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意難平>

顧承轉過身去,看見五步之遙的花樹底下,站着個穿青衫的年輕男子。

面目有些難以言喻,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倒是周身的氣度比長相更讓人一見難忘,有隐于世的蒼涼,也有出于世的寂寥。

他朝年輕男子颔首示意,對方并沒有走近的意思。微微點頭,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顧先生,在下唐突了。”

說着拱手揖禮,顧承揣着疑惑,幾乎明知故問,“閣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賤名不足道,但在下的身份,顧先生應該有所耳聞。您家中那位沈姑娘,正是在下的徒弟。”

既亮明了身份,顧承不好再推诿說不知道這個人,只好再颔首。心裏卻一陣響鼓落槌,沈寰不是說,這人眼下不在京師麽?

正自猶疑,年輕男子已開口相問,“顧先生要出遠門?”

顧承微微一怔,旋即不動聲色的否認,“沒有,您何出此言?”

“沒有麽?”細長的雙眼眯起,內中藏着洞悉謊言的戲笑,“不是剛剛才辭了塾學裏先生一職,或許我現下不該再稱您顧先生了,應該改口叫顧三爺。三爺好好的營生,怎麽忽然間辭去不做了?”

顧承提醒自己要冷靜,于是淡然笑笑,“不過是想換個環境,些許小事,勞您費心垂詢。”

年輕男子點了點頭,笑意盎然,“三爺為人客氣,這時候很該說一句多管閑事。”頓了頓,又道,“我并不是窺探您的私事,是為關心我唯一的女弟子。您應該知道,我和她有過約定,日後她的行蹤,應該照着我們約定好的軌跡走,我不希望這中間出什麽岔子。所以才不免關心一句。”

顧承沒說話,暗自想着該如何擺脫眼前棘手的人,便聽對方接着道,“三爺為人師表,是謙懷君子,不該替人遮掩隐瞞。沈寰有違背承諾之心,三爺不覺得應該對其糾偏,而不是縱容麽?”

顧承搖首,雖心虛卻氣不虛,“我不明白您什麽意思,沈寰和您有什麽約定,我也不甚明了。您要是有擔憂,不如此刻和我言說清楚。我回頭問過她,再行勸解或是引導,您看如何?”

年輕男子只是笑笑,像是自語一般,“果然是近墨者黑,三爺這樣的實在人,也學會了說謊诓騙人。”

“顧三爺,咱們不用各自打啞謎了。我知道的事,比您此刻能想象的要多。不如索性敞開來說話,你們要離開,而且是趁我不備悄悄地走。這是她的意思,為的就是不受我控制,不必帶着您以身涉險,不必擔心日後令您也有性命之憂。”

顧承不善于撒謊,對方已點明主旨,他也沒法再矢口否認。想了想,不失真誠的回答,“她只是個姑娘家,雖然身負家仇,卻也難靠一己之力颠覆時局。這對于她而言,是過于沉重的事。承蒙您器重肯收她為徒,她自是心懷感激。但也請您能為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女孩着想,是否不該逼得她過緊?放她去尋自己的一片天地,也許才更為合适。”

他情緒真摯,可惜對方只回饋他一記不以為然的微笑,“我的這個女徒弟,三爺應該很是了解。一貫只有她主動招惹別人的,譬如我,就是她幾次三番自己追尋而來。我傳授她武藝之前,業已告知清楚,她身上肩負着的道義和責任。她認同,我們之間才有了瓜葛。既為師徒,就容不得她違背承諾,再做反出師門的事。”

顧承明白這番道理,奈何心下焦急,半晌緩和着聲氣,試探問,“您要怎樣才能放過她?她身上的功夫,據我所知,已經沒有再學過那部下卷上的武藝……”

“您怎麽知道?”對方徐徐笑問,“她的心思,看來您還是沒了解透徹。”

“顧三爺,沈寰其人,恐怕不是您想的那麽簡單無害,快意恩仇。”他背着雙手,氣息平靜,緩緩踱着步子,“咱們不妨換個角度說話。您想讓她安穩平靜的度過一生,大約是找個世外桃源安隐匿起來,這想法擱在尋常女子身上合适,于她則不大靈。她心裏藏着的恨和抱負,眼下是為情意沖淡了,但早晚是會複燃。這是一個人的本性,并非時間或是情愛就可以磨滅。”

“她是一個多麽執拗的人,您心裏應該清楚。換句話說,她不過是為了您,才放棄了報仇的念想。她才剛初嘗情之一字的甜頭,自然滿心滿眼都是愛人。可時候久了呢?感情是會慢慢變淡的,平靜平凡的日子會讓她厭煩。她終有一天要不滿,會想要重拾當日複仇的執念。那個時候,您是否要阻攔?還是眼睜睜看着她不顧一切,也要再去犯險?恕我提醒一句,真到了那樣的時節,你們二人對彼此的牽絆只會比現在還深,随之而來的痛苦也會比現在更令人難以忍受。”

他說得不急不緩,卻不輸氣勢,且直指人心,幾乎讓顧承無言反駁。年輕的刺客殺人無數,也閱人無數,他行蹤飄渺,孤絕一身,卻不妨礙他有着洞察人心的敏慧。

起初到現在,顧承心中深藏的疑慮,在這個初秋的明媚午後,被一個初次相見的人,輕描淡寫平靜無波的道了出來。

他無語,對方便安心繼續說下去,“她的心性,她的仇恨,她身上的武藝,都讓她不該随波逐流,埋沒于人海。倘若她不是這樣的人,那麽也就不會有我今日和您這番相見。我不會看錯,她早晚都會不甘于平凡生活。而這樣的人,其實不适合情愛,更不适合去承諾一份情義。”

顧承沉默聆聽,到了這會兒,終于阖目輕嘆。再睜開眼,猜想自己的目光該有七分沉重,“楊先生。”他不再掩飾自己知悉對方姓名,“您說的固然對,可我也未必就是她的拖累。您反反複複就是想告訴我,情愛是鸩毒。對于她這樣需要成就心中事業的人而言,是不該受的牽絆,對麽?”

