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年輕總是有點迷茫,(1)

他擡起頭,望着那邊她離去的天空,晨空如洗,紅雲似血,他想,也許要很久很久,

他的心都會随着那個方向,永久地沉下去,沉下去,再浮不上來了吧。

終于,軍事演習的時間到了。

這是一次以少搏多、以新搏老的實戰模拟演習。雙方實力非常懸殊,一方是有着光從人數上就可以壓垮他們特訓營的集團軍老牌某營,而另一方就是人數不出衆但擁有本軍區最新式武器和精英人才的特訓營。

要到演習開始前的三分鐘劉湘和簡西才知道具體的任務跟戰争布局。

姚晨東和木亮還有另外一個叫老山西的成為特訓營裏的潛伏人員,他們的任務是,在預計将被敵軍占領的區域潛伏下來,借着雙方都在包紮傷口休養生息的時候,摧毀敵軍的指揮中樞。

劉清給簡西和劉湘安排了可供觀戰的位置和演習講解人員。

出了營帳,簡西叫住劉清:“叔叔,我可以跟姚晨東他們一起潛伏嗎?”

劉清嚴肅拒絕:“不行!”

“可是叔叔,我不想只是站在高地聽聽彙報就算了,我想親自去參加去感受。我從小就以叔叔為驕傲,衛斯明總是說很多演習跟真正的實戰一樣殘酷可怕,我想知道這種感受,不僅僅只是在邊上看着。”

劉清不同意:“你沒受過訓練,你受不了的,而且你随時可能會威脅到他們的安全。”

簡西還想努力,劉清揮了揮手:“這是紀律!”

姚晨東最後一次檢查了自己的裝備,離開戰還有一分鐘,他閉了閉眼睛,完全被迷彩覆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突然他感覺身邊有點微小的異動,睜開眼,看到門口處掀簾而入的簡西,她穿着迷彩服,戴着軍帽,如果不是背上那個好像要壓垮她一樣的碩大的背包,她看上去會更加英姿飒爽。

姚晨東平息了下情緒,啞着聲音問:“你來這兒幹什麽?”

“演習。”簡西笑笑。

“這不是兒戲!”姚晨東皺眉,只有他知道演習的難度有多大。

“我也不是來玩的。”簡西臉上笑容不變,眼睛因期待而顯得特別明亮,就像是個期待好久了的孩子有着終于得償夙願的欣喜。

姚晨東搖搖頭,正想說什麽,劉清大步從外面進來,看着他說:“晨東,你這次還有一個特殊的任務,保護我們的簡記者平安歸來。”簡西最終還是靠堅毅和真誠說服了他。

姚晨東相當意外,劉清不像是公私不分的人,他也很明白這次演習的重要和危險。

像是很明白他的擔心似的,劉清點點頭笑了笑說:“如果你覺得她不行,可以随時趕她回來。”

就這樣決定了下來。

“你們可以當我不存在。”看姚晨東面有怒色,簡西說,他并不喜歡這種安排,肯定是覺得她會拖累他們,“如果我受不了我自己會回去,劉政委把什麽都安排好了。”

姚晨東從出發至今一直都沒說話,他們現在正前往潛伏地點,這是常年無人走的一條小道,山路陡峭,懸崖插天而立,看着就讓人眼暈。而山的那一邊,戰鬥早已打響,激烈的炮火聲不時傳來。

簡西難堪地咬住下唇。

木亮這時稍稍滞後,對她微微一笑,低聲說:“沒事,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簡西笑了笑。雖然他們的接觸不多,但她喜歡這個瘦瘦的小猴子一樣的戰士,總是一臉的笑,就像鄰家的小男孩,會讓人放松也格外逗人喜歡。

路越往上越是難走,她的背包本來不重,這會兒都顯得沉重了起來,天氣很熱,汗水粘在身上就像平白給自己加了幾十斤的負荷。姚晨東偶爾會看她一眼,眼神很靜,隐隐帶着幾分輕蔑,像是在看她什麽時候會放棄。

簡西倔勁上來,也不再說話,沉默地跟在他們後面。

第一顆子彈落下來,簡西吓了一跳,雖然不是真槍實彈,但子彈劃出來那種銳利的風聲還是很讓人驚心動魄,她幾乎呆呆地看着它落到自己面前而沒有任何反應。

最後還是身旁的木亮飛撲過來救下了她。

姚晨東的臉色似乎更難看了些。

簡西以前覺得姚晨東還很好說話,人也夠溫和。但現在,簡西在心裏把以往加的分通通減掉不算,暗自發誓,回去以後再不理他再不理他再不理他。她雖然沒正經談過戀愛,朋友也不是很多,但幾乎還沒有受到過如此冷遇。

