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巫山滅
熬了兩罐枇杷膏出來,已是滿庭月華如霜,星沉剛喝過白芷仙君給他熬的湯藥,坐在院中海棠樹下不知在想什麽,藥碗擱在石桌上,還未收去。
我頂着一張百煉成鋼的厚臉皮,百折不撓的去他跟前自讨沒趣。
我将一罐枇杷膏放在他手邊,乖巧說道:“師兄,這是我親手熬的川貝枇杷膏,清熱敗火功效最佳,送你一罐嘗嘗。”
星沉看了一眼手邊的羊脂白玉罐子,破天荒的既沒有嘲笑我,也沒有擠兌我,只淡淡點了點頭。
我瞧他今日氣順,便蹭到他一旁石凳上,自己招呼自己坐了。
見他也未有拍屁股走人的意思,我便得寸進尺的問道:“師兄,你知道這次的傳燈祭還開不開嗎?”
星沉搖搖頭道:“不知。”
不知就不知,左右我也只是搭讪,不期他冷口裏能吐出什麽暖言來。
我又問:“師兄,那大魔究竟什麽來頭,怎會掀起那麽大波瀾。”
星沉輕輕蹙了蹙眉,似是心中有所觸動,我還以為哪句話又惹他不悅了,正要拍兩句馬屁哄一哄他,他卻淡淡開口道:“他與我們,其實頗有些淵源。”
我好奇的問:“什麽淵源?”
星沉慢若有所思的說道:“說起來,我們應該叫他一聲師祖。”
我愕然,師祖,師祖,難道這大魔,便是師父和楚遙仙君的師父?
我連忙問道:“那他便是師父的師父了?”
星沉點點頭,不再說話,卻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喃喃道:“九重天上諸仙家為何會将後輩托付給一尊大魔教導?”
星沉瞟了我一眼,那眼神裏的含義我十分熟悉,不外乎就是我腦袋是不是被門擠過,我腦袋是不是被驢踢過之類的質問。
我十分習以為常的對此視而不見,只眼巴巴等他解惑。
星沉只好耐着性子說道:“他最開始,當然不是大魔。”
我點頭說道:“原來師祖是半路出山的好漢。”
星沉無語看着我,一臉的話不投機半句也嫌多。
我只好自言自語:“不知這神仙成魔,比之妖精成仙,哪個更難一些。”
沒人理我,我只好繼續自言自語:“師祖神仙當得好好的,為何要成魔,難道是想挑戰自我不成?”
星沉額角抽了抽,似乎頭有點疼。
我以為他又要挖苦我兩句,然後揚長而去,他卻依舊坐在那裏,不動如山。
總不能兩個啞巴大眼瞪小眼,一起不動如山。
我只好繼續獨挑大梁,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化解眼前的尴尬:“我聽慢慢師姐說侖昆磐石比五指山還要牢不可摧,那師祖豈不是比齊天大聖還要威武……”
星沉似是被我的無知愚昧以及胡言亂語刺激到了,不等我接着再說,他忽然開口說話,且一張口便是滔滔不絕:“師祖原是一位上神……你可知何為上神?”
我搖搖頭,上神這名字聽起來就很了得,一定是比泛泛衆仙更厲害的神仙,可這品階究竟如何定的,我卻真不曉得。
星沉便解釋與我聽:“上神,即為天神,亦曰上古大神,自混沌開辟鴻蒙初判,至今三百多萬年,天地間出過的上神屈指可數。最早的三皇五帝,或寂滅或歸隐,而今已不知所蹤,之後百萬年間,亦有幾個上神,皆是只聽傳聞,未現真容。到距今的一百多萬年前,瓊宇之內共出過四尊上神,除了這四位,再無其他跻身上神之位的。”
我好奇問道:“難道師祖便是這四位上神中的一位?”
