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子
少時在家,曾聽陸家伯伯和自家爹談論天下大事。曾說:陛下自從登基之後,仁義過了頭,元啓開年以來不殺一員二品大臣。縱容鄭,蕭兩位丞相舞弄權術。又說:太子陳朝奕有其父遺風。雲纓便得到一個結論:太子是個小狐貍。
比如現在,太子分明在諷刺她用不正當的手段從仕:在這個朝代,以科舉取士。就是通過了鄉試,省試,會試。還要外放當地方官一兩任,才能入館閣當京官。如她這般,既不是以才學,也不是靠祖蔭護登入仕途的少年,怕是全國獨一無二。
而今太子一句話,惹得衆人哄笑不已。這笑,多半是嘲笑。一派瞧不起人的架勢。仿佛把她當做一個不入流的鄉巴佬。
我讀了十年的書抄寫了兩個月的佛經。一定是為了此刻此地能忍住不一拳頭揮過去砸到這群人的臉上。
她想。
于是很有風度地笑笑:“殿下,草民初至京師。看到天子宮闕雄偉,才知道原來我朝居然如此壯麗。今日見到各位大人,才知道我朝人才居然如此賢能。不過古代史官周任說:‘陳力就列,不能者止。’草民也只能在其位,謀其政。”
一番話說下來,左右啞口無言。都是肚子有九曲繞繞的讀書人,怎能不明白,雲纓這是反駁他們的嘲笑。但是這話聽得讓人心裏怪舒服的,既誇了別人,也表達了自己不可小窺。沒想到,這驸馬爺小小年紀,頭腦倒不簡單。
不過接了話頭的人是蕭陌。他露出一抹閑适且風雅的笑意:“太子殿下,微臣看雲公子看來對辯論很有想法。不如讓她幫您破題。”
結果太子今日課外作業題目是:“大畏民志,仍舊貫。”
雲纓雖然能知曉“大畏民志”出自《大學》“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意思是:孔子談訴訟的目的,是讓犯了錯的人無話可說。而“仍舊貫”出自《論語》——說的是魯國人改建房子,闵子賽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闵子賽這個多嘴的說:照着原來的不好麽,幹嘛要改建。
但是魯國人蓋房子,和孔子談訴訟,這之間有什麽聯系。她一時真的想不出來。就當着一衆人的面陷入了沉默。
沉默得越久,氣氛越尴尬。
她想,不如房子塌下來砸死自己算了。
總算,太子陳朝奕給了她一個臺階下:“驸馬爺年齡還小,這題目對他來說太深奧了。”接着,陳朝奕問她還有何特長。笑容已消散不見,語氣也多了幾分輕蔑。
雲纓不敢說擅長丹青書畫之類的了,俯首瞥見蕭陌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似乎,不似常常握筆的一雙手。于是道:“擅長抄書。”
此言一出,左右的侍從都捂嘴而笑。
“果然是書香門第……”太子嘆息了這麽一句,接着讓屬下擺出紙筆。
雲纓胸有成竹。父親曾說她手骨極修韌,握筆時猶如白鵝曲項,是個讀書人的好料子。所以才有心安排她進蒹葭學堂。也多虧了夫子的嚴厲督促和陸家兄弟的榜樣,文章她還作不好,但是一手字還是學到了七分顏精柳骨。
眼下,在一幹看好戲的人面前,她不敢再犯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短短一句話,風雲際會,濃翠揮毫。父親摘錄《楚辭》中這一段漁夫的名言,為她取名為纓,便是希望她如滄浪之水一般,時常蕩滌人心的污垢。
這回無人站出來說閑言碎語。連太子也露出滿意的笑容,道了句“字如其人”。又對蕭陌說道:“龍圖、于昌還有寶文閣,你看哪裏有升遷,就讓雲纓前去補缺吧。他年紀還小,倘若留在我身邊,平日事務繁多,反而耽誤了讀書。”
蕭陌欠身行禮道:“殿下說得有理。微臣記得翰林書藝局下屬的畫院有個待诏的空缺。不如讓雲公子前去補缺。”
太子道:“那就按你說的。不過父皇的命令也不好違背……這樣,驸馬爺每日下午到東宮書院來陪我讀書,這樣也方便去給公主請安。”
公主未嫁前,倘若驸馬在朝中做官,那都是每日要以君臣之禮參見的。太子如此安排,一來方便她參拜公主,二來也可以接觸各色人物。倒是一樁恩典。
雲纓拜謝了太子,便跟蕭陌前去書藝局報道。一路無言以對。待走進翰林院,兩個紫衣大員從垂花門裏走出來,頭戴平翅烏紗帽。閃眼看到蕭陌過來都駐步。然後轉視雲纓,問道:“這位小兄弟面生的很……是?”