她簡直像是自動貼給他的一塊鍋巴,他看見了不但不接,還嫌棄地撇了撇嘴角。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終于到了預定地點,隐藏好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另外一邊的炮火聲漸漸稀疏,想來今天的戰鬥已快接近尾聲。

姚晨東和老山西在架設儀器,木亮在四周警戒。簡西累得要命,但也知道如果就這樣躺下去肯定會更讓人看不起,盡管腿好像要斷掉了一樣,她卸下東西還是退到恰好合适的距離看姚晨東和老山西作業,一邊拿出筆記本運筆如飛。

老山西在檢索信號,報了目标位置的經緯度。

姚晨東沉吟稍許,果斷命令:“鎖定,注意活動變化。”

簡西聽到這裏擡起頭,他們盯着儀器的表情十分嚴肅,看着他們,她心裏不由自主湧出一種神聖感和使命感。沒來軍營以前,她總以為所謂演習就像小時候她們玩的家家酒,既是認真生活的演繹也是游戲人生的一種态度。

但現在,她突然覺得,那是兩種根本不同的理念,這裏真的是戰場,是考驗,也是磨砺。

剩下的,他們只需要等待,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

這種等待是枯燥而緊張的,他們的情緒感染了簡西,她靠在大石頭旁也有些坐卧不安。老山西換了木亮的崗,木亮開始還在找她說話,到後來也是累了,喝了口水拿毛巾蒙臉就在她旁邊睡着了。

簡西睡不着,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身邊是三個稱得上陌生的男人,在這陰森的山木地帶,以天為被,以地為床。蚊子嗡嗡地響着,偶爾還會傳來野獸的嘶鳴。

月華如水,星光燦爛,若是小說裏,這該是最浪漫的愛情場景,但現在……

簡西嘆一口氣,開始數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數着數着卻想,姚晨東在做什麽?她隐隐瞄了他一眼,雖然是在休息,但他整個人就像一只高度警戒的獵豹。

身邊有聲音響起,她收回目光,卻是姚晨東,手裏拿着一點幹糧遞給她:“吃一些吧。”

簡西說:“我不餓。”

“你晚上根本就沒吃什麽,除非你明天想離開。”

簡西接過來,她雖然餓極,但也确實吃不下。她這才知道其實自己比劉湘還要嬌貴,劉湘就沒這種毛病,不管在哪裏,該吃吃該睡睡,就像她交朋友,各式各樣的,她都能找到共同的話題。

姚晨東在她身邊也坐下來:“睡不着?”

簡西簡短道:“是。”

“你讨厭我?”

簡西:“……”想承認又不敢,撒謊又覺得很無用,她今天對他的情緒的确抵觸到了最高點。最讓她生氣的是,在過獨木橋的時候,他不但自己不施以援手也就罷了,連木亮和老山西他都不準他們接她。

那時候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姚晨東輕聲笑了笑:“對不起。”

沒誠意。

“我只是想你早點放棄。”姚晨東望向簡西,這是簡西第一次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憐惜,但只有一瞬,他便移開了目光,“這樣下去你會受不了的。”

這種憐惜短得就像是錯覺,簡西覺得自己就跟劉湘一樣,是被他的眼神所欺騙了。她要讓自己清醒,于是堅定地說道:“我自己選的,你不幫我可以,但請你不要老一副晚娘臉好不好?”

姚晨東看着她,月夜之下他的眼睛也像是映上了星光,他的聲音很柔,突然叫她的名字:“簡西。”

“幹什麽?”她沒好氣,她心裏還難受着呢。

姚晨東說:“我就想,如果這是真的戰争,你會陪我……我們走到最後嗎?”