星沉點點頭,我幾乎眼冒桃花:“師祖當真威猛。”
星沉似是怕我再說出什麽讓他頭疼的話來,連口氣都不帶喘的,繼續口若懸河道:“四位上神中,三位是靈根天築的,歷百萬年滄海桑田,經九萬次雷霆天劫才得以成神。剩下一位是靈胎天蘊,據說不知從何而出,或從何而起,總之他現身時,便是上神。因他在風陵現身,百萬年間也只在風陵一地隐世而居,而風陵是上古大神女娲的埋骨之地,故仙界多有各種揣測,道他其實是女娲殘存神識所化,是存世的上神中,最接近上古大神血脈的一位。又因他五感六識随意能化作神兵天器,幾乎與信手造物無異,故而又有傳他靈胎便是天道偶然間生出的一絲自我認知,是真正的神之天蘊,總之衆說紛纭,連他自己都沒什麽分曉。”
我聽得瞠目結舌,心馳神往,很想親眼一睹他老人家的絕世風采,可想到他之後的際遇,我又更加迷茫,“既然如此厲害,又隐世百萬年,為何突然跑來流波山帶徒弟?”
星沉也略帶迷茫的搖了搖頭道:“他在風陵避世而居,仙界幾乎無人見過他真正面目,可忽而有一年,他飄然來到流波山,且一住就不走了。那時流波初成門戶,收的皆是九重天上諸仙家的一衆小輩,當時流波掌門師尊由玄冥文曲星君兼任,文曲星君一則事務冗雜,二則敬他上神之尊,便将流波掌門一職轉托于他,他便欣然接受,故而便是你我的師祖了。”
師祖他老人家果真是個不走尋常路的率性大神,難怪流波幾代弟子排下來,湊成了一句“逍遙自在浪。”
這排字,必是師祖他老人家的主意。
“師祖後來又是如何堕入魔道的呢?”
我心中好奇更甚。
星沉想了想,慢慢說道:“此事若非他親口說,便是無人能解其中內情了,我只聽說那一年極是不太平,先是巫山一族趁紫微宮新主登基,無暇顧及太多凡界之事,便屠了人間數座城池,以活人屍血修煉邪術。當時紫微宮的新任帝尊,亦是我的叔父,聞之此事後大發雷霆,親帥五萬天軍下界圍了巫山一脈,要求巫山一族交出屠城修煉詭術之衆。可後來不知怎的,巫山族得了我叔父剛剛出生的獨子,以此為要挾,逼我叔父退兵。叔父不肯受其要挾,下令天軍攻城,我叔母那時亦追至陣前,親眼看到未滿月的孩子被巫山人擰下了腦袋,扔在她腳下,她當時就瘋了,拔劍便沖了上去……”
我聽得心驚膽戰,“後……後來呢?”
星沉垂下眼睛,月色下面如霜雪,我心頭微微一疼,不知是不是被他冰冷的臉色凍着了……
他淡淡道:“死了,殺紅了眼,連我叔父都砍,叔父護不住她真身,便想護住她神識,她卻生無可戀,死的幹幹淨淨,神識蕩然不存……”
我自有靈識以來,還未聽過如此慘烈的故事,只覺心頭悶得生疼,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我喃喃道:“可……可這和師尊又有什麽關系……”
星沉道:“我也不知,聽說我叔父圍剿巫山一族時,師祖仍在流波,依舊每隔幾日于暮晚峰上焚香講道,或是一個人在山上獨自信步,看漫山霜葉飄落,未見他對山外之事有所關心。只是突然有一日,他毫無征兆便去了巫山,雲游閑逛一般去了那裏,揮手祭出一件神器,滅了巫山一脈……連只蒼蠅也沒剩下……”
我啞然,然後,接着啞然……
“剿滅巫山一脈,雖是太狠厲了,卻也算替天行道,如何卻會堕入魔道,還要被壓在昆侖磐石下?”