“這是新來的雲诏待。”蕭陌略微讓開身子,她上前行禮。只聽蕭陌介紹道:“這位是吏部侍郎冷寒冷大人,而這位是兵部尚書陸四洲,陸大人。”
吏部侍郎,從二品。工部尚書,從一品。都是朝廷的股肱大臣。她連忙行了參見禮。然後想起來爹爹說過:在宮裏面初次見比自己大的官員,要自行報自己的履歷。于是簡要介紹了下自己的年紀,籍貫。
冷寒打量了下她好幾眼。問道:“十四歲就考進了翰林院?你進士及第第幾名?一甲二甲?考的是禮經科還是策論科的舉子?”
“……在下尚無功名在身。”她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鑽進去。
“這就奇怪了。你沒有功名,又沒有祖蔭在身。怎麽就能進翰林院?!”冷寒冷哼一聲,不屑道:“人道是十年寒窗苦讀,才能入得金銮殿。上為君王排憂,下為生民請命。翰林院不是招無能之人吃白飯的!”
蕭陌也頗為尴尬。然而人前還是一副好脾氣:“雲待诏他也讀過詩書,書法也習的好。所以派到翰林畫院去。”
沒想到蕭陌居然幫自己說話!
雲纓小小感動一下。不過被冷寒這般奚落,加上方才在鄭君琰那兒受的氣。父親遺傳給她的一副暴脾氣,此刻總算忍不住了:“大人此言差矣。在下雖無功名在身,然而該幹的絕不含糊。總比某些官員占着茅坑不拉屎要好。”
陸四洲大喝一聲:“放肆,你一個小待诏居然敢出言諷刺朝廷命官!”
冷寒倒是笑起來:“小子口氣不小,敢說敢做,是個好料子。”又對蕭陌道:“這雲待诏可有講義師傅了?可來我門下聽講,也不至于明珠蒙塵。”
蕭陌頗有些為難道:“太子殿下囑咐少傅邱大人為她授課。”
“邱大人?”二人齊齊變了臉色:“浩然老兄高才,多年來只在東宮書院教習。”又盯着雲纓看:“那雲诏待是何來歷,居然能入東宮讀書?!”
她歉然一笑:“準驸馬都尉……”
“……”
走到畫院時,看到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年約四十來歲的太監正在品茗逗鳥。轉眼看到蕭陌,頓時笑得臉頰上的肉亂抖,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哎呦,這不是蕭丞相的公子嗎?什麽風把你刮來了……這位小兄弟是?”
蕭陌簡要介紹了雲纓,雲纓也打招呼:“見過湯大人。”
面前之人是書畫局的總勾當官,入內副都知湯恩和。別看他只執掌一方翰林畫院,但宮內外都吃得開。名下擁有衆多的宮外産業。她是太子引薦的,湯恩和當然不敢怠慢。略一思忖,将離宮不遠的一處宅子送給了她。
雲纓連連道謝,跟着湯恩和的屬下去了賞賜的宅子。但看這宅子雖然不夠氣派,然而配了一座非常雅致的小花園。花園中遍植鮮花。有淡雅的靓紫夕霧,火紅的佛桑。成群的桃樹圍繞之中,立了一座八角小亭,上書“桃花塢”三個字。
亭中有一方立碑,上書了一首唐伯虎的《桃花庵歌》,狂草筆法:“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別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1
這亭子感情好,有花,有詩,還該有酒!于是買了幾壇女兒紅,埋在亭子底下。等着來年,與誰一道品酒論詩。
忙完了這一切,雲纓趁着午後的燦爛日光,打個盹兒。
另一方面,送走了雲纓,湯恩和邀請蕭陌坐下喝一杯茶。他是個愛吃的人,屬下也很孝敬。石桌上擺着梅花香餅、奶白葡萄,芝麻卷。還有擺成梅花狀的七巧糕點。湯恩和知曉蕭陌不喜喝紅茶,特把雲南普洱換成了棗花黃芹茶。
“這就是鬧得滿京城皆知的驸馬爺?”湯恩和掀開茶蓋,攪動茶面上的茶葉:“乍一瞧面相不錯,中庭飽滿,聲如黃莺。即使不出于皇親國戚,也該是簪纓世家的子弟。”
“窮縣城出來的。”蕭陌想到初見時尴尬的情景,莞爾一笑。
“太子想不想重用他?”湯恩和坐穩了身子,低聲道:“若是想重用。我稍後會給他安排認識幾個人。”
“不用着急。”蕭陌放下茶杯,遙望紫薇朵朵綻放枝頭,聲音卻帶了一絲寒意:“進來容易,生存下去才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