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蒹葭

分別的日子到了,依然是他們初遇時那片蘆葦蕩。

“瑤瑤,我明天就要走了。”

“……”

“瑤瑤?”

“大哥哥還回來嗎?”

“會。”

“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

少年想了想道:“等你生日的時候。”

“可是瑤瑤的生日已經過了耶,要怎麽辦?”

“沒關系,還有明年,明年瑤瑤生日的時候,我就回來看你。”

“那……那好吧,大哥哥說話算話哦,拉鈎鈎,騙人是小狗。”

“拉鈎鈎……”

……

隔年夏,少年信守承諾,重回小鎮。

“大哥哥,請你吃桃子。”個頭明顯長高不少的女孩蹦蹦跳跳來到蘆葦蕩,跟往常一樣送上一顆桃子,作為見面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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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他輕笑,藏心底的愉悅一覽無餘。

“爺爺奶奶說再過不久瑤瑤就上小學了,聽說那裏的老師很兇很兇,嗚嗚嗚,怎麽辦,他會不會打瑤瑤啊?”

少年失笑:“老師只打不聽話的孩子,只要瑤瑤乖乖的,老師肯定不打你。”

“好,瑤瑤一定做聽話的孩子。”女孩信誓旦旦的保證,托腮打量着眼前少年,打量了一會兒突然說,“恩……大哥哥,瑤瑤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耶。”

“我叫……”

“對了,就叫你小猴子吧。”

“為什麽?”少年蹙眉,略顯不喜。

“因為小猴子喜歡吃桃子啊,大哥哥也喜歡吃桃子。”

那是因為你只請我吃過桃子。少年在心裏嘀咕一句,默認了這個奇怪的稱呼。

從此,他被她冠以“小猴子”的綽號。

“小猴子,小猴子,咯咯咯……小猴子……”

他無奈,卻笑得寵溺:“瑤瑤長大了做我的新娘好嗎?”

“好啊。”

真爽快!“瑤瑤知道新娘是什麽嗎?”

“知道,就是小傑哥哥說的那樣,一輩子在一起。”

少年如臨大敵:“小傑哥哥是誰?”

“小傑哥哥……恩……說長大了要娶瑤瑤。”

不準!死都不準!

“但是小傑哥哥說話不算數,偷偷跑了,再也不回來。”

很好,少年暗喜:“瑤瑤喜歡他多一點,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恩……喜歡你。”

“為什麽?”心花怒放。

“他總跟我搶草莓,但是小猴子就不一樣啦,你只吃桃子,從來不搶我的草莓,咯咯咯……”

少年平生第一次覺得,“小猴子”這個綽號還是蠻不錯滴。

“瑤瑤。”

“什麽事,小猴子?”

“長大了嫁給我吧”

“好啊。”

“不準反悔。”

“才不會!瑤瑤是好孩子,說到做到。”

“以後也不準答應做別人的新娘。”

“當然喽,奶奶說做人不能三心二意。”

“乖。”

原來,緣分的遇見就是這麽簡單,你讓我心生憐惜,我讓你喜歡依戀;這輩子我就想保護你,這一生你就想依賴我。

又一年仲夏,山轉水流,唯一不變的只有這片蘆葦蕩。

喝了幾口墨水的小妮子自認已經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了,這不此時正調皮的模仿語文老師,說教人:“小猴子同學,你知道這叫什麽嗎?”她指着眼前一大片蘆葦蕩,問。

“蘆葦。”

小老師翻白眼鄙視:“笨啊你,這叫蒹葭。”

“蒹葭……蒹葭……”少年喃喃自語,臉色溫潤柔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咦?你說什麽?”

少年高深莫測:“沒什麽。”

“切——”小妮子遁走,走到畫板那,用水筆寫下三個歪歪扭扭的字,還故作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教人認:“蘇,绮,瑤,我的名字,小猴子要認得哦。”

小猴子渾身惡寒,扶額道:“認得,一定認得。”話落,他拿筆在旁邊又寫下三個字,标準的楷體,中規中矩,教她認:“裴,天,曜,我的名字,裴,天,曜。”

蘇小妮子歪腦袋:“天要?好奇怪的名字。”突然她不知從腦海中搜羅出什麽亂七八糟的東東,只見她揚着一張天真無邪的小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我知道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不了。”

噗——

名為“天要”的少年咬碎一口白牙,“惡狠狠”敲打着畫板糾正道:“瑤瑤,這個‘曜’是‘明亮、照耀’的意思,它指天上的星星……”

蘇妮子眼珠一轉,顯得古靈精怪:“太陽嗎?”

