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回合裏,都沒有取得絕對的制勝優勢
朱翠步履輕靈。
郭元洪卻大步疾猛。
一個前跨,一個後奔,勢子卻是一般疾快,在他們再次的對峙時,郭元洪只覺得一只右腕熱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錯的一霎,為對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雖然仗着他運施多年的橫練功夫,沒有傷着了筋骨,可是皮肉之傷卻是免不了的。
對于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衛”大人來說,不啻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
因此在即将的第二度交手裏,他更不敢掉以絲毫輕心,黑壯的身軀霍地向下一蹲,兩只手盤前照後,霍地騰身而起,長嘯一聲,直向朱翠掠了過去。
無憂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動手過招,一向都能保持十分冷靜,不願被動,常在對方出招之先便已測出了動向,然後搶取主勢,以此為準,無攻不利。
正因為如此,千手太歲郭元洪在第二個回合裏又自落了空。
“叭!叭!”兩聲清脆的擊掌之聲響起。四只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兩次交接之後,雙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兩側錯了開來。
朱翠顯然已被對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面之始,已窺好了出手的方位,決計要在這一次的出手裏置對方于死地。
另一面的千手太歲郭元洪,顯然在兩度出手之後,已測出了對方不可思議的深厚功力,一霎傲氣頃刻問為之瓦解冰消。
雙方的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觸之後,又複歸于平靜。
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視着。
忽然白馬上的曹羽一聲獰笑道:“我等時間不多,這也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姜都衛,命你立刻出手,會同郭都衛聯合把叛逆公主給我立刻拿下!”
“鐵臂神”姜野早有出手之意,卻為郭元洪搶先一步,以他身分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裏正自懊惱,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懷,嘴裏高聲應着,身形一殺,縱出丈許遠近,落在了朱翠左側前方,正好與右面的郭元洪一左一右,采取鉗形的看守了朱翠前進之勢。
朱翠頓時感覺到她面前的形勢大為險惡。
這種全靠心靈領會動手之前的感應,常常是制勝敵人的無上先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應。
以無憂公主朱翠的絕世身手,對付像郭元洪這等大敵,或可取勝,只是要再加上幾乎與郭身手相仿佛的姜野在內,勝負可就難以預料了。
當然,使她眼前更為憂心的事還不止此。
曹羽這麽做,顯然別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姜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從而分兵,輕而易舉地将沈娘娘母子一幹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聰明,焉能會看不出曹氏用心!只是當前郭、姜兩位大敵,确實又不容她掉以輕心,一個分心,便立即有喪命之危。
打量着眼前這番兇惡險态,素來沉着冷靜的無憂公主,也不禁起自內心發出一陣兢驚!
這種純系親情的關懷,實在給她內心以無比的壓迫,從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靜的制敵先機。
郭元洪、姜野似乎已窺知了對方的隐憂,搭配得倍加謹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姜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陣”,在這個進取的陣勢之內,朱翠進身固難,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內心發出一聲嘆息,強自定下心神來,先以“傳音入秘”的內家功力,把自己的隐憂告知了史銀周,要他會合馬、杜二人守定馬車,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敵人接近車廂,再傳音新鳳,要她會合宮嬷嬷,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背負沈娘娘與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緊。
這番傳音說來容易,其實在當前兩名大敵攻勢之下進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待囑咐之後,朱翠探手長披,把一口輕易不曾施展的長劍執到了手上。
郭、姜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掣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對“五行輪”,姜野是一柄“萬字奪”。
朱翠長劍在手,手領劍訣,目光深邃地注視着當前二人道:“你們注意了,我是輕易不出劍的,你們兩個武功可能不錯,只是要想置我于死命,殊為不易!”
姜野“萬字奪”交向左手,卻從容在右手戴了一具銀光燦爛,像是柔細鋼絲所編制的手套,這個手套顯著的地方乃是看來極其鋒利而具殺傷力的五根長長鋼指甲。
“為什麽?”他一面戴着手套:“公主你是聰明人,今夜的情勢你應該看得出來……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們兩個不能置我于死命,你們活着的機會就不會太大,因為我所施展的劍法,招招狠毒,只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傷!”