簡西的心髒猛然抽了一下,這不是她的錯覺,這是姚晨東實實在在的問話。他的語氣就像有人很輕很柔地捧着她的心晃了一晃。她不由自主地點頭,目光堅定,表情剛毅。

姚晨東伸出手,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心幹燥溫暖,就像一張密實的網,令她有一種柔軟的觸覺。簡西微微擡頭,正對上他靜靜的目光,她羞澀地想要低頭,姚晨東卻擡起了另一只手,微微觸碰到簡西的下颚,簡西感覺自己快要窒息,她一絲不敢動,她害怕,害怕輕輕一動,這樣的感覺就會随之消失。

時間凝固在了此刻,簡西不由自主地閉起了雙眼,她覺得姚晨東的呼吸越來越近,近到她能真切地感受到這種溫柔的頻率,敲打着她悸動的內心。

一觸即發,簡西緊張地等待着姚晨東的溫度,這時,木亮翻了個身,嘴裏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所有的幻想像是在瞬間消逝,姚晨東如夢初醒般放開簡西,所有的溫柔戛然而止。

“對不起。”半晌,姚晨東終于只說了一句話。

簡西的臉還灼熱得發燙,她低着頭不敢再看姚晨東的雙眼,她真的害怕了。

姚晨東似乎笑了笑,說道:“你知道嗎?你剛才像個戰士。”

簡西有些莫明:“什麽?戰士?”

姚晨東知道簡西沒有接上自己的話題,便說道:“你點頭的時候,說會陪我走到最後的時候。”

簡西愣了下:“哦……我的意思是……”

姚晨東突然俯身挨近簡西,問她:“為什麽想着來軍營?”

“一開始不是很想,因為劉湘要來,所以算是陪她。”簡西頓了頓又問,“那麽,你為什麽要來參軍?”

姚晨東偏着頭想了一會兒說:“因為命。”

簡西不解,姚晨東敏捷地坐了下來,笑着解釋:“我家的情況你肯定在軍營中聽過了吧,像我這樣的家庭,該走的每一條路都是預定好的,上學,當兵,退伍……”姚晨東頓了頓,“總之,這是我應該走的路,所以我一定要走下去。”

這一刻,簡西有點心疼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就像是一個被扯住的風筝,看似高高在上,卻沒有絲毫自由。

“怎麽?這個答案讓你失望了?”姚晨東玩笑般問道。

“不。”簡西連忙解釋,“你有想過改變命運嗎?”不知道為什麽,簡西希望姚晨東能夠扯斷那根牽扯風筝的線,他值得擁有一份本該寧靜的自由。

“為什麽要改變?很多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呢。”姚晨東苦笑着說。

“真的?你真的不想改變?一刻都沒有想過?沒有一件事、一個人能讓你想要擺脫命運?”此刻,簡西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一個人……”姚晨東默默低喃。他看着簡西,兩人四目相接。溫柔的眼神讓簡西又一次心跳加速。

姚晨東微微一笑,略帶戲谑地問道:“那你喜歡軍營嗎?”

話題一轉讓簡西有些不适應,她條件反射地點了點頭。

“那你會為了某件事、某個人,留在軍營裏嗎?”

簡西被問住,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會嗎?這個問題簡西未曾深想過。小時候或許對軍營對軍裝對穿着這一身迷彩的兵哥哥們有過很天真很浪漫的幻想與念頭,但她來這裏,最開始只是應劉湘之邀。有時候半夜裏醒來,她想起外面精彩紛呈的世界,想起她的朋友們,和她們一起K歌,一起跳舞,一起看帥哥美女,一起去聽流行歌曲看最惡俗的電視劇。她想她是普通的女孩子,而軍營裏,需要太強的信仰感和使命感,她承載不起也負擔不來。她只想享受自己的生命。所以,她搖了搖頭,很誠實地回答:“除非我別無退路。”

姚晨東露出一抹諱莫如深的笑容,簡西接着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沒有人能令你想要改變命運嗎?”

“沒有。”姚晨東平緩地吐露出了兩個字。他還是這樣一個男人,就算靠得再近,你也聽不到他的心聲。

兩人的對話顯得有些尴尬,姚晨東立刻轉開話題,“我覺得你和劉湘不一樣,不知道你們怎麽能成為好朋友的。”

簡西眨眨眼,能轉移話題她也挺樂意:“我也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內向的。小時候爸爸媽媽要上班,周末怕我亂跑就把我鎖在家裏讓我看電視看書或者做作業,後來大一些了,我性子也就養成了,很宅很靜,不大愛出去跟人混。劉湘就不同,她打小就有哥哥帶着到處晃,結交的朋友也是三教九流的,我爸爸常說我們要是放在古代,我就是不出門的閨閣小姐,而劉湘,肯定是闖蕩天下仗劍江湖的俠女豪傑。也可能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成為朋友,互補嘛!”

