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見
武陵的幹旱終于被這一場縱貫了十幾日的大雨給解決了。幾日後,帝都也飄起了綿綿小雨。算着節令已入冬。北風呼嘯,無邊落木蕭蕭下。到了十一月上頭,天氣驟然變冷,幾乎滴水成冰。京城內外,人人都穿上了棉衣。
這日,東宮學堂要舉行考試。雲纓一大早起來。哪知道剛剛推開窗戶,一陣寒風夾雜着雪霰子灌入衣領,不禁打了個噴嚏。
走入庭院。但看四四方方一個院子,有一方池塘。池上有六曲長廊,穿過玉帶拱橋直通水榭。周圍布置了假山石,都是兩百年多前從無錫太湖選送過來的——這裏是開國功臣諸葛丞相的府邸,幾經易主,如今歸到她手中。
欣賞完了新的驸馬府邸,便準備進宮謝恩事宜了。
今日,她是晌午時分進宮的。推算了時辰鄭君琰還在禦前當差,便先去了東宮走一遭。等過了禦書房之後,忽然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不遠不近地跟着。陪侍的小太監向着後面一拜,轉身跟着她向着宮外走去。
她還是一次都沒回頭。
經過了一個月這樣無言的“跟随”與“陪伴”。鄭君琰對她一如既往的好耐心,好脾氣,好風度。讓她的心,漸漸變得溫暖。不過,她也讀過《孫子兵法》。男人耍這一套欲擒故縱,對大多數女人有效,對她依舊無用。
因為凡事若是下了決心,那她雲纓就很絕情。
在東宮讀了一上午的書,中午草草吃了幾塊點心,便回去府邸換了朝服。下午,馬不停蹄地再趕去東宮。今日邱浩然要收尾功課。四書五經都要考察一番。若是不合格,不但她這個學生要寫一封忏悔書,老師們也會寫罪己書。
這可不能敷衍了事。
到了東宮書院時,靖王和太子正等在暖廂門外。
雲纓深吸一口氣,頂着靖王的目光走到了太子面前——陳朝奕閉着眼,面上毫無血色的白,眉頭微微蹙起。顯得很是文雅而纖弱。靖王陳朝榮與哥哥相反,身材魁梧雄壯,顧盼之間神采飛揚。更有雍容皇天貴胄的氣度。
雲纓早就聽聞陳朝奕是個病罐子,病到了吃藥當飯的地步。就這麽個太子,也難道靖王會觊觎東宮。而老皇帝也不知出于什麽目的,放着兩個兒子争來争去。既不滿意太子羸弱,也不滿意靖王勢大。有時候,她真的搞不懂: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兩個王爺都是天家的親生骨肉。怎麽陛下就坐視不管呢?
“驸馬爺準備得如何了?”靖王陳朝榮慢慢踱步過來,擡眼細細打量她:“今日邱先生可不會手下留情的。”
雲纓抱拳一笑道:“不過臨時抱佛腳。就看佛祖保佑不保佑了。”
靖王露出輕蔑的笑意:“本王看驸馬爺寫給父皇的奏折,看着就是胸有邱壑。尤其是那篇寫武陵旱情的。真正是有大家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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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興師問罪來了。雲纓不動聲色地回複道:“臣親眼目睹了那場天災,看衆百姓為旱災所苦,有感而發,才大膽上書言事。”
靖王拂袖起身,大聲冷笑道:“好一個為生民請命!本王早就聽聞雲驸馬大公無私,心系百姓。不過,你所求的是百姓的命,還是某些人的命呢?”
這話就露骨了。雲纓俯首看太子的反應,還是閉目養神。她心一橫便道:“靖王言重了,在下不過小小一侯,能保的不過是今日吃飽穿暖。至于性命與您一樣,都是聽憑陛下安排。”
一說到“陛下”靖王才略為收斂。這時正好邱浩然喚靖王入內接受考核。靖王整了整衣冠便進入。雲纓長舒一口氣,卻聽太子這時開口:“靖王此次考核必然不能通過了。”
“為什麽?”雲纓不解。
“今日測試的策論是:論熙和帝之圍如何破解。”
雲纓曉得這個典故:熙和帝,是前朝大楚的亡國之君楚昭清。兩百年前,八歲的太子楚昭清登基為帝,改年號為熙和。三年後,大楚恰逢天災,江南起義。國家陷入戰火,百姓生計凋零。
小皇帝楚昭清還來不及有所作為,三個把持朝政的股肱大臣卻有了異心。他們同時發動政變,将巍巍大楚分為了周,秦,晉三國。并且一起聯手殺了楚昭清。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三家分楚。”
她知曉邱浩然不會無緣無故出此題,但是朝政一向是蕭家和鄭家分庭抗禮。皇帝正當壯年,大權在握。哪裏來的瓜分國土的逆臣呢?