這番話出自朱翠嘴裏,說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語氣,果然給對方以無比震懾。
郭元洪冷哼一聲,五行輪互錯當空,發出了嘩嘩一陣子響聲,顯示着奪人的先聲。
姜野一雙三角眼益見陰森。
兩個人左右各自發出了一個弧度。
白馬上的曹羽發出一聲輕咳,正要暗示玄機。
就在這緊張迫人的一剎那,驀地空中傳過來一陣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說顯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傳出的當兒,即能緊緊地懾住在場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種大多數人前所未聞的宮商格調,音韻之起伏頓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卻是那般動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聽。
朱翠、郭元洪、姜野,三個即将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情不自禁地已大大緩和了淩厲的殺機。
白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動,神色霍地為之一呆。
月高雲白,四野蕭然,誰也不知道這醉人激人的笛聲發自何處,聽起來似乎覺得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遠在天邊,給人以撲朔迷離之感。
笛音實在太過玄妙了。在短短的這一剎那,那陣子笛音竟會起了無數次的變化,細時只是尖銳的一個單音,就像是一根針那麽的尖銳,深深地刺入你的腦海,而猝然下來的音階,卻又似同高山滾鼓那般的激烈,令聞者為之心神蕩漾。
總之,當你初聞笛聲之始,已注定了你非聽不可的命運,如果你聚精會神地聽下去,絕難不為這種前所未聞的怪異音階所幹擾左右。
朱翠現在已領略到了笛音的厲害。
在她未能确實證實吹笛者是否對方一夥之前,最起碼要保持住冷靜,萬萬不能為笛聲所亂。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姜二人,也同自己一樣,面上明顯現出焦躁與不安的神态。
大敵當前,尤其是高手對搏,如無十分的把握,誰也不會草率出手。基于這個因素,現場敵對的三個人,俱都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棄攻為守。
那袅袅不絕的笛音一經傳來,如泣如訴,似斷又續,卻沒有立刻就要結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經有過這麽一個人的傳說,朱翠腦海裏這一霎正在思索着這個問題。
畢竟她年事太輕,又以身處富貴王族,對于江湖中事設非與己有關,或是師門曾經道及者,确乎便昧于無知,眼前這件事,她确信曾聽師門中人談到過,只可惜當時并未留意,這時便難想起。
然而,對于白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姜野這等資深的老江湖來說,便是情形不同了。
這也就莫怪乎郭、姜兩位在傾聽之始,臉上就情不自禁地顯現着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象斷腸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個人?
想是笛音的過于個別,所有在場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傾聽,一經留神卻又為其所幹擾,一個個全像猝然為魔所乘,現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現場仍能保持着清醒的似乎還有一個人:白馬上的曹羽。
然而,也許正因為他對于這個吹笛子的人了解得太過于清楚,他才越加地較諸其他各人更為擔心。
迎着笛音的來處,曹羽策動着座下的白馬,向前馳了十數丈。
在場的也只有他、朱翠、郭元洪、姜野四個人,似乎才能夠準确地判定笛音來處。
是以四個人的眼光,也就不約而同地向那個認定的方向眺望過去。
夜色裏只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樹影。
時值深秋,這些榆樹的樹葉,都已變成了白色,月色下銀光燦燦,泛出了點點星光,在微風的波動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聲忽然停止,卻有一個小小黑點疾若星丸跳擲般出現在銀色光彩的樹帽上,初現時只是小小的一點,不及交睫的當兒,已來到了眼前。
衆人這才看清了,來人像似年歲不大,約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張瘦臉,一身黑色長衣,眉毛很濃,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看上去由于缺乏表情,而顯得那麽生硬、木讷。
在距離現場的最近的一棵樹帽上,略一張望,只見他身形輕閃,快若飄風的已落到了面前。
現場頓時起了一番騷動。
這人手上拿着一枝白玉長笛,略一顧盼,向着白馬座前行走過來。
白馬上的曹羽冷笑一聲道:“來人可是南海‘無名氏’駕前的‘招財童子’麽?”