姚晨東聞言笑了笑,想起自己的妹妹,她要是放在古代該是什麽人?是抗争禮教的大家閨秀,還是傷風敗俗以性為生的青樓浪女?後一個詞彙好像太過了,姚晨東皺眉,暗想還好這是一個嶄新時代,包容着各式各樣不同的個性和不同的觀念。

所以,姚采采在現在倒還能換得別人一個新名詞的稱謂——時尚女孩。

見姚晨東沒有反應,簡西尴尬撓頭:“我說這些是不是挺沒勁的?”

姚晨東搖頭:“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我妹妹,你們是截然不同的三種人。”

“哦,是嗎?哪三種?”

“劉湘嘛,很容易會愛上一個人,也會很投入地去愛一個人,她應該是敢愛敢恨的;而我妹妹,她需要很多愛,所以身邊有很多男人,但她好像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一個人;至于你。”

簡西等了片刻沒換來答案,忍不住問:“我怎樣?”

姚晨東似乎考慮了很久才回答:“你很容易讓人接近,但是走近了又讓人覺得離你很遠。”

這樣一段繞口令似的話,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出來的,簡西在心裏繞了一遍,問:“那我是好接近呢還是不好接近?”

姚晨東攤攤手:“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

“睡覺吧,明天或許有戰鬥。”

“但是……”

“噓,我想休息了,等會兒該到我值崗了。”

簡西的話只好硬生生又咽回肚子裏。她想了想姚晨東對她的評價,又近又遠,簡西恍然想到了什麽:這不正是她對姚晨東的想法麽?

半夜簡西被蚊蟲咬醒,發現身邊斜斜歪歪躺着老山西和木亮,凹口處隐隐地能看見姚晨東匍匐的身形。他端着槍,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外面,神情專注而緊張。簡西靜靜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不自覺地想到了夜晚的那次親密。恍惚間,她問自己:那真的不是幻覺嗎?

白天繼續行進,山路比昨日更加難行。那晚的事,他們再沒有提起,就像是兩人都做了一場很真實的夢。

姚晨東在前面開山劈路,木亮在後面掩護防衛,每每遇到難行處,姚晨東總是會留下來,牽住簡西的手。

終于有段短暫的平坦。

姚晨東問簡西:“還受得住嗎?”

簡西氣喘籲籲,她的腿已經感覺不到腫脹,而是麻木,身體在高強度透支過後也只是被迫地僵直地跟着前進,呼吸早已不能順暢進行,必須用口相輔。她撐腰停下來搖頭,她看得出姚晨東眼睛裏的笑意。

“背包重麽?”

她還是搖頭。

姚晨東眼裏笑意加深,四下看了看位置,又拿出儀器測了方位,三個人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行動計劃。簡西已經顧不得形象和要搜集的素材了,借機停下來以四肢癱瘓的姿态躺在路邊的草叢裏。日頭透過高森的樹木照進來,映着大大小小的銅錢印子,一晃一晃的,人在其中就好像掉進了一口永遠都爬不出去的深井裏。

“很累了?”安排妥當,姚晨東走過來遞給她水壺。

簡西接過來只潤了潤喉,沒敢像前一日那樣拿着水不當水,不光大口大口地喝,還倒出來洗手,她永遠記得那三個人看到她那舉動時目瞪口呆的表情,特別是姚晨東,眼裏甚至是憤怒了。

後來木亮才告訴她,像這種行軍,缺水斷糧是肯定的,所以從第一天開始他們就要省,哪怕省下來的自己沒得命吃喝,也要留給後面繼續戰鬥的戰友。

簡西看看空了大半的水壺,再看看他們的眼神,當時覺得自己好像在犯罪。

姚晨東可能也是想到了昨天,憐惜地說:“你可以多喝點。”

他水壺還很重,估計他自己基本都是潤着過來的,簡西搖了搖頭,她不能接下來的時間都要讓他們來救濟。

第二天總體來說還算順利,他們已進入了此山的腹中地帶,按照雷達搜索顯示,敵軍的指揮中心就在此後不遠,明日再行一天,摧毀行動,近在眼前。

傍晚的時候沒想卻遇到了敵人一個小分隊,姚晨東把簡西藏好,“不要動,不要咳嗽,呼吸也輕點,不然,如果被發現,你只能去敵軍觀戰了。”

