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驚駕【第一卷開始】
天色微明,一場小雨飄進了帝都城內。
這本是芒種過後的第一場雨,沾衣欲濕,淅淅瀝瀝。
雨水彙聚在路兩邊的溝壑之中,順着水渠流蜿蜒而下,一路流進了護城河內。就在這霏霏細雨中,一艘烏篷船在碼頭緩緩泊舟。
艄公長長一聲“搭岸啰——”撐篙穩穩攏向橋板,一個晃漾,停住了。篷上油布簾子一掀動,走出一位藍衫少年,撩袍踏上了岸邊的青石臺階。
當日在尋龍縣與陸海堂分別之後,花了一月時間,總算輾轉來到京城。雲纓上了岸,先尋了個客棧住了下來,再打探芊芊的消息。聽掌櫃的說:皇帝已經訂下了長公主的封號——以東南富庶的都市秣陵作為封邑,賜號“昌平公主”。
還聽聞,昌平公主驚為天人,一進宮,便将二公主的美貌比了下去。待驗明了真身之後,陛下大喜,說:“吾女真乃鳳凰還巢也!”
之後便是去皇廟封號,這樣長公主才算正式成為皇室中人。在這之前,長公主必須七日七夜受八分齋戒,焚香念經。直到齋戒的第八天,皇帝才攜衆位女眷,去祭壇為長公主請願賜福,之後便要将長公主的名號送入皇家宗廟。
一時間,茶肆酒樓到處談論的都是長公主的話題。
翌日,雲纓來到了皇宮乾清門正對的平安大街上。
平安客棧地處長安大街中央,每日都人氣十足。雲纓進了這家館子,先要了一間臨窗的雅座,點了二三小菜。從這裏等着,到了中午時分,皇家的儀仗隊伍便要從長街上經過。除她之外,還有許多人都訂下了窗邊的包廂,好偷看一下長公主什麽個模樣。
有人說:“聽聞長公主歸來之後,陛下連上朝都不專心了。天天就想陪着這個失而複得的女兒。聽聞那公主不僅是長得好,性子也特別像是過世的李皇後。陛下一看就喜歡極了……別不信,你看開國以來,哪個公主能以一座城池作為封邑的!”
還有人說:“哎,聽說鄭貴妃看到長公主之後,當着皇帝的面誇說“天下竟有如此妙人兒”回去之後就氣得砸了一屋子的古玩瓷器。”
另一個人冷哼一聲:“寵愛有加又怎麽樣!鄭丞相怎麽可能讓侄女嫁去突厥。要我說,過不了幾日,皇帝就要下令,讓長公主和親突厥了!這對女兒好嘛,不過是逢場作戲,讓女兒得了便宜之後,乖乖替二公主去突厥和親!”
茶色清淺,品着沒什麽味兒。她想,帝都的鐵觀音,真不如家鄉的碧螺春。
過了晌午時分,只見骖鸾騰天。遠遠行來一隊浩蕩的儀仗隊。這時候,她才領略到什麽是皇家氣派——從騎數百,送車千乘,兩側侍從着錦衣佩長劍,人人目不斜視。除了車馬辘辘聲,寬可八騎并駕齊驅的街道上居然不見一絲喧嚣聲。
皇城數萬百姓都恭敬跪在兩側,無人敢偷窺皇家威嚴。
她本來沒那個膽子靠近皇家車隊的。但是當看到芊芊的鳳銮經過——看着車帳中央,那個戴着蒼白面紗的少女時。不禁愣住了——只是兩月不見,她瘦了許多,眼眸不甚愁,身子瘦了整整一圈。整個人,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似的。
雲纓直接跑下了樓,跟着這架鳳銮緩緩走動。她很想開口呼喊“芊芊”。卻想起來,此刻她是陳朝陽,她是長公主。唯獨,不是芊芊。
雙腳,不受控制地跟随着鳳銮,神思恍惚間,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
直到一個人把她揪了出來。
雲纓沒想到只是看看,也會惹了禍。
走在禦駕最前頭的一位少年侍衛忽然翻身下馬。甫一沾地,迅疾騰空而起。兔起鹘落之間,來到她身後。頃刻拔劍出鞘,抵住她的後背。所有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般自然。雲纓還未回過神,只感覺脊背上戳着什麽東西。
緊接着,一男一女兩個侍衛也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将她的雙手扣背在身後,押着跪在地上。她呆呆地聽着耳邊有人說“報上姓名”“膽敢行刺”“圖謀不軌”。腦海裏面空白一片。稍一動作,頓時四五把劍頂在她的前胸後背。
稍頃,那個把她揪出人群的侍衛質問道:“你是什麽人?!跟蹤公主鳳駕有何目的?!”
她想說饒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個少年侍衛玄衣輕绶,緩緩把劍從她脊背移到脖子上。語氣冷得如臘月飛雪:“既然你不開口說,那麽別怪我送你一程了!”
不要,不要!
我只是想見芊芊一面!
或許是求生的直覺使然,在那侍衛即将砍了她的瞬間。雲纓用盡平生的勇氣,朝着前方的鳳銮大喊一聲:“芊芊!!!”
就一個名字,她喊得聲嘶力竭。喊得舉劍的侍衛悚然動容。喊得周圍跪着的人群一一擡頭,尋找這一聲呼喊出自怎樣的人。結果,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瘦弱矮小的少年跪在路邊,臉色吓得一團蒼白。四五個錦衣侍衛都用劍抵住他。
而前面的鳳駕也鬼使神差停了下來。
尊貴的公主跌跌撞撞地從暖轎上跑了下來,雙手提着臃腫而繁複的裙裾。她奔跑得不穩,差點摔倒在地。四五個宮女吓得花容失色,連忙扶着她。七八個嬷嬷吓得滾下轎子,連連驚叫:“公主,公主!這萬萬不可!”
但是什麽都擋不住少女跑到發出這聲吶喊的少年面前。她摘下面紗,周圍的人群不由得發出一陣驚嘆,恍然看到了仙女下凡。
美麗的少女蹲下身,直視藍衣少年的面容。不可置信道:“雲纓?!真的是你?!你怎麽跑到京城來了!”
她看到芊芊,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由于雙手被後背鉗住,無法動彈。只能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些什麽。兩行熱淚倒是先流了下來。卻見面前的芊芊冷酷地擡頭,美麗的雙眸迸發出絕冷的神采,大聲斥道:“你們兩個給我退下!”
那把她揪出人群的少年侍衛,也說道:“青龍,朱雀。放開他。”
背後的桎梏一松,她就跌進了芊芊的懷裏。只見周圍的侍衛都退後了十步,只那個最先拿住她的少年侍衛,警戒地站在原地。渾身上下散發一股不可侵犯的高貴氣質。
完了……所謂把天捅出個簍子,大概就是這樣。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那個,我想你了。就來京城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芊芊不禁紅了眼睛:“你……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不,她只是愧疚而已。若不是她的傻瓜提議,芊芊本不必到帝都來受罪。倘若連最後一面都不能相見,道個歉,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但眼下,這氣氛詭異極了。原本肅穆莊嚴的儀仗隊伍,一瞬間就停了下來。寂靜無聲的街道,也開始紛紛議論起來。芊芊絲毫不改顏色,只安撫地摸着她的脊背。雲纓躺在她的懷裏,看到各色不同的人來到她們的面前。
紫色的,紅色的官袍,走馬觀花似的掠過。驚訝的,鄙夷的,豔羨的,好笑的,若有所思的,無動于衷的目光,在周圍閃閃爍爍。大多數人,看到她,仿佛看到鬼一樣。只有那個揪出她的少年侍衛一直站在身邊。手按腰刀,神情戒備。
如此進退兩難的境地,全是拜此人所賜!
雲纓怒從心頭起,擡起頭瞪着他!
驚魂甫定,她才發現這少年侍衛的穿着打扮十分惹眼:他約莫十九歲上下,着一襲玄色蟒服。上繡着最尊重榮寵的正向坐蟒,肩背二蟒,袖口繡着暗花四合如意連雲紋。腰間系以鸾帶。膝襕部分橫織細雲蟒。并且加以火珠、祥雲、海水江崖等紋飾。手按一柄烏黑精純的繡春刀,刀上垂着一尺來長的赤紅流蘇。腰佩一塊象牙腰牌。
少年侍衛此刻雖防備着她,面上還帶一點疏懶意味。星眸劍眉,玉樹臨風。側顏線條又顯得別樣柔和。倒把五官襯托得格外硬氣。更兼身段高大秀異。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只有他目不斜視,顯得格外氣定神閑。
但是!再好看的少年,此刻都覺得面目如修羅那般可憎!
你害死我了!
你為什麽把我揪了出來?!
兩個人居然眼對眼地互瞪起來。她努力瞪他,一雙煙波浩渺的杏眼瞪得滴裏滾圓。那少年看了又看,似乎忍不住要笑,但是又轉開了眼,看向她身後。雲纓亦回頭。只見身後從站着一個熟悉的藍衣少年——陸伯伯口中的蕭陌。
蕭陌的笑容還是一如初見般溫和,一下子撫平了她緊張的心情。忍不住,低下頭去,卻是羞起來。
結果這蕭陌說道:“雲小少爺豔福不淺。”
她恍然愣在原地:小少爺?!
就在愣神的間隙,她,和公主都被一叢侍衛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