長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腳步,一雙光華閃燦的眸子注定着曹羽,先揚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會意地在馬上笑道:“這就是了,‘見笛有如見人!’這是本座與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面說着,仰首當空呵呵笑了幾聲。
然而,誰都聽得出來,這種笑的聲音,未免太過于牽強了。
長瘦少年聆聽之下,頻頻揚動着一雙濃眉,卻将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橫過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樣子。
曹羽頓時神色一陣黯然。
緊接着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請足下回去轉告令主,今夜太遲了,不及拜訪,錯開今夜之後,老夫必當親身造訪……”
話還未說完,就見那瘦削少年一顆頭像撥浪鼓似的一陣亂搖,曹羽只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臉上神色忽然有些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邊比了個吹奏的姿勢,并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驚,面色沉着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過去雖然與令主人有過這麽一個默契,但是,眼前這情形特別。”
瘦削少年一陣搖頭,手中笛四下一陣亂指,兩只手頻頻揮動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這麽作就未免太過無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輕咳一聲,緩和地道:“這樣好了,有些話與足下也說不清,請足下帶同老夫共往拜見令主人面說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裏一連串怪哼,頻頻揚動手中笛,一只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無奈地嘆息一聲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只是眼前……唉,這樣吧,請你回報令主,如能優容一盞茶的時間?”
少年搖頭斷然拒絕。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發作,但一想到翻臉之後的必然下場,立時把一腔盛怒又壓了下來。
他苦笑了一下,無奈地環視了一下現場左右,黯然點點頭道:“也罷,老夫既然與令主人有約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請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臉上才現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面色一沉,卻接下道:“只是,錯過今夜之後,這件事令主人卻不得再多插手,再說他日老夫有用得着令主的時候,他也不要推卻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聽之下,頻頻地點頭不已。
曹羽在馬上發了一陣子怔,慨然道:“罷,罷。”
遂即轉向待與朱翠交手的郭、姜二人道:“二位都衛請傳令下去,回去了!”
郭、姜二人頓時為之一呆。只是他二人在入宮之前,早就對所謂的“無名氏”有所耳聞,尤其對于該“無名氏”的諸多怪異傳說更是知悉甚詳,至于頭兒曹羽與其之間究竟又有些什麽默契,這就是他們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聽之下,心裏雖是頗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轉身上馬。
白馬上的曹羽怒視着一旁的朱翠一眼,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後,老夫還要拜訪,這就告辭了!”
言罷大袖一甩,胯下白馬已潑刺刺當先沖出,一徑消失于驿道盡頭夜色之中。
現場人馬,在郭、姜二人指揮下,緊緊跟随在曹羽之後,很快也就撤離一空。
轉瞬之間,現場也只剩下了朱翠等一幹人與四輛馬車。
面對着這樣奇特的怪異場面和這個奇怪的人,朱翠簡直不知道如何來應付才好。但是,無論如何,對方解圍之恩不可不謝。
朱翠上前幾步,卻發覺到對方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視着自己,不由點頭稱謝道:“謝謝你!”
少年霍地一怔,後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雖然與你主人并不相識,不過這番解救之情,卻是永銘不忘……眼前也許不是與令主人見面的時候,後會有期,我們先告辭了!”
說罷轉向史銀周等吩咐道:“我們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擺離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這麽吩咐,自是唯命是從,當下各自領命跨上車轅。
卻不意面前人影一閃,那個瘦削少年竟自橫身攔于車前。
朱翠一驚,微笑說道:“你有什麽事麽?”
少年揚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遠處,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後退後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見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着一張大嘴,連連點頭不已。
朱翠微微皺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裏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過大片樹叢,是一片開滿蘆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個地方。
以朱翠輕功,自是用不了許多時間即可抵達。只是她眼前情形,卻不便離開。
“實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仆今夜幫了我們大忙,只是我眼前不便離開,這樣吧,請把你主人住處賜告,這一兩天之內,我必親自上門道謝,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聽了之後,兀自搖頭不已。
朱翠實在很是為難,想了一下道:“這樣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見面,可否請他移駕過來一下,我們在這裏敬候他的大駕如何?”
少年重重地搖了一下頭,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處指了一指,神色頗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動,有些不悅,卻也不便發作,心中正在盤算如何應付,身邊的史銀周已怒聲道:“公主已有交待,足下還請讓開的好!”
一面說,他抖動組繩,馬車便往前行,只見那少年偏偏不讓,單手一探,已扣住了馬口鐵環。
這麽一來,不禁激怒了在車前侍衛之人。
馬裕首先一聲喝叱道:“大膽狂徒,莫非你還敢攔駕不成?”
一面說時,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當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無禮!”