簡西趴在草叢和灌木從中,身下石頭硌人,臉邊,只要稍微動一動就如針紮一般——她歪着脖子斜眼一看,吓了一跳,她居然被塞進了黃刺叢裏,而且頭上最大的那一棵上還紮着一窩善惡不明的蜜蜂窩。

一只,兩只,三四只,越來越多的蜜蜂嗡嗡嗡地在她頭上繞圈子跳舞,于她而言,這種嗡嗡聲很快就蓋過外面的槍炮聲,書上告訴她的經驗是,當蜜蜂飛到自己面前時,要像死人一樣不能動不能碰,所以她僵着脖子僵着身子,感覺到小蜜蜂一會兒停在她頭上,一會兒是她手上,一會兒是她的鼻子尖上…….

她覺得自己要崩潰了,但更令她崩潰的是在這種時候,她居然想起和同學一起玩的那個小游戲:兩只小蜜蜂呀,飛在花叢中呀,飛呀,飛呀……

一只小蜜蜂飛啊飛啊果然停到了她的人中處了。

她很想哭。

就這樣不知道忍了多久,炮火漸熄,有腳步聲走過來,然後是姚晨東的聲音:“好了,你可以出來了。”

說着他似乎就要鑽進來拉她,簡西沒法,只得叫:“有蜜蜂。”

這一叫帶得身子一動,停在她額上的蜜蜂受了驚吓,狠狠叮了一口,她疼得趕緊捂着腦袋,這下整個灌木叢裏都是群蜂亂舞,還好姚晨東見機得快,一聽她叫就一邊抽出脖子上的毛巾拍打,一邊叫木亮拿了頭盔過來罩住。

饒是這樣,等打退蜂群,不光是簡西,就是木亮和老山西也都分別給蜇了一口,簡西更慘,一臉的紅印子,慘不忍睹,身上有衣服擋着情況倒稍微好一些。

當下木亮和老山西就很沒同情心地笑了,後來簡西為此住院,木亮去看她,她不小心把自己當時想到的那個小游戲說出來,結果此後很久,木亮見着了她還嚷嚷着說:“簡西,我們來玩兩只小蜜蜂吧?”

剛開始可能是已經給蜇木了,她也沒覺得怎麽疼,姚晨東給她清洗塗藥的時候,她倒覺得是那些藥把她傷處給燎得火熱熱的,所以還頗有些抗拒。不過姚晨東表情嚴肅,抓着她亂舞的手說:“七蜂八蛇,現在剛好是七月,這東西比你想的要可怕。你不塗藥,只怕你過不了今天晚上。”

木亮見狀也說:“簡西,老姚可不是吓唬你,塗吧,不然你可算是毀容了。”

這句話真正鎮住了簡西,于是仰起臉安安分分讓姚晨東給塗藥,姚晨東說:“剛開始是有點火辣辣的,等蜂毒一上來,你就會舒服很多了。”

簡西想點頭,他卻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別動。”

手勢倒比他的聲音更顯溫柔。簡西眯着眼睛看面前的男人,因為塗着很濃的迷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眼神依舊清亮溫和。這兩天的行軍把大家搞得都很狼狽,她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身上發出陣陣臭味,但姚晨東看上去依舊那麽氣定神閑,哪怕是剛剛戰争過後他頭上仍舊沾了沒有及時拍掉的草屑與泥土,可在簡西眼裏,他就是農夫,只怕也是一個最帥最幹淨最有氣勢的泥腿子。

姚晨東塗完了藥,見她依舊望着自己發呆,突然發問:“想什麽呢?”

“你好帥!”這句話幾乎是沒經大腦,一說完簡西就窘得咬住舌頭,姚晨東倒沒說什麽,只是看了她一眼,眼神裏有明顯的揶揄。

早上醒來,即便是不照鏡子,簡西也知道自己的臉成什麽樣子了。

所謂的,傳說中的,豬頭。

她捧着臉無聲哀號,木亮正在收拾東西,安慰說:“沒事沒事,正好你原先臉太瘦了。”

聲音異樣,一聽就是很辛苦才忍住笑的。

簡西幽怨地望了他一眼,這會兒覺得木亮就是一棵老榆木,一點也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他懂什麽啊,她這個樣子,毀了毀了全毀了。臉上身上被蜇過的地方又癢又疼,她撓也不是不撓也不是,只差快要撞牆了。

姚晨東走過來捧着她的臉端詳了一番說:“還好。”

簡西想哭:“你不是說你那是很好的傷藥麽?”

