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折
等我在馬車上颠簸着把腦子冷靜下來之後,我們已經出了揚州城。我撩開簾子,看着城牆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突然心頭湧起了一股懷古的沖動。
“六百年後,這城牆都将化為塵土。”我望着條石堆疊的歷史,感慨道,“沒有什麽是不朽的,尤其是在時間面前。到我那時,完整剩下的城牆,我也就在西安見過。”
看石辰當時頭一點一點的像是要打瞌睡,不過聽見我巴拉巴拉感慨一通後她倒是精神了點兒,揉揉眼睛,努力逼出一副“啊我超感興趣”的表情看着我。我見她想補覺也就沒想繼續和她講下去,結果石辰狀似安慰地對我說了一句:“沒事兒你繼續,我挺愛聽故事的。”
我嚴肅地反駁她:“不不不,你要把它當歷史來看。歷史和故事不同。說書人一人決定故事,但世間萬物才能決定歷史。”
“微微啊。”石辰沒憋住一個哈欠,直接打了出來,“呃——啊。唔。困。你為了幫我下決定而編了這個六百年的故事其實我很感動的。但是那,最好細節的地方你自己再完善一下,回頭見了朱棣他要是問我們為啥投誠,你可別說你是六百年後來的所以你來找他。朱棣那瘋子說不定會把你打出去。”
“…………所以你覺得我是在編故事?!”我驚問。
“啊……回頭你要是出話本了我幫你聯系人。”石辰終于憋不住想睡了,“你這個故事……很……zzz……好…………Zzzzzzzzzzz”
所以說你把我昨天講的話當未來科幻聽的嗎?!
我真的是六百年後來的啊!
我不是為了安慰你,為了幫你下決心才編的啊!
如果我想诓你,我說我是神棍不是更好嗎?!
石辰你太傷我的心了!虧我還對你這麽掏心掏肺!
……
我用手支着頭,憤憤不平地盯着睡着的石辰看了一會兒。在她還挺好看的睡顏面前,我反而隐隐松了一口氣。
如果她真的信了我是穿越的,那麽……
我們之間絕對會變得很微妙。
不,不如說,我和這個世界之間都會變得很微妙。
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徹底将自己和這個世界劃清界限。我沒有堅守穿越女的身份,我沒有進青樓楚館當頭牌,沒有吟納蘭詞吟沁園春,沒有嘣地讓大明進入工業時代,沒有游走于光明和黑暗之間,沒有在邪魅王爺英俊少俠病嬌教主之間清高孤傲地做他們心中永遠的白玫瑰,我一來就被一個很不像這個時代的人包養了,她以不同于這個時代的女性方式活着,我也是,但是我們還依附在潛在的大明規則之下。
我們仍認為尊卑有別,我們維護封建統治,我們的進步僅僅是對外貿易。
我甚至都沒有別人想回家的那麽強烈的欲望。只是每當滿臉是淚,卻在回憶的夢裏笑着醒來的時候,我才會把臉埋進被子,讓棉絮吸掉那鹹鹹的液體。
我做好了在這裏度過一生的準備。只是仍不甘心。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就算僅僅是一個人知道,我不屬于這個世界,那麽我自己也會在我自己身邊畫一個圈。這個圈裏不會迎來南海邊的春天,只是格格不入的鋼鐵叢林的偏執幻影。
那麽就這樣吧。
我不是六百年後的林夢微,至少現在不是。我是女俠石辰身份不明的小跟班,搶劫圖紙的從犯,揍傻燕王的嫌疑人之一。
……這麽一排我的身份,我發現我除了抱石辰的粗大腿我也沒有別的什麽選擇了啊!
傻子燕王的臨時保育員阿姨算不算一個身份?