話聲出口,卻已不及。
只聽見“碰”一聲,馬裕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對方胸脯上。
以馬裕的健壯,眼前少年的瘦削,這一掌既是打實了,後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實上顯然并非如此,盡管聲音如此沉實,被擊中的瘦削少年卻絲毫沒有退縮之态,甚至于一雙站立在原地的腳步,連動也沒動一下。
馬裕的那只手仍然按在對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當下就勢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服,喝了一聲:“給我閃開!”
這一次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幾分蠻力,習武之後尤其曾抛棄過橫練的功夫,這一抓一抛之力,怕沒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對方這個瘦削少年在他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樣,人雖然瘦,那雙腿硬像深深插入地面的一雙鋼樁,不要說被抛起來了,簡直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馬裕連羞帶急之下,趕上一步,兩只手用力抓住對方一陣子搖晃,簡直是晴蜒撼石柱,別想搖動對方分毫。
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裏,自然有非比尋常的涵義,正待出聲呼止,對方那個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煩地出手還擊,那只是奇快的一霎,仿佛他的手只是奇快的一探,緊接着就已向外翻出。
随着他的手,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驚,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當時雙手在車座上略一力按,身子已巧燕沉掠空直起,起落之間,正好迎着了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只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這一拉之力,卻是恰到好處,正好為他解了一時之危,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轉,四平八穩地落下地來。
對于馬裕來說,自然感覺到是一種奇恥大辱,惱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對方那個白皙瘦削少年撲去,卻為朱翠橫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沒事,你就忍忍吧!”
馬裕不敢不遵,忍着氣抱拳應了一聲,退向一邊。
朱翠自然也覺出臉上不十分光彩,她為人一向是外柔內剛,丢了的面子,無論如何,哪怕是拐彎抹角,也一定要設法找回來的。
當下,她含着微笑姍姍走向那個看來像系天啞的少年道:“你為什麽始終不說一句話,莫非是個啞巴,還是會說話而偏偏不說呢?”
少年臉上立刻興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兩個手式,指指公主,又指指遠處蘆叢。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來拗他不過,只得答應他道:“好,既然你堅持我要去見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應你。”
少年立時面色大喜。
“不過,”朱翠顯然還有下文:“你卻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橫眉豎眼地看着她,像是期待着對方下文。
“剛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觀,一時技癢,想請教一二,你可答應?”
少年頓時一呆,退後了一步,連連搖頭。
“那麽,請恕我不能從命了!”
這一手激将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皺眉想了一刻,然後才點頭答應,卻又比了一番手勢。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與我比過之後,無論誰贏誰輸,我都會去見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樣子。
只見他把手裏的白玉笛子往腰間一插,空出兩只手來比了一下,他伸出三只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內,我可以保證贏的絕不是你,請吧!”
足尖輕點,快若飄風已向對方少年襲了過去。
朱翠實在已看出對方雖然身分不高,可是暗中那人一個随從仆役,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尋常,此所以暗中人才會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雖然表面看來,像是在為馬裕找回面子,其實正可以煞一煞暗中主人的威風傲氣,以此而言,就顯然有其必要了。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謹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藍花小簾鈎”的身法避了過去,并且反手按朱翠後腰“志堂穴”門。
朱翠不容他得手,卻不禁暗吃一驚,由對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來,顯然大別于中原招法。
人影交錯的一剎那,朱翠已巧妙地避開了對方點穴妙手,随即展出了第二招的“小釣寒江”。
啞少年因為朱翠這一式招法過于欺近緊迫,乃把身子快速後撤,就勢一分雙臂來切對方的雙腕:殊不知朱翠這一手正是個誘式,見狀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于已可穩操勝算,嘴裏說了聲:“承讓!”退身、分腕,“噗!”一掌已擊在了對方肩上。
啞少年大吃一驚,肩下一沉,已把對方掌上力道為之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來就無心傷他,對方也确實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側身縱出,借着外蹿的式子,總算把朱翠掌上的餘力化解了一個幹淨。
也許是平素太以恃強好勝,啞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敗,一張臉實在是挂不住,頓時怔在了當場。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現在就請你帶我去拜訪令主人吧!”
啞少年這才轉憂為喜,抱了抱拳,首先縱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地已落上了一棵高大的榆樹之尖。
朱翠乃關照史銀周道:“史大叔你暫時不要離開,我去去就來!”
