着他招手,“進來看看,我正想着讓你試試。”

床上放着一件天青色的直裰,是她一時起意為他裁制的。顏色選了好久,最終還是覺着天青最襯他的容色氣度。

針腳算不得多細密,但他知道,她已盡了很大努力。心裏的甜意霎時蓋過一切,連方才那一點波折也盡數煙消雲散。

他攬着她的雙肩,笑得頗為開懷,“這麽賢惠,真讓我受寵若驚。”

她竟沒駁斥這話,反倒是挺受用的點着頭,把臉貼在他胸口處,那裏還是有溫煦的陽光/氣息,令人心生安穩。

但除此之外,好像還多了一味茉莉花香味兒。

“今兒回來的晚了,是學裏有什麽事?”

他沉默片刻,回答沒有。她貼在他身上,聽得見他胸膛裏沉沉跳動的聲響,忽然間好像快了一拍似的。

她擡起頭,笑了笑,“那該是方家,又出什麽新故事了?”

只是調笑的語氣,說不上多認真。可他心裏本就存着事,也有無處發洩的沉悶,以至于霍然警醒起來,低下頭打量起她。

她在等着他回答,他在審視她。良久過去,還是他倦怠的搖了搖頭,“你還是不放心我,一路跟着我?”

這可真是冤枉她了,不過也徹底回答了她的問話。沈寰笑容慢慢凝結,否認道,“你想多了,我并沒跟着你。”

她推開他,周身已包裹上一層清冷的肅殺氣。回身坐在床上,眸光悠長幹淨,“你不想說,我也不願意問。衣裳我還沒做完,請你出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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