楊軻沒有遲疑的搖頭,“不是,情愛不是鸩毒,是這個世間至為美好的東西。只可惜并不長久。我見過聽過的太多,所以無法相信它能掩蓋其他欲望,也不希望顧三爺日後會和她成為一對怨偶。”

怨偶,或許是罷。倘若年深日久,情感消磨殆盡,那時候再回想自己一生的抱負都只為了一個人拖累,以至不能成真。那麽随之而來的,也就只有綿綿無盡的悔恨和怨怼。

顧承激泠泠的打了個寒顫,再開口,聲音已透出些疲憊無力,“那麽您想讓我怎麽做呢?我不會為了幾句話就放棄她,想來她這會兒也一定不會放棄我,我更加不能保證會勸說得動她……”

對方忽然笑了,“三爺可以的,您是眼下最能勸慰得了她的人。關于我們的約定,您也很清楚,無須我贅述,便請三爺勉力一試罷。”

顧承尚且心存一絲不甘,搖着頭,“她未必肯聽人勸,何況我也有我的想法。”

楊軻不在乎他的反應,雲淡風輕道,“為了她的性命,三爺的想法應該要有所改變。”

顧承深深蹙眉,遲疑問,“楊先生什麽意思?”

“我收徒時說的清楚,我們是要以性命相見的。她也很明白,學過靈動子上的功夫而毀棄當日誓言,我是一定不會放過她。”

他凝視顧承,字字清晰,“如有背棄,天涯海角,我一定會找到她,然後殺了她。”

原來上窮碧落下黃泉,今生他們是永遠無法安寧,永遠沒有平靜了。

顧承有一瞬,也不禁恨起沈寰的貪婪不知足。為她的好奇也好,欲望也罷,她招惹了不該招惹的麻煩。可事到如今,他卻已然沒了選擇,他再恨再氣再傷懷,也實在無法坐視她有性命之虞。

茫茫然間,忽然覺出無限悲辛,所以他無從理會楊軻何時離去,也不甚清楚自己是怎樣失魂落魄的回至家中。

但他記得楊軻曾對着自己躬身長揖,那是出言相脅之後的囑托,令人愈發覺得無可奈何。

他沒有做出任何承諾,也只能将那些無力言說的凄怆掩飾起來,推開門,面對迎向他的如畫笑靥。

沈寰心情大好,窗棂下早設好了棋局。她拉着他,笑說要同他對弈。他神情微有恍惚,眼看着她執起白子。不過半程的功夫,他卻已丢去了半壁江山。

她素手嵌起一枚棋子,溫柔的笑着,“這樣下一定會輸的。你這個人心腸就是軟,總舍不得丢棄無用的棋。”

像是一語成谶,他現下确是陷入兩難。垂下頭,自嘲一番,“是啊,幸好你不像我,沒有那麽優柔寡斷。”

她搖頭,“倒也不是,不過你心地一向比我好罷了,所以顧慮自然會多。”擡眼沖他嫣然一笑,不無得意,“從前在家時,我爹就誇過,我是他所有兒女中最具殺伐決斷的。”

殺伐決斷,他忽然手上一顫。她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何旁人都看得清,自己卻視而不見?一定要将她塑造成安于平凡的女子。

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心願,那麽他又何嘗不是個自私自利的人?

直到月上中天,她方才意猶未盡的說乏了,也許是故意賴到這個時辰。她懶懶的沖他撒嬌,“今兒不走了好不好?這會兒晚上怪涼的,我一個人總也捂不熱被子。”

她不常做這樣小兒女情态,偶爾為之更令他難以抗拒。颔首同意,少不得又和悅勸說,“我只和你安安靜靜躺着,不許你動別的歪腦筋。”

“說得好像我很色似的。”她笑嗔了一句,卻很是聽話,乖乖的躺在裏側,不去騷擾挑弄他。

良久,她呼吸漸漸有些發沉,他仍是睜眼望着床頂,不抱希望的喚了一聲,沈寰。

她竟然回應,嗯了一聲,悶悶的帶着些鼻音。

他打起精神,像是閑話家常,“我有些好奇,如果……我是說如果,将來你覺得悶了,或是想起來那些未了的仇怨,會不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她神智似乎有些迷蒙,想了許久,才咕哝着答他,“也許會罷,可也沒什麽。那是很久以後的事兒,到那個時候再說呗。”

他默然一刻,奈不住心中惶然,追問着,“假如你的仇人還活在世上,你會不會不顧一切,千方百計再去殺他?”

她翻了個身,仿佛刻意避開這些問題。長長發出一聲呓語,“我也不知道,可能會,不過那時候我的功夫一定比現在好,手刃仇人應該沒多困難。你只管放心等着我就是,我總歸還是會去找你,再和你相依為命。”

綿綿的呼吸聲漸起,她真的睡去了。周遭忽然變得靜谧,衍生出無限愁緒。他在黑暗中睜着眼,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度過接下來的無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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