少年一怔,不由輕笑:“對,就是太陽。”

蘇姑娘似乎有些不滿,嘟嘟着小嘴抱怨:“憑什麽你是太陽?那我是什麽?”

少年收斂了玩笑,銳利劍眸鎖定她,一字一字,鄭重其事的說:“你是天空,我的天空。”太陽會永遠照耀着天空,每天都是晴天。

“噢耶耶,天空比太陽大,我比你大,你要聽我的。”

“對,我聽你的。”

“可是……绮瑤……绮瑤是天空的意思嗎?”

不。少年搖了搖頭,道:“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

少年在等,等女孩長大,等她長大到情窦初開的年紀,便與她談場戀愛,甜甜蜜蜜過幾年,就訂婚,然後結婚,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湊成一個“好”,等他們老了,一起回鄉下,把老屋翻新一番,紮根在這片靜谧而美麗的土地,頤養天年,樂享此生……

少年帶着滿滿的期盼回了大都市,可他萬沒料到經此一別,留給心愛人兒的竟是一場驚天噩夢,慘寰悲劇。

“對不起……對不起……瑤瑤,對不起……”烏篷船上,已過而立之年的裴天曜一把将心愛的人摟進懷抱,死死圈住不放。

蘇绮瑤蹙了秀眉,不适的嘤咛一聲:“疼……”

他漸收了力道,卻不肯放手:“讓我抱一會兒,讓我抱一會兒……對不起……”對不起他當年走得太早,對不起他留她一個稚嫩的小姑娘直面那場驚天劇變,如果……

如果他多留兩天,如果他替她解決掉蘇昊惹下的風流債,那麽他的愛人便不會遇上蘇绮華,更不會遭遇家破人亡的慘劇。

多留兩天,就兩天,就好。

可惜,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如果。

“裴大哥,你怎麽了?”蘇绮瑤完全摸不着頭腦,不過仍伸手回抱了他,将滿頭烏黑秀發倚散在他肩膀,乖乖不動,給他慰藉。

“別說話,讓我抱一會兒……”

“可是……好多人看呢。”她小聲提醒道,有點兒不好意思。

“別理他們。”

斜陽脈脈水悠悠,搖橹行駛碧水舟。

紅旗牌二八載重型自行車,放今日幾乎已經絕種了。

好在爺爺奶奶留下一輛,但是……

車子又舊又笨,鐵皮脫落了幾大塊青青駁駁的醜斑,車把正中央,原本印着風卷紅旗的logo已被歲月摧蝕得不成樣子,車鏈子卡得死緊,車帶子裝不進氣,唯一能入眼的就是那張坐墊,奶奶親手縫的,四周耷拉着黃穗子,可惜過了這麽多年,也褪色不少。

送去修車店八成都沒得救。

“賣了廢鐵吧。”裴天曜提議。

“不準!”蘇绮瑤“護犢”心切,一口駁回。

他取笑:“留着做什麽?騎?”

蘇妮子沒音了,因為她不會騎自行車。記得小時候一時興起學過騎車,不過可能她膽子太小吧,摔了幾回摔怕了,心蔫了,就再也不敢碰了。後來跟了裴天曜,這厮也曾逼她學車,可每次都在她洶湧眼淚的攻勢下歇菜。

不得已,裴天曜遵老婆命扛着這件“大鐵皮”送去修車店。

老板打量着兩人,突然對蘇绮瑤“咦”一聲然後大笑了起來:“哈哈哈——你是瑤瑤!你是瑤瑤!”

“您是……”蘇绮瑤問,印象中并不認得這個人。

“呵,我是你……”

“老板,您認錯人了。”裴天曜及時打斷,扛起鐵皮,将老婆果斷拽走。

身後,修車店老板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納悶不已:“怎麽會?明明是蘇老頭的孫女啊,想當年我還抱過她呢……我記得蘇老頭一家出事的時候鎮上來過一夥人……”

“你弄疼我了。”蘇绮瑤一狠勁甩開男人,委屈的揉着發疼的小手,控訴他的殘暴。

“裴大哥,你剛剛,不,你最近都很奇怪。”她說。

裴天曜不可否置,扭頭避開她窺究的視線,死鴨子嘴硬:“沒有,你想太多了。”

“哼哼。”蘇绮瑤冷哼一聲,轉身不鳥。

老婆貌似生氣了。

老公惴惴不安了。

回到老屋,老婆搜羅了些照片,然後上樓搬了個紙箱子,聽裏面丁零當啷的響個不停,不知道放了些什麽東東。

老公不解,但不敢多嘴,只好站一邊默不作聲。

蘇绮瑤放下箱子,看着他,嘆了口氣說:“裴大哥,我們回s市吧。”

“怎麽突然要走?”他心一緊,難道她察覺了什麽?

“裴大哥,其實你能陪我這麽久我已經很開心了。”她愧疚的低下腦袋,小手作踐着無辜的衣角,“昨晚我聽到你打電話了,說什麽嘉興,什麽拆遷案,還要打官司,跟一個叫秦玉藍的……”

“你記得……”秦玉藍?

“我知道你很忙,可我不能再耽擱你了,我們回家吧。”

原來是這麽回事。裴天曜松了口氣,指着那個箱子問:“這是什麽?”

“沒什麽,都是些雜碎,還有爺爺奶奶生前喜歡的東西。好久不回來,這次回來老屋可能招過賊,我擔心再發生類似的情況,所以……這些東西我打算帶走。”

近在咫尺的,那個“賊”讪讪發笑,尴尬道:“是啊是啊,是該把貴重東西帶走。”

“談不上貴重,留個念想吧。”

蘇绮瑤環視這間自小長大的老屋,沉澱着幼時記憶的老屋,眼圈不知不覺濕了,卻被男人摟進胸膛安慰:“別哭。”

強忍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裴大哥……裴大哥……你說爺爺奶奶……他們會不會怪我?會不會……覺得我不孝……沒有守護好……我們的屋子……沒有守護好它……”

“不會,他們不會怪你,要怪也是怪我。”

“關你什麽事……又不是……你弄的……”

“就是我弄的。”這句話,裴天曜自私的沒有坦誠。

哭哭啼啼好一陣,蘇绮瑤漸漸平複了情緒:“裴大哥,我想回蘆葦蕩看看。”

“好。”

“我要拿着畫板去。”

“好。”

八月夏,蘆葦尚未抽穗,此時的蘆葦有一個很美的名字: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美。

但是在蘇绮瑤的認知裏,除了美,卻一直想不通這句詩所描寫的究竟是什麽季節。

蒹葭,是兩種蘆類植物:“初生者為菼,長大為蒹,成則名為萑。初生為葭,長大為蘆,成則名為葦。”再根據《詩·豳風·七月》裏“七月流火,八月萑葦”一句,推測“蒹葭”時期應該是夏天。

而讓人感到困惑的原因在于“白露為霜”,寒露、霜降兩個節氣都在每年十月,初冬,那時蘆葦已經敗了。

迄今,蘇绮瑤仍有疑惑:“裴大哥,你說這個《蒹葭》到底是什麽季節?”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身前支起小畫板,前方不遠站着一位帥鍋model,此時正“搔首弄姿”的擺動着各種造型,自戀得很。

聞言,裴天曜帥氣的揚弄俊臉,抛個媚眼“深情似海”的瞅着她,幽幽道:“其實什麽季節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寫的不就是現在的我和你麽?”

這厮又在胡扯!

就知道問他等于沒問。

蘇绮瑤無奈,心思重回畫板,認真作畫,渾然不覺自己已成一道美麗的風景。

她的五官屬于東方女性特有的秀致淨麗,以往披肩的長發綁成松松的辮子,無論是白淨的膚質,抑或是清透的臉龐,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閃動着一層白白的光暈,嬌媚動人。

“裴大哥,其實……”她微顫了眼睫,手中畫筆不停,“有個問題我埋藏了很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問你。”

“什麽?”

“當年我喜歡畫畫,你為什麽非要我學音樂?”

“因為……”你有病,而音樂,是最好的療傷聖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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