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落水】
足夠程雪疾吃一年的食物被夜讕迅速消滅,二妖手牽手離開了店鋪,身後是一衆路人錯愕的眼神,以及滿地的油紙。
程雪疾勾着夜讕的手指,稍慢了半步與他一并走着,擡起頭敬佩地看向他的側臉。在他的印象裏,“蛟”只出現在畫像以及昂貴的裝飾物上,雖然沒見過實體,但傳說中能騰雲駕霧的蛟想必十分龐大,而這麽大一只蛟自然得多吃些,不然哪兒來的力氣!
“主人,人族其實有挺多好吃好玩的東西!”程雪疾的眼睛滴溜一轉,貪心不足地打起了小算盤。
夜讕心思微動,為難地看向街邊商鋪。說實在的,他确實有點想“深入了解”人族的衣食住行。但他不是來玩的,一大堆爛攤子還等着他處理。今日他略顯失态,也不知會不會引起旁人懷疑。
見夜讕沒有回應,程雪疾忙閉上了嘴,生怕他訓責自己不懂事,卻忍不住好奇地左顧右盼,目光停留在一位老者新吹出來的糖人上,頓時眼睛一亮,咂着嘴猜想那糖人的味道。
然而就在這時,夜讕突然腳下一頓,低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雪疾,快些走。”
程雪疾疑惑地看向他,發覺他面色凝重,不禁緊張了起來,忙緊繃着身子加快步伐。誰知剛走了幾步,夜讕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猛地躍上房頂向城外沖去。
程雪疾連忙抓緊了他的手臂探頭向後望去,誤以為有敵人在跟蹤他們。然而待夜讕停在遠郊的小河邊上,捂着心口跪地大喘粗氣時,他方才明白事情遠比他想象得要嚴重許多。
“主人,您怎麽了!”程雪疾驚慌失措,下意識地捏起袖子想替他擦去額角冷汗,卻發現衣服上油滋滋的,便又縮了回去。
夜讕被汗迷了眼,眼前場景虛虛實實,帶着光怪陸離的影子。他低頭看向水中倒影,愕然發覺自己的背後立着一道面容模糊的黑影,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嘴微微張合似是在說着什麽。
他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向後一勾扼住了那人的脖頸。那人登時掙紮了起來,冰涼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痛苦地喚道:“主……主人……”
夜讕滕然清醒,看向眼前被他扼住脖頸的程雪疾,登時頭皮發麻,跟被燙到了似的迅速松開手,頹然地坐在地上,半晌沙啞地說道:“對不起……”
程雪疾捂着脖子咳嗽了幾聲,匆匆咽下嘴中的血腥味,膽戰心驚地回道:“沒……沒事。”然後後退了幾步,離遠些恐懼又不解地望向他。
沒曾想夜讕突然站了起來,一個急轉身,咕咚一聲紮進河中沒了蹤影。濺起的水花噴了程雪疾一臉,他呆若木雞地看向泛着漣漪的小河,半天才回過神來,止不住大喊道:“主人?!”
河裏沒有了回應,程雪疾不敢置信地盯着逐漸平息的水面,不禁遍體生寒,想都沒想便一個越步跳了進去,撥開寒冷的河水尋找着夜讕的蹤影。
水登時倒灌進他的雙耳,他努力游了一陣後終究無奈地發現,自己依舊是不會水的旱貓。于是他努力向上游,卻在方才的一場驚吓中失了力氣,雙腿痙攣着不小心吸進一大口水,登時意識模糊地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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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死了……程雪疾無力地擡起手,看向越來越遠的水面,耳朵與尾巴慢慢地顯現而出,頭發也變回了銀色。此時的他有一點點後悔。他好像活得稀裏糊塗的,像是每天都被“鞭子”催着往前走。莫非他生來就是當奴隸的料?好不容易擺脫了前主的鞭打,卻依舊得過且過,活得不如普通的野貓,起碼它們還能憑自己本事找食吃。
久違的絕望感湧上心頭,像極了當年他失足墜入河中時的場景。他的腦海中影影綽綽地走起了回馬燈,他看見自己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身側是一位熟悉的女子,一言不發地帶他走到一座低矮幽暗的屋子前,把他往前一推,便轉身離去了。沒有回頭,腳步雜亂,仿佛是在逃離。
那時,他天真地以為,女人會回來的,像以往一樣忙完事便喚他回家。于是他乖乖地站在門前等着,豈料身後突然伸出一雙大手,将他一把擄了進去。裏面是永劫不複的黑暗,回蕩着豺狗般桀桀的笑聲……
忽然,他的身子一滞,真的有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腰身。程雪疾克制不住地掙紮了起來,吐出一長串氣泡後,跟條泥鳅似的扭過身子,沖那人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道鮮血緩緩飄散在水中,卻是從他的嘴裏流出來的。那人的皮膚竟如同石頭般堅硬,險些硌斷他的尖牙。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旋即張開手臂将他緊緊抱住,相擁着一同游上水面。
夜讕抱着溺水的小貓焦急地走至岸邊,身上衣物竟嶄潔如新,絲毫沒有浸濕。他将程雪疾面朝下放在石頭上,拍打着後背,見沒什麽效果,便運起妖氣,輕輕推了一掌。
程雪疾登時噴出一口血水,尚未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活的還是死了,身子再度一飄被抱了起來,枕在夜讕的胸膛,雙眼空洞地看向他,夢呓般喃喃道:“娘……我知錯了……”
“雪疾,醒醒!”夜讕使勁搖晃着他,見不遠處走來幾位路人,忙旋身跑向林間。
程雪疾再醒來時,已是夜間。眼前有光線不斷地跳躍着,仔細一看,原是點燃的篝火。
夜讕坐在他身側,只穿着裏衣,外袍被當成了被子,一般墊在他身下,一般蓋在上面。見他醒了,忙低聲問道:“雪疾,你怎麽樣了?”