星沉再次沉吟不語,半晌才艱難的說道:“師祖祭出的那件神器……除了滅絕巫山一脈……還滅五萬天兵,還有……我叔父。”
我駭然無語,半晌過後還是駭然無語……
師祖他老人家,想必是真瘋了……
“這這這這這……”
愣了好一會兒,我仍是無言以對。
今晚的星沉,似被月光調教的溫和體恤了些,我此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卻知道我除了驚駭,心中仍有困惑未解,繼續淡淡說道:“師祖殺完人後,依舊不慌不忙回了流波,将衆弟子遣散後,每日只在暮晚峰上對着漫山紅葉喝酒,當時有一名弟子執意不肯離開,那位弟子是流波山上唯一一名凡人飛升的神仙,師祖賜名逍雲,便是我們的師父。”
好吧,我就繼續張着嘴詞窮吧……
星沉接着說道:“後來我父王帥天軍來流波山,我父皇是流波初代弟子,我那位死去的叔母亦是師祖的門生,不知父皇與師祖是相見時是番什麽滋味,我只知師父當時無論如何都不肯讓父王邁進霜花殿半步……後來還是師祖開的殿門,請我父王入內。師祖對師父說,他初來流波時,本是無心為人師表的,可給人當了這麽多年師表,竟也嘗出些不好忘卻的滋味來,故而希望師父放卻執念,好生修行,或許哪一天能重整流波仙山,也算了卻他心中一樁憾事。”
師父在一百年後,以無靈根之身,證得無量大智慧,跻身仙尊之列,不知其中歷經過什麽樣的千難萬苦,亦不知其中經歷過什麽樣的沒齒難忘……
“一百年後,流波山重開仙門,據說當年重建流波在九重天掀起了驚濤駭浪,除了百年前在流波修行過的弟子,諸仙幾乎沒有贊成的。那時叔父已逝,我父皇繼任了紫微宮帝尊之位,他态度鮮明的支持流波重建,與我母後為此生了好大一場嫌隙,也不知他們費了多少周折,最後終于力排衆議重建流波。諸仙雖然最後在此事上不得不退步,但他們要求絕不能再提師祖的名字,并将他在流波的一切過往徹底抹去,甚至将師祖的名字施了禁言咒,沒人可以叫得出來。故而新一代的流波弟子幾乎都不知道這段過往,除非自己的長輩告知過他們,但九天諸仙對師祖諱莫如深,沒有幾個肯向後背講起的,如今大多數流波弟子并不知道,昆侖磐石下壓着的那個大魔,其實是自己的師祖……”
我聽得愈發感慨,想不到師門裏還有這樣一段曲折的過往……
星沉繼續說道:“後來的流波山既收九天諸帝後代,也收無根無基的散游小仙,師父雖溫和慈藹,治學卻嚴謹肅然,重修後的流波與百年前的門風大為不同,卻有一事傳承下來……”
“何事?”
我急不可待的問。
“師祖胡亂定下來的弟子排字……”
星沉嘴角僵了僵:“逍遙自在浪……”
我若有所思的點頭如搗蒜,直到此時,才了然這與師父氣質極不和諧的五個字,是如何來的了……
“那師祖呢?他那麽厲害,你父王是如何将他擒獲的?”
星沉伸手轉了轉我送他的那瓶枇杷膏,淡淡道:“不費吹灰之力,師祖和師父說了幾句話,便跟着父王走了……”
“就這麽簡單?”
我喃喃問。
“嗯,就這麽簡單……”
星沉頓了頓,若有所思道:“于他而言,簡單,可于九重天上諸仙家而言,可能就沒那麽簡單了……”
我疑惑的朝他側了側腦袋,收回與我對視的目光,轉頭望向別處……
“他論罪當誅,最後卻只是被壓在了昆侖磐石下,當日誅滅巫山一脈時,他祭出了一件神器,據傳這樣逆天的兇煞之器,他一共有四件,恐怕……只要另外三件兇器不面世,他便是想死,也死不了……”
星沉說完最後一句話,悠悠閉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