趁着左右無人,悄悄問道:“殿下說的是什麽人?”
“驸馬爺看這天下誰說的算呢?”太子反問她。
“當然是陛下呀。”她一愣,想了想覺得不可思議。眼看太子似笑非笑看着她,忽然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陛下有問題?!
太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卻是笑道:“驸馬爺,你熟讀詩書。要知道宮中重視“君臣忠孝”四個字。我是儲君,方才你進來不對我請安,已然是不敬了。妄加議論陛下的聖裁,更是不忠。”
幾句淡淡的話,其中的分量卻很嚴重。雲纓連忙補了一個參拜之禮。擡頭,卻看太子又閉上了眼。卻是不再言語。
東風飕飕,雪花飄飄。她還想問點什麽,奈何太子一直無視她。雖然同窗讀書快四個月了。然而,每一次上課都恪守君臣之禮。下了課,又是各回各家。也并沒有什麽交集。
片刻之後,輪到她進屋考察了。今日的邱浩然果然不留情面,經史子集面面俱到都要考察。幸虧她準備多日,有條不紊地背誦了出來。錯一個字,就要她從頭開始背。背完了書,再當場做了《論熙和帝之圍》的策論,才準許離去。
出來之後,看靖王和太子不知正說着什麽。靖王滿是不屑道:“三哥你也太大膽了,讓蕭陌去山海關?!也不怕別人說黃毛小兒誤國!不錯,蕭陌是我們當中學問最出色的,那不過是趙括紙上談兵而已!”
太子不疾不徐道:“江南一役,蕭陌不是做得很好嗎?”
“以一擋十,有什麽好炫耀的!要是我去,不用五萬。五千人就夠!”靖王忿忿不平道:“勞民傷財,還大肆誇耀功績!”
聽了一會兒,她明白了:朝廷即将派遣援兵前往山海關剿滅突厥的海葉部。鄭,蕭兩位丞相都想搶這個差使。
沒心思摻和,剛想走。卻聽靖王大喊了一句:“京城內外的兵就聽三個人的:鄭君琰,我舅舅和魏城!你和蕭陌的豐臺大營算什麽東西?!這次出兵塞外,是五大營各抽出一部分來打頭陣,蕭陌管得住他們?!”
太子冷冷道:“蕭陌不是等閑之輩。若是如你所說只有三個人才可管得住天下兵馬。那還不如讓鄭君琰去!”
靖王冷笑道:“骁騎将軍景裕和督軍伍旭都是鄭君琰的人!景裕常年在邊疆。手中重兵十萬,再加上十萬兵丁還得了?!不錯,陛下喜歡鄭君琰超過我們兩個!但是他無分無名,憑什麽跟我們争這個差事?!”
雲纓愣了一會兒。靖王的言外之意是:陛下怎麽會喜歡鄭君琰超過兩個親生兒子?這怎麽可能呢?看兩個少年吵得臉紅脖子粗,她準備開溜。結果“咔擦”踩斷一截樹枝,兩個人扭過頭,終于發現了她的存在。
她讪笑道:“您二位繼續。”
結果不歡而散。
出宮之前,她還想再看一會兒書。便去了修史館,要了三卷《熙和記事》來讀。讀完了,外間天色已經晚了。便披上大氅,走了出去。卻看巍巍皇宮,一片銀裝素裹,最是人間美景無數。她輕輕地踏雪而過,生怕破壞此刻的靜谧。
快要走到拱門出口時,聽到兩個聲音響起,頓時怔住了腳步。這兩個聲音她都熟悉,一個是禮部侍郎冷寒,一個是她避之不及的鄭君琰。
不知他們先說了什麽,鄭君琰笑道:“冷大人,你是元啓元年的進士。論資格,我該叫你一聲冷前輩。如今,你更是我的句讀老師,怎麽還能喚我做大人?真正是折煞在下了。”
冷寒難得語氣柔和:“鄭大人,你是什麽人?這宮裏不識你身份,怠慢了你的人都是睜眼瞎子。但是我知道你,怎麽敢不喊你大人?”
“不說這個了。老師,這裏放的是什麽書?”鄭君琰顯然要走進來了。她趕緊閃到門後繼續聽着牆角。
冷寒道:“這是前朝大楚的國史館。存放的是大楚十二帝的宮闱檔案。翰林編修院主管的。”
不知怎麽,鄭君琰緩緩停下了腳步。冷寒問道:“大人,怎麽了?”他許久凝視那一扇門,卻是道:“你過得好,那就成了。”
短短一句話,就讓心裏堅固的堡壘裂開了一道縫。雲纓忍着不去見面。也不知過了多久,出來的時候滿天飛雪,一地青白。
已經沒有了鄭君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