“很好的傷藥也不是藥到就除啊。”姚晨東答得理所當然,看着她,“受不了的話就回去吧,反正你也只是觀戰的。”話說得輕飄飄的,眼神裏卻帶了點蔑視。

簡西倔勁上來,想起自己跟叔叔的保證,咬了咬牙說:“我不!”然後背包一捋,率先走到了前頭。

還沒走幾步,聽見老山西在她後面笑:“走錯路了啦,妹子。”

簡西:“……”

老山西在路上發現一種草根,長在很松的黃泥土下,一扯就可以帶出一大把。把泥刨了往嘴裏塞,邊吃邊說:“好吃啊,美味啊。”

餘下三人皆看着他,像看怪物。

木亮說:“真像是老牛吃嫩草啊。”

簡西聞言撲哧笑出聲來,老山西很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說:“你們不懂,俺們老家以前沒飯吃就吃這個的。”說着遞給簡西,“要不要試一試?”

簡西勉強接過來試了一下,咬了最尖上的一頭,沒想到還真的很甜。她這幾日水也少喝,帶着的幹糧又幹,這會兒一下吃到這種東西,只覺得快是人間美味了。也不管木亮和姚晨東如何鄙視,跟老山西兩個人一路行一路扯忙得不亦樂乎。沒想到樂極生悲,一個不留神,嘩啦一腳踏空就往一邊跌去,這段到處都是黃泥形成的天然巨坑,她這一摔下去不死也得半條命沒了。幸好她還算手快,本能地抓住邊上一叢草,哇哇哇尖叫不停。

三個人七手八腳把她撈上來,姚晨東面色鐵青,訓了老山西來訓她:“你就不能省點心麽?這種時候你添什麽亂?就你這樣子趁早回去!”

就是木亮他們也沒見過如此盛怒的姚晨東,更何況是簡西了,驚魂未定沒有安慰不說還要挨罵,她只覺得自己這日子真是過得糟透了,想起稍有不順姚晨東就沒給她好臉色,當下委屈極了,平日本不愛哭的一個人,眼淚下來第一滴就再止不住第二滴,啪啦啪啦立時哭得要多傷心有多傷心。

姚晨東再罵不下去,木亮和老山西見情形不對,一個說去前面探路,一個說去方便方便然後逃得不見人影。簡西也很想逃,但她實在沒有力氣,坐在地上埋頭哭了半天。淚水沾了傷口,藥一被洗去,她只覺得臉上火燒一樣地疼。

姚晨東長嘆一聲,蹲下來抓住她的手:“好了,別撓!”一邊細致地拿了藥箱,給她清洗塗藥,簡西還想鬧脾氣,姚晨東拿眼一橫,她就覺得所有脾氣都沒了,抽抽噎噎委委屈屈地閉了眼睛由得他去。

藥水清涼,很快痛意散去,再睜開眼睛看見姚晨東一臉揶揄的笑意:“不哭了?”

簡西癟癟嘴,不想理他。

姚晨東拍拍她的腦袋:“就你這呆樣。”頓了頓又問,“還疼麽?”見她不理他,幹脆一屁股坐在她身邊,“剛才你吓到我了。”

惡人先告狀,他對待她的樣子好像她是一只沒心沒肺任他打罵任他棄留的小狗似的。簡西忍不住指控:“你吓到我才是真的!”

姚晨東笑了笑,很認真地看着她:“簡西,你挺勇敢的,證明了這一點我覺得就夠了,要不你回去吧?”

簡西的淚水很不争氣地又流下來了。

姚晨東心裏一慌,趕緊伸手為她拭淚,神情緊張:“怎麽了怎麽了?”