馬車搖搖晃晃颠颠簸簸,這穿過蘇北的一路倒是沒什麽可以拿出來說的見聞,啊,就是在開進山東的時候出了點問題。據說是李景隆的六十萬大軍駐紮在山東,石辰在路遇無數逆着我們方向走,去投靠南邊兒道上兄弟的山頭綠林好漢後,很是深思熟慮了一番。她在山東境內居住的第二天晚上拍板決定,向西繞道。
“直線向北平走絕對會撞見朝廷的軍隊。”她這樣指着地圖對我說,“我們繞不開濟南,按原計劃走的話咱必須在濟南過一夜,但是濟南城裏有很多……避不開的的老鼠。那就繞道吧。”
繞道會比原定計劃晚三天到北平郊外——啊,當然是大明時候的北平郊外,那裏在現代北京還是房價一萬的地方。
于是我們調頭走了,路上有時石辰會接到些消息,摻好摻壞。比如耿炳文沒攻下北平城反而被搬了救兵回來的朱棣削了一頓,比如戰線逐漸向南推進,比如……
比如李景隆又要糾集大軍準備去削朱棣一頓了,而朱棣帶着他的人馬在距離我們不足二裏地的地方磨刀霍霍。
二裏地的距離真的不算什麽。
我這麽想着,然後我們兩個奔跑速度過快,而行裝又太過詭異的女子就這樣被距主帥軍帳二裏地的哨兵抓住了。
石辰本來是想反抗的,而那個一臉稚嫩的小兵哥哥看起來也沒什麽招架之力。但是等他用大刀指着我們并吵吵着要把我們兩個女奸細交給王爺論處的時候,石辰突然就不想反抗了。
直接交給王爺論處的話,也省的我們去找朱棣了。
“別捆住就行。”她這樣囑咐小哥,“稍微做個押住我們的樣子就——”
“閉嘴!奸細!”小哥拿着繩子大吼,“萬一你跑了怎麽辦?!”
“她不會武功,一跑起路來就左腳絆右腳,笨得要死。”石辰指指我,又指指她自己,“我嘛……以尊嚴起誓我不會跑。我就是怕你把我捆了以後,你家王爺趁我之危報複,回踹我兩腳。萬一真把我踹傻了咋辦?”
小哥氣得臉都紅了,他大聲喊叫企圖叫來幫手,最後還真叫他喊來一個。
那是個制服和小哥有點不一樣,長得也有點帥的十幾歲的男孩子,我擡頭看着他,他先是掃了我和石辰一眼,然後叫了一聲還在呼朋引伴的小哥。他的聲音意外的有些嫩,就是有點點尖利,不過他的臉可以彌補這個缺陷。令我心碎的是,小哥見着他,居然一拱手,禮道:“……馬公公。”
小馬哥你你你居然叫公公?
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看石辰也是一臉:“哎呦卧槽可惜了的”表情,我(ˉ口 ̄~) 盯着小馬公公。小帥哥馬公公聽了小兵哥哥的彙報,然後又回頭打量我們。
他先問的石辰:“你們說,你們來是有事兒?你們是将士家眷?”
石辰說:“不是,我們來找燕王投誠。”
小馬公公明顯沉穩許多。他“唔”了一聲,叫小兵哥哥再去多叫幾個人,然後問:“二位可是江湖人士?”
石辰有些意外,因為今天我們穿着不便行動的裙子,石辰也沒佩刀。她“嗯”地确認了。
“敢問二位女俠名號,在下也好向王爺禀報。”
“‘一腳撂倒’女俠石辰,還有——”石辰指我,“嗯……你自己想個名號。”
我無精打采地回答:“‘智障之友’保育員林夢微。”
小馬公公似乎是被我們的名號鎮住了——他估計知道石辰是誰了。燕王被襲擊,一腳踢瘋的故事顯然流傳度很廣。而我的名號顯然難記難理解。
“原來是‘刀劍雙殺’石辰女俠。”小馬公公一抱拳,用江湖規矩行了個禮,“在下有禮。”
不一會兒就有三個兵來了。小馬公公叫他們看住我們,他去彙報給燕王。
小馬哥轉身走了。石辰馬上蹲了下來,打着呵欠抱怨道:“我就不該為了個朱棣見面改穿裙子的!啊呀連踹人都不方便!”