說了這句話,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輕煙一縷,極其輕巧地已落在了榆樹帽上,尤其較對方這個啞少年更要高一籌。
啞少年這時才見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裏雖然說不出,心裏卻是着實佩服,當下乃頭前帶路,一徑翻騰起落,直向那片蘆花原野撲縱過去。
前行了一程,啞少年定下了腳步。
朱翠顧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風清,陣陣涼風把蘆花吹成了海浪一樣的波谲,蘆穗子像是打鐵爐裏的火墾子一樣地四下飄着。
啞少年四下張望了一陣,臉上一片茫然,随即比了個手勢,繼續前進。朱翠無奈只得又跟上去。
兩個人在深過一人高的蘆花叢裏前進着,啞少年一面用玉笛撥打着面前的蘆花,前進速度無形中變得慢了許多。
走了一程,啞少年又定了腳步顧盼了一下,摸摸頭,繼續前進,朱翠卻站住不再移動。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啞少年又轉了回來,聳一聳肩膀。
“你主人呢?”
搖搖頭,聳聳肩,臉上帶着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驚,陡地一怔,暗忖着糟了。
一念興起,足下飛點着已猛地撲了過去。
啞少年卻似早有防備,迎着朱翠的來勢,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面門點來。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東西,我要殺了你!”
啞少年早已領教了朱翠的厲害,一招出手,身子絲毫不再停留,足尖點處,身軀如大鷹展翅,霍地騰起,卻向左側蘆叢中逃去。
朱翠一聲清叱道:“好個小輩!”
待要将身子縱過去,忽然轉念一想,顧不得再與他戀戰,一徑掉過頭來,倏起倏落,直向來路上撲縱過去。
※ ※ ※
現場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顯的車輪痕跡,只是卻失去了馬車的蹤影。
朱翠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差一點昏了過去。
仿佛掌燈不久,正是華燈初上。
“美人莊”邊處銷金窟,本地最具聲色的“堂子”已經豔幟高張,照例地忙了起來。
大茶壺沙啞的一聲:“客來!”聲調裏,老鸨子喜笑顏開,姑娘們卿卿喳喳,但只見兩個衣衫碧綠的小厮,高高打着門簾,這時候,有錢的爺兒們熙熙攘攘,搖搖擺擺地叱喝着都進來了。
堂子裏那分熱鬧,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燈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着轉兒,姑娘們都穿紅着綠,彩蝶兒也似地到處翩跹着,叫着,嚷着,哼着,笑着。
那兩列紅漆大板凳上,年輕漂亮的妞兒們還多的是呢,一個個拾掇得妖妖豔豔,彎彎蛾眉,粉粉香腮,櫻桃小嘴嬌着,嗲着……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着欄杆,嘴裏嗑着瓜子,斜着黑油油滴溜溜打轉的一雙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個頭兒高高瘦瘦,發絲兒長長秀秀,未言先笑,總愛挑盾,她是“憐君”。
慣于貼腮溫存,唇紅齒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顆美人痣。
“文君”皮膚最白,“黑芍藥”黑裏帶俏。
“穗兒”臉上有兩顆白麻子,笑起來最能傳神,老玩家說的好:“十個麻子九個俏!”
穗兒真要是少了這兩顆麻子,可就不“逗兒”了。
“陳咪咪”眼眯眯,這個娘兒們最騷,最嗲,個頭兒也高,聽說還“別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裏的大忙人兒。
“嬌嬌”的腳最小,名副其實的是“三寸金蓮”。
“小紅鞋、當然是愛穿紅鞋,她就是不服氣“嬌嬌”,瞧瞧兩個妞兒這會子還正在比腳呢。
人人都在忙着,笑着,鬧着。
比較寂寞的,該是坐在牆角落裏的那個“老瞎子”,還有他跟前的那個年僅十三四歲,模樣兒楚楚可憐的小孫女兒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個年頭的定律,要不他憑什麽活下去,人總是得要有個一技之能才好。
眼前這個瞎子也不例外。他手裏盤弄着胡琴,只管拉可不管唱,因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倉”,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痰派”,一張嘴準能把客人都給吓走,所以無可奈何,只有把年僅十三的小孫女兒給拖出來搭檔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麽?無非是些應時的小曲兒,黃梅小調,四季歌,蓮花小落兒什麽的。
她那裏:“春季裏來百花開,蝴蝶兒成雙成對飛過來……”盡管是韻味兒不差,卻是沒一個人聽,當然也就沒人叫好施錢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腳去盤弄着面前的大花瓷碗,卻仍是一上來姑娘們給的那幾個制錢兒,期待着再次有錢落碗底的聲音,卻是渺不可期。
屏風後面抖顫顫笑咪咪地走出了鸨兒“柳大眉”,手裏捧着白花花的一盤碎銀子。“姑娘們領賞吧,胡九爺‘打茶圍’啦!”