簡西把臉撇開,搶過他手裏的棉簽自己把眼淚印幹淨,是可忍孰不可忍,反正要被他送走了,她索性把話說了出來:“你別假惺惺了,我知道自己很礙事,但是你也不要動不動就叫我回去。我知道你從心裏看不起我,壓根就覺得我是靠政委的力量才進來這裏才跟你們到這裏,我就是一礙你眼的讨你嫌的讓你煩的,好,我走,我馬上就走,我再也不想見你了,沒見過你這麽自大、讨厭、不尊重人處處踩低別人的混蛋,流氓,強盜,土匪!”口不擇言了,她想到什麽罵什麽,完全沒理會這些詞用在某人身上到底合不合适。噼裏啪啦一串說完,冷場了。

姚晨東像是被罵暈了,看着她面無表情沒有一點反應。

簡西暗自慚愧,如果這話擱在紙上,她明天肯定能理出幾大頁精到又恰到好處的罵詞來,但現在,算了吧,她也不丢人了,拿起包就開始摸裏面的信號彈,劉清說過,如果她想歸隊,只要發一發,半小時內就會有人過來把她帶走。

姚晨東按住她到處摸索氣得發抖的手:“罵完了?”

語氣還很平靜,簡西又差點要氣瘋了,想一把甩開他,沒甩開,姚晨東把她握得更緊了。

她擡起頭想說,你還要我再噴你一臉口水麽?結果卻看到姚晨東的眼神,像火一樣的,熾熱的眼神。

簡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行程繼續。

木亮故意留在簡西身邊,悄悄豎根大拇指對她表示他的無限景仰之情:“好樣的啊,敢把姚晨東罵得一愣一愣的。”

簡西吃驚:“你聽見了?”真鬼啊,他們明明都躲開了。

木亮點頭:“偶像啊,趕明兒我要告訴衛斯明他們,哈哈哈。”他誇張地周星星般地無聲地大笑了三聲。

簡西更窘,和他打商量:“能不能不要告訴他們?”

“有好處麽?”

軍人也會學奸商那一套麽?簡西恨,卻也只得點頭。

木亮樂了:“那好,把你那套《詩經》讀書筆記借給我。”

只要他不說出去,送給他都行,簡西點頭如搗蒜。

哪知木亮後面突然跳出一句:“小樣,看你衛斯明還拿着它敢在我面前嘚瑟不。”

簡西:“……”

已經是第三天了,簡西又渴又累,她覺得三天沒洗臉沒洗澡的自己已經可以媲美臭水溝了。但她還是堅持要跟他們繼續行進。到黃昏的時候,他們滅了一處暗哨,又打掉了一夥僞裝的敵人,最後實在是行進無力,終于累倒了躺在灌木叢中休息。

簡西是真的累壞了,倒在那裏一動也不想動,姚晨東走過來遞給她最後一壺水,簡西搖搖頭:“留給你們吧,還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呢。”

姚晨東說:“回去吧。”

簡西很心動,她覺得自己的力氣已經快用完了,尤其是臉上被蜜蜂蜇過的地方,現在已經腫脹疼痛到她能忍住的極限,她無法控制地一直在撓。可是,白天的那一幕依然在她腦子裏盤旋。

當她再次因疲累而掉隊的時候,老山西提議讓簡西留在原地。

姚晨東一口回絕:“我不能抛下她,如果這是真的戰場,因為看見她和我們在一起,她會被當作戰俘。”他一臉的堅毅剛強不容反駁,令老山西和木亮險些氣得跳腳。

尤其是老山西,劈頭蓋臉地罵他:“姚晨東你腦子壞了啊,這不是真的戰場,這是演習!是模拟!這裏的敵人其實都是我們的戰友,只要她一發信號,馬上就有人帶她走,這樣跟着我們是受苦你知道不?是受苦!你看看她這小臉兒累的!”

簡西的胳膊被姚晨東緊緊地握在手裏,他是那麽有力,以至于透過他粗糙的手掌她能感覺到他的不舍他的緊張,就像他那天為她塗藥時看她的眼神一樣,熱得都要把她化掉了。

老山西罵他:“我看你就是有私心!”

簡西覺得有點難過,他為了她這樣給隊友誤會,在最艱難成功基本在望的時候,她成了他們中間的一根尖刺。她忍不住跳出來,攔在兩人中間:“請讓我待到天黑,天黑我就回去。或者如果再有一次戰鬥,我也回去。”

老山西沒再說話,只看了她一眼,神情裏有不滿也有不解。

只是簡西心裏悵惘,她這樣回去首先跟劉清交不了差,她向他保證過她一定會跟他們堅持到最後,看到勝利。但她終究還是半路逃兵,就像劉清一開始預測的一樣。

這回,聽到姚晨東這樣說,簡西終于點頭:“好。”

信號彈發出去,在微暗的天空中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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