我有些不安地理理我的裙子。這是我第一次在大明為了約人而換上漂亮衣服。我求石辰給我買這件衣服的時候,她促狹地作弄了我幾句,然後給自己也買了條裙。誰知道穿了這條裙跑起來目标那麽大。
但是我倒是覺得石辰穿裙子的說服力不大。雖然石辰收拾收拾看起來挺漂亮的,但是人家燕王造反的時候要漂亮的花瓶幹嘛?還不如佩着石辰的長劍,穿一身殺馬特皮衣在朱棣面前揍個把人,上個房梁揭個瓦,那身功夫朱棣可是親身領教過的,估計他就算恨得牙癢癢,也必須收了她這個——不,是我們這兩個部下。
“哎,石辰,你原來在江湖上的名號是‘刀劍雙殺’啊,為什麽啊?”我突然想起來小馬公公行禮時說的話,“我只見過你用過劍啊。”
石辰不怎麽在意地回答:“我從小學的就是劍。我爹娘都是用劍的高手,所以我當初出去闖蕩江湖的時候,因為他們傳授的招式被認出來,很是招了不少仇敵。你也聽我說過,他倆以前都是沾上不少血債的。後來嘛……我一方面覺得使劍不方便,一被認出來就被打殺;一方面嘛……”石辰撓撓臉,“還是刀适合我。劍為君子,但是對刀就沒有這種道德要求啦。”
哦……刀劍雙殺什麽的……
古龍的陸小鳳傳奇裏有個老頭兒,叫獨孤一鶴。他是峨眉派掌門,他自創了一門武學招式,叫“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當然,據說這老頭兒非常非常厲害……
後來被西門吹雪戳死了。
感覺使刀又使劍的像個flag啊。
我低頭理裙子,石辰蹲下,再起來,再歪頭踢腿,再蹲下,發現裙子髒了就理理裙子。消磨了大約三盞茶的時間,小馬哥回來了。
“王爺請二位女俠入中軍帳。”
石辰啊嗚喊了一聲,她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我懷疑要不是為了她今後的揚帆夢想,她會控制不住把她認為的裝逼犯朱棣打一頓就走。
其實朱棣所在的中軍營帳放在一大片軍帳中并不顯眼,只是比別的營帳大了一輪。石辰背着手,跟在帶路的小馬公公後頭嚴肅地上下打量着朱棣的營帳,然後“嗯……”“嗯……”慢慢地點頭點頭點頭。我扭頭看着突然正經起來的石辰,突然就想笑了。可是迎面越來越近的中軍帳前那一隊拿大刀的侍衛都轉頭瞪着我們,在這麽需要嚴肅的時刻我也不能壞了事兒,于是趕緊清空雜念,專心地再一次考慮起待會兒見到朱棣我該說啥。
【看到你的智障被治好了我很欣慰啊】
唔,會被打殘吧。
【好久不見撒西不理】
萬一他回複:“好久不見呵呵”怎麽辦?
既然這樣……
幹脆等他先開口吧,這樣保險!
經過一隊瞪大的眼珠随我們的行進流轉的隊伍,小馬公公在營帳的帳門前停住。從營帳帳門向營帳裏頭看去并不能一眼望盡帳內空間,厚實的大簾子把裏頭所有內部裝潢遮得嚴嚴實實。
以往我看過的電視劇裏,主帥的營帳都是那種超巨大超巨大的大帳篷,裏頭來個一百平米,林林總總擺上書案啦兵器啦卧榻啦洗澡用的淹死人大木盆啦,還得劃出辦公用地啦、接見将領小弟馬仔們和開會的地方啦、生活起居用地啦……哦,對了,如果是言情劇,還得劃塊地出來給主帥當時的一個女朋友住住。
唔,我已經開始計算朱棣這帳篷有多大了。
小馬公公顯然在朱棣跟前很受寵……啊不,是很紅……啊啊啊怎麽說都怪怪的。就是他在這兒很熟,也很受尊敬的樣子。那些瞪着我們的親衛隊在瞪我們之前,都要沖小馬公公點個頭什麽的。
估計是因為長得帥?