這一聲咳喝,帶來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們兒這分子喜,這分子樂,笑着浪着。
銀锞子滿場狂飛。桌上,地上……到處都是銀子。
角落裏的那個老瞎子也不拉了,抖顫着站起來,兩只手瞎摸一氣,倒是他孫女兒還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兩塊大的。
銀子塞在了爺爺手心裏,只喜得老瞎子張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攏來。
“胡九爺”該是副什麽長相?一個茶圍怕沒有百八十兩的銀子,好闊綽的手面兒!
個頭兒黑黑壯壯,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藍緞子衣裳,上面還繡有着竹子,所謂“無竹不雅”,奈何這棵竹子長在姓胡的身上,卻是壓根兒就看不出一絲雅氣,非但不雅,簡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爺”來,這個地方簡直是無人不曉,誰都知道,他是幹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個外號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漢陽,有幾號大批發買賣,另外在九江有幾個大窯,自己有礦山,手底下千八百個人,幹的是獨門兒的買賣,幹買賣講究“狠”,大魚吃小魚!姓胡的更狠,明裏是錢狠,暗裏人更狠,官面上也狠,誰鬥得了他?
所以他發了大財。
今天胡九爺是存心擺闊。請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財神,一個是“東楚”錢莊的大掌櫃的侯三爺,一個是“大元米號”的掌櫃的趙二爺,還有一個卻是漢陽府“金獅”镖局的主人“鐵算盤”左莊。
這幾位爺兒們有個共同之點:錢太多,騷得發慌。所以一有空閑,彼此就湊在一塊找些樂子,既是找樂子,當然也就離不開“酒色”二字,因此“美人莊”也就成了他們當然必來之處。
六
掀開了綠綢子的軟簾,鸨兒柳大眉沖着座頭上的四位貴客,笑得兩眼眯成了縫:“九爺好賞賜,姑娘們快快謝賞來啦!”
一面說閃身讓開,身後的姑娘們在一片莺燕聲中,齊擁了過來。
胡九與他那三個朋友,樂得呵呵大笑,八只充滿酒色的紅眼,滴溜溜只是在姑娘群裏打着轉兒。
“四位大爺一來,姑娘們可都樂壞了!”柳大眉掃着眼前的姐兒們,尖聲細氣地道:
“看看你們誰的福氣好,能夠侍候四位大爺!還不上前請安問好去!”
胡九爺呵呵一笑道:“用不着,用不着,來來來,我喜歡這個眯眯眼,就是你吧。”
陳咪咪樂得嬌聲笑着,嘤然一聲已投入胡九爺的懷裏,侯三爺嚷着要找穗兒,他是看上了她臉上的兩顆白麻子。
大元米號的趙二爺看上了有美人痣的秀秀,現在只剩下金獅镖局這位總镖頭“鐵算盤”
左莊了。
到底是練武出身的人,能夠闖下今天這番事業門面,固然一半靠他的趨炎附勢,見利忘義,到底手底下也不含糊,要說到幾年以前,姓左的是惜身如命,這種酒色場合,他是不會來的。
今天“鐵算盤”左莊的身價不同了,年紀大了,又有了錢,所謂“飽暖思淫”,就是這個道理,再加上他所結交的這幾個朋友,不由他再想潔身自好,這秦樓楚館也算得上有他一份。
盡管是大家夥瞎起哄,“鐵算盤”左莊只是嘿嘿地笑着,一雙精光閃爍的眸子只是在姑娘裏面轉動不已,可就是不指明挑選哪一個,顯然是別有用心。
東楚錢莊的侯三爺嘻嘻笑道:“老左就是這些地方不幹脆,來,我給你挑一個,我知道你是喜歡白的,過來文君,你去侍候左大爺吧!”
叫“文君”的那個姑娘,嬌滴滴地應聲,姍栅走到了左大镖頭跟前,深深一福,嗲着聲音叫道:“左大爺!”
姑娘們心裏都有數,四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