“……我這是在哪裏。”程雪疾暈暈乎乎,雙耳腫脹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附近的荒廟。別怕……別怕……”夜讕也不知該怎麽安撫他,心情複雜地輕輕順着他濕漉漉的頭發。他不明白,為什麽怕水的貓咪會跟着他一同跳入河流。是怕他死掉嗎?怕一條水生的蛟被淹死?
傻貓咪。夜讕不由露出一抹無奈又寵溺的笑容,貼在他身邊慢慢躺了下來,抱住濕漉漉的小貓為他取暖。
這時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程雪疾縮在他的衣服裏,散發出水藻似的腥氣。他的呼吸很輕,輕到令夜讕忍不住試探了一下鼻息。手指觸碰到鼻尖的時候,順帶着擦落了一滴水珠。小貓的眼睫抖動了一下,再度昏昏欲睡地合上了眼。
夜讕将擋住他面頰的頭發理向耳後,發覺他好像比剛來的時候壯了一點,凹陷的面頰長了些許的肉,只是眼眶底下依舊是濃濃的黑眼圈,應是睡眠不足。
“笨貓,既然腦袋這麽小,就別想那麽多……”夜讕揉着他的耳朵,微微嘆息。
心口仍舊隐隐發痛,手臂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鼓了起來,似是馬上要爆開。燥熱順着夜讕的腹部一路蔓延全身,努力壓下後又變為跌入冰窟般的徹骨寒冷。就這樣忽冷忽熱地折磨了他足足一個時辰方勉強平息下來。
“……真要命。”夜讕煩悶地揉着額角。他的衣服沒有被河水打濕,卻因出了好幾身的虛汗到底變得皺巴巴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這時懷裏的小貓動了一下,似是害冷地往他懷裏鑽了過來,額頭緊挨在他的脖頸上,枕着他的胳膊,委屈地哼唧了一聲。
夜讕的情緒瞬間被撫平,輕聲說道:“睡吧,不急。”然後也閉上了眼睛,靜躺着試圖恢複體力。
但是他卻清醒着做起了噩夢。他夢見天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一人緊緊地抱着他躲在山洞中。雨點敲擊在地面上,聲音嘈雜到令他心驚。于是他努力将頭埋入那人懷中,嗅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稍稍找回些安全感。豈料洞外突然響起一道驚閃,近到仿佛貼着他的頭皮劈了下來。
他害怕極了,卻不敢哭出聲。這時世間好像靜止了一瞬,擁抱着他的人突然低聲說道:
“讕兒,活下去……”
他不知她是誰,卻莫名地傷悲。就好像幼年時的那只化作灰燼的山雀,再也回不來了,再也不會有了,死得無聲無息,只有他還執拗地記得,卻也只是記得。
然而她又是誰呢?夜讕茫然,擡起頭想去看她的容顏,眼中卻落入了一滴眼淚,不禁眨了一下。再睜開時,眼前已空無一物。猝然間,一道強烈的白光落下,他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如同一片微不足道的樹葉被風撕碎……
“嗯……”夜讕難受地皺起了眉頭,想醒來,卻适得其反地驟然陷入了沉睡,心口處的符印忽明忽暗。
……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程雪疾被光線照在眼皮上,驀地清醒,一睜眼,發覺夜讕半壓在他身上,登時尾巴一僵,慌亂不已地想要去推,半道又頓住了,改為拱起身子一點點往下挪,終于成功逃脫,滾到了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小口喘着粗氣,疑惑地看向雙目緊閉的夜讕,有些不知所措。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觀熟睡的夜讕,近到能感受到他斷斷續續的呼吸。
看着看着,他便不怕了,但也不敢起身,免得吵醒了沉睡的主人。夜讕的面色極不好,白裏透着青,嘴角還滲出一絲血跡,令他止不住地想——主人是不是快死了。
“娘說,好人不長壽……”程雪疾不由自主地小聲嘀咕着,伸出手去碰他的眼睫:“你要是惡妖就好了,當一條惡蛟……吃掉那些欺負你的人。”
一陣冷風吹過,篝火滅了。夜讕未醒,但呼吸慢慢平穩了下來,也不知是不是聽見了他的話。程雪疾愣了一下,方才發現夜讕的外袍還在自己身子底下壓着,忙滾了回去把袍子蓋好,想了一下後,又小心地鑽回了他的臂彎,保持着一指大小的間隙,用妖力化為暖風,慢慢烘幹着他們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