不不不,這麽想太膚淺了。
小馬公公看上去的确帥,不過也不是繡花枕頭,至少光光我和他見面到現在這麽短的辰光裏,我還真挑不出他的什麽錯來。
不是繡花枕頭的小馬公公挑起大簾,躬身請我們先進:“王爺在裏頭候二位多時了。”
石辰沒什麽表情擡腳就進。我沖小馬公公笑笑,謝了句“有勞”,沒等小馬公公回答什麽就一溜小跑追石辰去了。
進了大簾裏頭并沒有看見朱棣,大簾裏頭還有一層,我們只是進了一處被屏風和簾子隔開的小間裏。小間裏擺着一個小幾,小幾旁,坐着一位穿得黃黃的老和尚,正慢慢悠悠地吹着茶沫。
我剎住腳,沒有再進面前的那個大簾裏頭,而是順着石辰的目光看向那個無比醒目的光頭。
“大師。”石辰罕見地沖和尚行了個佛禮。
我吓了一跳,認出來這個光頭正是智公子第一次走丢的時候,上門領人的和尚。
學着石辰我也行了禮,和尚長長地嘆了一聲,看起來有些愉快。他沒有起身,而是坐着回了禮,然後伸手向簾內示意:“石姑娘,你可以進去了,王爺在裏面等你。”
石辰看起來沒有剛才在外頭等着的時候那麽浮躁了。她又恭敬地向和尚雙手合十,一挑簾子就進去了,都沒有再看我一眼。
小間裏只剩我和和尚。我有點害怕,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和尚擡頭和藹地沖我笑笑,他那倒三角眼笑起來看上去蠻好玩兒的。
“姑娘稍候。”他慢悠悠地又吹了吹茶沫,然後慢慢慢慢地抿了一口。
我覺得有點兒害怕。
我要在這裏……等石辰多久呢?
又是等待……一個人等待……在這個不明底細的老和尚的監視下。
而那簾子裏頭,有着一個我更加害怕的家夥。
耳濡目染之下,我對朱棣并非完全不了解。朱永成喜歡随時随地向我賣弄他的歷史知識,尤其明史。朱棣作為他的本命他簡直想讓我把朱棣的個人檔案像背明星資料一樣背出來。于是乎我對歷史上這個朱棣有着紙上談兵式的深刻了解——
一個可怕的帝王。
他是個精通厚黑學的家夥,政治軍事都是杠杠的,心狠手辣殘酷無情,但面對順從他的人又百般優待禮遇有加。
石辰(我不知道有沒有捎帶上我)在周家無疑是狠狠得罪過他的,但是石辰作為個人戰力MAX的武林頭臉人物,如果來投靠他,肯定也算是能被他友善對待的下屬……
我确定,如果我倆真正賣力幹活了的,那麽在靖難造反結束前我倆一點危險都沒有。但是等他當上皇帝以後,就要看我們兩個運氣好不好了。但是歷史上朱棣當上皇帝以後,倒是沒有像他爹一樣屠殺創業夥伴。所以我們倆平安活下來的幾率很大。
當然得到政策支持去造大船出海的幾率更大嚕嚕嚕!
石辰當然知道這是賭局,但是贏面在她看來很大。我是個出老千的,我知道結局是什麽,于是我鼓動石辰把籌碼全壓上,我不會辜負她,但我不知道贏了以後我們會怎麽樣。
好吧,正事兒沒什麽問題了,我的問題就來了。
待會兒我到底該怎麽面對這個原智障啊啊啊啊啊啊!!!
正當我不知道該怎麽見朱棣的時候,石辰挑起簾子出來了。
“你去吧。”石辰臉上沒什麽表情,我也無從判斷她和朱棣到底達成了什麽協議。
“那我去了。”我深呼吸,石辰沉默地盯着我,最後又忍不住給了我一句話:
“我希望你能是自由的。”
我一愣,但是簾子已經被我挑開了。我只能簡單的“嗯”了一聲,然後跨步邁進簾內。
寬敞的大帳正中擺着一個書案,案後,一個男人用一只手支着頭,微笑地看着我。
“呃……”我在離他挺遠的地方就停住了,尴尬的想找話說說。
他換上幹淨衣服以後,看上去真帥啊。
我無端地這麽想。
帥哥朱棣狂拽酷炫地呵呵了一聲,然後伸手向我招招,用一種再自然不過的語氣命令道:
“過來。”
……噫,他怎麽這麽自我感覺良好噠
作者有話要說: